那么,俯瞰的视界所造成的暴力究竟是什么——?
“那就是…遥远,过于广阔的视界,会造成各个世界的间隔明显化。而人类,是一种尽可能待在自己日常生活中才能安心的动物,就算拥有再精细的地图,能够得知自已现在究竟处于何地,也只不过是个知识罢了。对我们而言,世界不过是自己的肌肤所感受到的周围,对脑中所认知的地球、国家、街道间的交界,一切的一切我们都毫无实感,除
非能够亲身前往那个地方。实际上,这种认知方式的确投有错。
可是相对地。要是拥有太过广阔的视界,将会产生认知上的偏差。在自己肌肤所能感受到方圆十公尺内与向下俯瞰方圆十公尺内的空间,两者明明都是自己存在的世界,相较比较之下,能得到实质感的却是前者。
你看,这里已经产生矛盾了…比起自己身体所感受的狭隘世界,我们本该认同眼睛所看到的广大世界才是“自己存在的世界”吧?但是无论如何。对于自己存在于这广大的世界却无法抱有真实感。
原因是什么?
那是因为人类的真实感,总是将周围所能取得的情报当作第一优先,因此以知识为依据的理性,将会与以经验为依据的真实感产生摩擦,不用多久,其中一边会受到强烈的磨损,让意识开始产生混
乱。
——从这里鸟瞰的街道原来是如此渺小啊…还真是完全无法想象自己的家包含在这个场景中。原来那个公园的外观是那种形状…我完全不知道那里居然有那样的建筑物。这里仿佛变成一座完全不认识的城市,总觉得自己好像来到某个遥远的地方——过高的视点。就会使人产生种种错觉般的真实感,但无论远近。自己明明就是街道的一部分,而且自己现在也好好地站在这里不是吗?”
高处就是远处,就距离方面来看的确如此,可是橙子口中所说的,应该是指精神层面的事吧。
“也就是说,一直从高处向下望。不是一件好事喽?”
“太过频繁的话不是好事…向来把天空当作另一个世界。因此所谓的飞行就是指前往异世界。要是不用文明把自己武装起来,就会沾染到与他人不同的意识。就如刚刚字面上说的,意识将会因此错乱,因此只要在认知上有完善的心理防备,应该可以免于不好的影响吧。我想,只要有立足之地应该就不会有问题,只要回到地面上就会恢复正常了。”
……这么说来,如果从学校屋顶向下俯瞰操场时,不经意往下跳会变成怎么样呢?
我的脑中突然浮现这种想法,当然这只是开开玩笑,我也完全没有实行的打算,可是…为什么我的脑中会浮现这个明显和死亡有关的想法?
虽然橙子说那种想法因人而异,但是我认为,想象从高处坠落的情景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这么说,只是一时间思考错乱了吗?”
我说出脑中浮现的感想,橙子听了只是冷淡地“啊哈哈”笑了几声。
“黑桐,不管是谁都曾梦想过禁忌的事。因为人类持有一种惊人的自我满足能力,就是借由想象自己无法做的事得到快乐。对了…现在的情况就有点类似,虽然听起来跟废话没什么两样,不过重点是只有身处在那个特定空间内,才会感受到那个空问内禁忌的诱惑吧。像你现在的例子,并不是意识错乱,而是你的理性麻痹了。”
“橙子,你太多话了。”
式已经按耐不住地打断橙子的话。
这么说来,我们的话题的确已经完全偏离主题了。
“一点都不长啊,这不过是起承转合中的第二个阶段呢。”
“我听结论的部份就够了,我可没办法陪着你和干也聊下去。”
“式……”
这句话虽然很苛薄,却是最正确的意见。
看我不发一语,式便继续抱怨下去。
“而且。你说从高处向下看的风景有问题,那好,普通的视点又怎么说呢?平常走路的时候,我们不也是身处高于地面的视点吗?”
式的发言和刚才那副只是刁难别人的态度正好相反,她的确提到重点了。
人类的眼睛的确是存在高于地面的位置,所以一般人跟中所看到的景象,也能大概称作俯瞰没错。
对于式的疑问,橙子点点头说:“大概吧。”
“可是,平常被你认为水平的地面,其实或许有倾斜的角度。包括以上所说的,平常的视界并不能称为俯瞰,所谓的视界也并非单指眼球所能捕捉到的映象,而是脑所理解的映象。
我们的视界遵守本身拥有的常识,所以不会感受到自身拥有的高度。因为这全都在常识的范畴内,可是从另一面来看,也代表全体人类都活在俯瞰的视界中,那不是指生理层面的观测,而是精神层面。当然,这也依个人而有所不同,越是庞大的精神越是向往高处吧?然而即使如此,人类还是无法脱离自己的箱子。不仅是生活在箱子中,也只能生活在箱子里,禁止取得神所拥有的视点,只要超越了禁忌之线,就会变成那样的怪物。
就像把幻视(HYPNOS)当成现死(THANTOS)(*注1-2),思虑将会变得暖昧不清,最后导致无法分辨。”
现在连说话的橙子本人,也正俯瞰着下方的视界。
脚踩在地面上,将眼睛向下看。
我能理解这是多么重要的事了。
“……………………”
突然问。我想起那个梦。
——蝴蝶,最后还是坠落了。
她如果没跟在我身后,不是可以更优雅地飞行吗?
没错,如果能像飘浮一般振翅飞翔,应该可以飞得更久。
可是,蝴蝶一但明白何谓真正的飞行,便无法忍受自己飘浮在空中的微不足道。
因此她选择飞行,放弃飘浮。
想到这里,我歪着头怀疑自己是这种多愁善感又带有诗意的人吗?
站在窗边的橙子将抽完的烟头丢到窗外后说:“巫条大楼产生的变化,说不定就是她所看到的世界。所以我们可以推测出式所感受到空气差异,应该就是区隔箱内及箱外的那道墙,只能用人类的意识才观测得到的不连续面。”
听完橙子的话,式终于解除那不高兴的态度,她“哼”地吐了口气,并将视线四处游走。
“不连续面啊,那么对那家伙来说,到底哪边是暖流,哪边是寒流呢?”
和意味深远的台词相反,式倒是表露一副无关紧要的模样。
橙子也同样用一副毫不关心的态度回答说:“不管怎么样都和你相反吧。”
/3
——颈椎骨突然嘎嘎作响。
身体会发抖是因为外头的寒气?还是来自体内的寒气?
两仪式因为无法分辨,所以就无视地悠然向前走着。
现在是凌晨两点,巫条大楼里完全没有人的气息,只有白色的日光灯映照大楼的走廊。
乳白色墙壁在电灯映照下,一直延伸到走廊的内部深处,将黑暗完全抹拭的人工亮光没有一丝人类的气息,比起被抹拭掉的黑暗更令人害怕。
式直直走过那道需要卡片认证才能进入的大门,坐进了电梯。
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电梯内部装了一面镜子,如此别出心裁的设计,是为了能让乘客看见自己的仪容。
而现在的镜里。站着一个上身披着黑色皮夹克、身着浅葱色和服且眼神倦怠的人。
那是双对什么事物都不关心…呆滞的眼睛。
式就这么面对镜中的自己。按下了通往顶楼的按钮,伴随着寂静的机械声,式周围的世界开始往上攀升。
机械做的箱子缓缓地往顶楼而去,身在这短暂时间所处的密室里,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都与式毫无关连,就算想管也管不到。
这份实感。微微地渗入式那应该空虚不已的内心中,只有在这小箱子的世界里。我才能对自己现在的存在有真实的感受。
门无声地静静打开。
这时前方为之一变,是一片与电梯截然不同、毫无光亮的空间。来到只能通往顶楼的小房间后,电梯留下式一个人下降到一楼。四周没有电灯,只有快要令人窒息的黑暗。
伴随着脚步声,式穿越小房问,打开通往项楼的门。
——景色这时从原先的黑暗转变成昏暗。
街上的夜景充满整个视界,巫条大楼的顶楼并没有什么特征,只有剥落的水泥地板和围在它四周的铁丝网。
除了式刚刚走出来的房间上方有座水塔外。并没有任何显眼的东西,这里只是个平凡不起眼的顶楼。
只是,光是眼前的风景就已经是异常的,比周围建筑物高出十层楼的顶楼夜景,那份美丽着实更令人感到害怕,那种感觉就像爬上细细的梯子往下一看,夜晚的街道充满黑暗,像是光线无法到达的深海一般美丽。而街上各处的灯光,如同一条条闪烁的深海鱼。
——如果自己的视界就是世界的全部,那么现在的世界确实沉睡着,正像永眠一般,可惜只是暂时的。而身边那份静谧,比起任何寒冷更让心脏像被纠结般地疼痛——
夜空的澄净和放眼望去的街景相对,变得格外地明显。
如果街道是深海…那么夜空就是纯粹的黑暗,群星像被挥洒的宝石,在那道黑暗中闪闪发亮。
而月亮则是洞穴,看起来像贯穿夜空这张黑色图画纸的一个大洞,所以它并不是什么反射太阳光的镜子,只是个窥视另一个世界景象的洞穴——没错,式曾经在两仪家听过这种说法。
传说,月亮是出人异界的门。
而这时,有一个漂浮在空中的人影,背对着那个从神话时代以来就孕育魔术、女人和死亡的月亮。
她的周围,飞行着八个女孩子。
漂浮在夜空中的白色影子是位女性,她身着一袭看起来像是礼服般华丽的白色衣裳,还有一头长及腰际的黑发。
从她的衣衫中露出的手脚相当纤细,更让人感觉到她的优雅,细长的眉毛配上冷淡的双眸,那美貌应该可以归类成美人中的翘楚。
她的年龄可以大约推测出为二十岁前半,不过从生命的角度来推断幽灵的年龄,本身或许也是很大的疑问吧,
身着白衣的女子,其实并没有像幽灵那样飘渺不定,而是的确存在于那里。
真要说幽灵的话,应该是指以她为中心、那些在夜空中回绕的少女们。
她们轻飘飘地在空中彷徨飘浮,与其说是飞行,不如说像是在游动,她们的姿态不但飘渺不定,有时还会变得透明。
正在式头上的白衣女子、以及那群在夜空中游动、像在守护她的少女们,一连串的光景不但不让式感到毛骨悚然,反而像是在嘲笑般地对对方说着:“哼——这家伙的确带有魔性。”
这个女人的美丽已不是一般人类的范畴,极度秀丽的黑发,就像将丝绢一条条梳理般滑顺,若是风变强的话,那头黑发随风飘逸的模样应该会带给人一种玄妙之美。
“既然如此,只好杀了她。”
对方大概是查觉到式的自言自语,便将视线往下移。
她身处在离地超过七十公尺的巫条大楼顶楼还要再高四公尺处,正好对上式抬头向上望的视线。
她们既没有交谈,也没有共通的语言。
式将上衣内的小刀取出,刀刃长度为六寸。不过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只有刃部的凶器。
来自上空的视线蕴藏着杀意,最后,那白色的衣裳开始摇晃了。
女子的手缓缓移动。将她细长的手指指向式,而那纤细脆弱的手脚并不会让人联想到白色。
“——白骨吗?不,是百合花吧。”
在风消逝的夜里,一个声音在空气中长长地回响着。
杀意聚集在指尖上。
白哲的手指完全指向式的位置。
式大大地晃动一下头部。细瘦的身子如同崩坏般地向前跨出。
不过。她也只跨出一步。
“————”
头顶上的女子因此感到有些畏惧了。
看来…“你也能飞”这句暗示,似乎对底下这个对手没有效果。
真的很让人难以相信。将“你已经在飞行”这种印象写人对手意识的能力,已经超越暗示的领域达到洗脑的境界,让人根本无法抵抗而想亲身实践,可是这股无法闪避的暗示及“能够飞行”的确切实感,却会化为恐惧使人想逃离屋顶。
但这样的能力用在式身上,却只让她轻轻昏眩了一下。
“————”
白衣女子不免感到惊讶…难道是接触得太浅了吗?于是她决定试着再次对式下暗示。
这次的暗示将更为加强力,并非只是“能够飞行”这种薄弱印象,而是“你正飞着”这种直接确切的印象。
——但是…
在她加强暗示之前,式已经“目视到”这女人的死亡了。
女人的双脚上各有一个、背上也有一个、在身体中央偏左的胸部上也有一点——她确确实实可以目视到名为死亡的切断面。
要瞄准的话,还是胸部那一带最好,只要成功对手便立刻死亡。
不管这个对手是幻觉还是什么,只要是活着的东西,就算是神也照样杀给你看。
式抬起拿着小刀的右手,反手拿着刀柄并将视线集中在上空的对手。
一瞬间,她的内心又再次浮现一股强烈的冲动。
……我能飞、我能飞起来、我从以前就向往天空,昨天我也曾经飞在空中,今天应该能飞得更高吧?
那是一个自由且无忧无虑、仿佛充满笑声的地方,所以我不快点去不行。
该飞往哪里?飞向天空吗?飞向自由吗?
——其实那是…
逃避现实、对天空的憧憬,在重力的反作用下,两脚不接触地面、无意识下的飞行。
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呀!
“笑话。”
式喃喃自语地说出这句话,并将没握住任何东西的左手举起。
诱惑对式没有效果,这次甚至连昏眩都没有。
“在我的心中不存在这样的憧憬,毕竟我连活着的实感都没有,更不可能知道生命的痛苦了。啊啊,事实上你想怎么做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式完全感觉不到活着所伴随在身旁的悲喜交错及大小束缚,所以也体会不到从痛苦中解放这件事究竟具有何种魅力。
“但是我也不能看着那小子这样被你带走,毕竟他原先是待在我这边的,所以给我还来吧。”
式将手中无物的左手紧握并且向后拉,白衣女子和少女们似乎像被式的左手控制,往式的方向移动。
那模样就像被鱼网捉住的鱼儿们,连同海水一起被拉上岸.
“————!”
女子的脸色变了,她使出更大的力量将意识注入式的脑中。
若两人的言语能够相通,那句话应该是叫喊着:
“跳下去吧!”
式完全无视这股怨恨之声,反倒用令人颤栗的声音回了一句:“给·我·下·来!”
小刀就这样刺入急速落下的女子胸口,就像刀子插进水果那么简单,锐利到被刺的人只会感到恍惚。
女子的伤口并没有出血,只因为受到刀刃从胸部贯穿出背部的冲击而无法动弹,她轻轻地痉挛了一下后就动也不动了。
式随手将遗体丢弃。
她被抛出铁丝网之外——朝夜晚的街道中掉落。
女子的身体轻轻擦过栅栏,无声地掉了下去。
连掉落时,那头黑发也没有随风飘扬,只随着被风鼓起的衣裳一起消失在黑暗中。
那个姿态就像…一朵沉人海底的白花。
随后,式离开了顶楼,只留下仍在头顶天空漂浮的少女们。
/4
胸部感觉到被刀物刺人而醒了过来。
那是股非常强大的冲击,能够如此轻易贯穿人类的胸部。她应该拥有很强的力量吧?
不过,那并不是狂暴的力量。
毫无多余的动作,平顺地从骨头与骨头间的空隙、肉与肉的夹缝间贯穿过去。
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一体感,死亡的实感仿佛舔遍全身。
心脏被刺破的声音,比起真正的疼痛更加地痛苦。
带着恐惧的同时,却也有一种无法比喻的欢愉,因为那股游走在脊椎上,快要令我发狂的恶寒,使我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像是要放声大哭般的那份不安与孤独,以及想活下去的执着,使我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一再哭泣着。
那既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疼痛,即使像我这种每天入睡前都祈祷还能看到明日早晨的人,那是从未体验过的死亡经历。
或许我已经永远无法从那股恶寒里逃出来了。
但是相反地,我自己却爱上那种感觉而无法自拔——
…
“卡喳…”
门口传来开门的声音。
下午时分,可以感觉到从紧闭玻璃窗射进来的阳光。
由于现在并不是诊察的时间。进来的应该是会面的人吧。
不过我住的是个人病房,应该不会有其它病患的家属,房间内就只有照射进来的阳光、从未被风吹动的窗帘及这个病床罢了。
“抱歉,你是巫条雾绘吗?”
来访的人似乎是位女性。
她用相当低沉的声音打过招呼后,连椅子也不坐就直接走到我的身旁,站在那里俯瞰着我。
她的视线让我感到冰冷。
……这个人很恐怖,一定是要来杀我的……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打从内心高兴起来,因为事实上已经有数年没有人来探望我了,即便这个人是来夺走我生命的死神,我也没办去赶她回去。
“你是我的敌人吧?”
“嗯。”那位女性点点头回答。
我集中精神,努力试着想看清访客的长相。
——但或许是阳光太强的关系,我只能模糊地看到对方的身影。
她虽然没有穿外套,不过却穿着一件毫无皱折的白衬衫,看起来就像学校老师一样,让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只是那橙色的领带配上那套白色上衣,看起来实在太显眼了,这要稍微扣点分。
“你是那个女孩的朋友?还是你就是本人?”
“我不是本人,应该说你所袭击的对象和袭击你的对象都正好是我认识的人。真是的,你真不该和奇怪的家伙扯上关系。你还真是…不,我们彼此的运气都不好。”
对方一面说一边伸手从胸前口袋拿出什么,不过立刻又塞了回去。
“病房应该是禁烟的吧,尤其你的肺又受了伤,就算香烟也是剧毒啊。”她悻悻然地说着。
这么说,刚刚拿出来的东西应该是烟盒吧。
虽然我从没碰过香烟,但不知为何,我就是很想看这个人抽烟的模样。大概…不,是一定像模特儿套上蜥蜴皮的高跟鞋和包包一样适合。
“生病的应该不只是肺吧?虽然那是主要的病因,但你全身上下都看得到溃疡。以肢体末端的肿瘤最为严重,现在唯一正常的应该只剩这头黑发了。你还真撑得住,换做是一般人,在被病魔侵蚀成这副模样前应该已经死了吧。巫条雾绘——这情况有几年了?”
她大概是在问我住院几年了吧?可是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那种事我哪知道,早就没在算了。”
因为再怎么算也没有意义,我大概到死都无法走出这里了。
而她,只是短短地回答了一句:“是吗…”
我讨厌这种既无同情也无嫌恶感的反应,我所能够得到的恩惠只有来自他人的同情,可是,这个人连这点小事也不肯施舍。
“被式切断的地方没事吧?听她说位置是在左心室内大动脉的中间,我想被刺到的应该是二尖瓣膜附近吧?”
她用平淡的语气说着这些不可思议的话,我则因为这奇妙的对话而笑了出来。
“你真奇怪,心脏被切开的人有可能像现在这样和你说话吗?”
“你说的对,所以我现在正在确认啊”
啊,原来是这样。所以她才用问话的方式来确定那个既非和风、也非洋派的人刺伤我的伤口状况。
“不过你的身体早晚还是会出现影响,式的眼睛有很强的力量,就算你是双重存在。崩坏的现象迟早会来到本体。在那情况发生之前,我有二、三件事想问你,所以今天专程来到这里。”
双重存在……是指那个另一个我吗?
“我没有见到浮在空中的那个你,你能告诉我她的真面目吗?”
“我也不大了解,毕竟我能见到的风景只有这窗外的景色,或许就是这点不好,我一直从这里望着下面,无论是点缀四季的花木、相继出院入院的人们。我发出声音他们听不到,就算伸出手也够不着。我只能待在这个病房,一直独自痛苦喘息着。所以长久以来我不断憎恨外面的景色,这也算是一种诅咒吧?”
“……嗯,巫条家的血缘吗?原来如此…听说你的家族专职祈祷,是一个古老的纯血种,可以看出原先靠诅咒谋生的。或许巫条这个姓,原本就是污秽的言代(*注3)也说不定。”
家系
我的家族。
已经在我这代断绝了。
在我住院后没多久,双亲和弟弟就因为事故而去世,从那之后,我的医疗费用都由父亲的友人一手担起。
那个人有一个像和尚法号般难记的名字,我连他是怎样的人都记不起来。
“不过,诅咒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应该无法施行,你究竟祈求了什么东酉?”
……这种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所以眼前这个人更不可能知道吧。
“我问你,你有一直瞭望外头风景的经验吗?不管过了几年,每天都看着外面的世界直到失去意识为止……我厌恶、憎恨、害怕外面的世界,可是我仍就从这高处俯瞰那一切。曾几何时,我的双眼发生了变化,我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在那个中庭的上空俯视地面。那种感觉就像**和精神都留在原地,只有眼睛飞在空中,可是现在的我仍旧无法离开这里,只能在这附近从上空向下嘹望。”
“……你已经把这周遭的风景全记在脑中了吗?如果是这样,可以推论不管从哪个角度的风景,你应该都看过了吧?——那你失去视力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吓了一跳,这个人居然已经发现到我几乎没有视力了。
于是我点点头说道:“是啊,眼前的世界渐渐变得一片模糊。不久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房间变得完全漆黑,不过事实并非如此,而是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都消失了。不过这并不是太大的问题,虽然只看得到医院四周的景色,但我真正的眼睛浮在空中,反正我本来就无法走出这里,所以一切都没什么改变,一切都…”
讲到这里我突然咳了几声。我已经好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而且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睑也开始发烫起来。
“原来如此,所以你的意识其实是待在空中的。可是——这么说来为什么你还活着?如果在巫条大楼上是你的意识,你应该已经死在式的手中才对啊…”
没错,对于这点我也持有疑问。
那个女孩……叫做式,为什么她能够砍伤我呢?
这样的我无法碰触任何事物。相对的也没有东西能伤害得了我才对。可是这个叫式的女孩子。很明显地能把我当成有实体附东西,干净利落地杀了我。
“回答我,在巫条大楼上的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巫候雾绘?”
“巫条大楼的我并不是我,虽然看着天空、身处天空上的都是我。可是,身处天空的我最后舍弃了自己而飞向天空,没错,我居然被自己给抛弃了。”
女子听了倒吸了一口气。我头一次感觉到这个人展现出带有感情的举动。
“你被分成了两个人格——不对,有人给了原本的你第二个身体……一个人格操纵两个身体吗?的确是没看过这样的例子。”
这样说也没错,我舍弃在医院里的自己,在空中俯瞰着街景。
不过无论是哪个我,双脚都无法碰触到地面,因为我只能浮着…与窗外的世界隔绝,不管我如何祈望,都无法突破那面墙。
结果就算变成两个个体,我们还是相系在一起吧…
“——我了解了。可是,为什么单单幻视外面的世界无法让你满足呢?我认为没有必要让她们摔死吧?”
她们——啊,是那些令人羡慕的女孩子呀?
她们的确做了一些令人惋惜的事,不过我可什么都没做喔,事实上那都是她们自己掉下去的。
“巫条大楼的你已经是接近意识体的幽灵形态了。你利用了这一点吧?那些少女们从一开始就能够飞吧?不管是梦中的影像也好,还是实际拥有飞行能力也好。在梦游症患者中,梦游飞行的比例格外地高,可是却不会造成太大的问题,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得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才会出现症状,而正因为无意识,所以他们的飞行并不会带有恶意,恢复意识后,也完全不会想让自己飞起来,不过,在你身旁的少女属特殊案例,幼儿时期的确比较容易飞行,虽然她们不是彼得潘,可是或许其中一、二人曾实际体验过飞行,这种情况大部分应该只有意识在飞行,感觉或许就像一场梦罢了。但是你却让她们体认到这点,把她们从无意识的印象拖回现实。
结果,她们知道自已能够飞行的事实…啊,她们的确能飞没错,不过那也仅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人类要独力飞行非常困难,要是没有扫把我也没办法飞起来,因为有意识的飞行成功率最多只有三成。所以那些少女们才会自认理所当然地飞行,最后也理所当然地掉了下去。”
没错,那些少女在我周围飞行,我以为我们可以成为朋友,但她们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只是像鱼一样浮游在那里。
所以我很快就发现到,她们是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飞行的,所以我想…“只要让她们恢复意识,应该就会查觉到我的存在吧?”
我明明只想和她们交朋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会冷吗,你正在发抖喔。”
那个女人的声音还是一样,像塑料制品般不带任何感情。
我紧紧抱着因恶寒而无法停止发抖的背。
“再请问你一件事,为什么你对天空如此憧憬,你明明就憎恨外面的世界不是吗?”
大概是因为——
“因为天空没有界限,可以去任何地方,可以飞到任何地方,我觉得天空一定会有一个我不讨厌的世界。”
“那你找到了吗?”一个声音询问着我。
我身上的恶寒仍停不下来,身体好像被人不断摇晃一般,眼睑也比刚才更加发烫起来。
于是我点了点头。
“——每晚睡前,我都很害怕自己是否能在明天早晨醒过来,担心是否能活到明天,我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有爬起来的力气,我像是走在钢索上,每天都活在死亡的恐惧中。可是相对地,我比任何人都更能体会活着的感觉,在空洞的每一天,我只闻得到死亡的气味。但是为了活下去,我只能依赖那种感觉……平常的我已经是一个空壳,仅仅在与死亡相对的那一刻,才有活着的实感。”
没错,所以比起活着,我更渴望死亡。
死了就能飞到任何地方,任何找想去的地方。
——只是为了如此…
“那你带走我家小子是为了有个伴?”
“不…那时我还没有发现这件事,我只是执着于活着。希望能在活着的状态下飞行,若是跟他一起,我以为我可以办到这一点。”
“你和式还真像呢…选到黑桐表示你还有救。在他人身上寻求自己未持有那种活着的实感,还好啦…这算不上是什么坏事。”
黑桐…原来是这样,那个叫作式的女孩子,是为了取回他才来到我面前啊。救赎我的人对我而言,同时也是决定性的死神吗?
可是,我一点都不后悔。
“那个男孩还是个小孩子呢…他总是望着天空,对任何事总是勇往直前。所以只要他愿意,不管多远的地方他都飞得到。没错——我的确想带他一起走。”
眼睑还是好热,虽然我不大确定,但我想我应该正在哭泣吧。
只是那并不是因为悲伤——如果真的能和他一起到某个地方,我想应该会非常幸福吧。不过,或许因为那是未完成的梦、也是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所以才会如此美丽,让我的双眼如此湿润————那是在这数年内,我唯一见到的幻想。
“不过,黑桐对天空并没有太大的懂憬……无法像向往天空的人那样接近天空,这真是讽刺啊。”
“说得也是,我曾经听说人类总抱持一堆没必要的东西。而我也只是飘浮着,完全不能飞行。只能单纯飘浮而已。”
眼睑的热度消失了,之后大概也不会有第二次了吧?现在支配我的,只剩那股游走在脊椎上的恶寒。
“打扰你这么久,这就当作最后的问题吧,今后你有什么打算?要我帮你治疗被式刺中的伤口也可以。”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播了摇头。
女人听了微微地皱起眉头。
“……好吧。逃走有两种,分为毫无目的的逃、和带有目的的逃。一般说来前者称浮游,而后者称为飞行。你俯瞰风景的行为是属于哪种,由你自己决定。但你若打算以带有罪恶感的意识选择其中一边,那你就错了。我们不该依负担的罪恶来选择道路,而是在选择的到路上负担自己的罪恶。”
女人说完后就离开了,虽然她直到最后都没有报上姓名,不过我知道那是没有必要的。
因为我无法飞行,只能单纯地飘浮罢了……所以她一定一开始就知道我会得到的结果。
我太软弱了,无法像她说的那样去做,所以也无法战胜这份诱惑。
那时——心脏被贯穿的那一瞬间所感受到的闪光,是压倒性的死亡奔流与生命鼓动。
我本以为自己已经一无所有,没想到还残留这么单纯而重要的东西。
那就是死亡。
让我的背骨冻结般的恐怖感。
因为至今我一直轻蔑自己生命的全部,所以当我遇上彻底的死亡,一定能感受到生命的喜悦。
但是,我已经不可能像那一晚再度迎接死亡。
想再度目睹那么鲜明而强烈的最后一刻,大概已无望了。那死亡如针刺、剑砍、雷劈般,贯穿我的身体。因此我才想尽可能再次接近它,虽然还想不出点子,不过离我的大限应该还有数日。所以没问题。
而且,方法我已经决定好了,不用说也非常清楚,我的最后一划,果然还是从俯瞰的状态下坠落而死最适合。
(*注l:日文中的幻视(GENSI)和现死(GENSI)发音相同,作者以同音不同义的方式作举例)
(*注2:HYPNOS和THANATOS分别为希腊神话里的睡眠之神与死亡之神,作者在此以这两者隐喻无法分辨沉睡与死亡的分隔)
(*注3:言代为古代日本可以听到神明信息的人,也有预言、占卜家之意)
俯瞰风景/
夕阳西下,我和式离开了橙子的废弃大楼,虽然式的公寓就在这一带附近,但离我住的地方却足足有二十分钟左右的路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眠不足,式的脚步有些不太稳,不过她还是紧靠在我身旁走着。
“你觉得自杀是对的吗。干也。”
式突然问了这个问题。
“………呃、怎么说呢?比如说,我感染遗传性病毒,只要我还活着。全东京的所有市民就会死光,若是我死了,大家就能得救。此时我大概就选择自杀吧。”
“那是什么**喻啊。那种不可能的事根本不能算例子。”
“唉…随便啦…我想原因是我太软弱了吧。因为我没那个胆量与全东京的人为敌而独自活下去,所以我选择自杀。而且这样不是比较简单吗?一时的勇气、和持续一生的勇气。哪边会比较辛苦一看就知道。虽然这样想有点极端,但我认为死了反倒轻松,这是在两个决断内产生的结论。我想当事者有可能无论如何只想逃避,这点是无法否定的。毕竟我们只是孱弱的人类啊…”
……我想在这种情况下,选择自我牺牲应该才是正确的,毕竟这个行为会被给予英雄般的评价。
可是这样说也不对。不管理由再怎么正当。选择死亡就是愚笨的表现。不管再怎么丑陋、再怎么错误,我们也应该为了矫正过失而活下去。
活下去、并且承担自己所做的一切后果,这才叫非常有勇气的行为。听起很伟大,不过我觉得自己根本办不到,所以还是别说出口好了。
“……呃、总之,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人吧…”
听了我归纳出的半调子结论,式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
“可是,你不一样。”式像是看穿我内心般地回答我,那是一句既有些冷淡、却又带点温暖的话。
之后的气氛有些尴尬,所以两人暂时无言地走着。
我们浙渐走近喧嚣的大街,那里充满光彩四射且嘈杂的车灯和引擎声,以及多到像要溢出的人潮和杂音。
只要穿过大街的高楼群,车站就在眼前了,不过,式却突然停下脚步。
“干也,今天住我家。”
“啊?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别管这么多啦!”式回了这句话后,一边握住我的手。
……虽然住式那边又近又落得轻松,可是在道德上还是有些顾虑。
“还是别了吧,式的房间又没什么东西,去了也挺无聊的,还是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当然知道没什么要事。
正因为知道,所以我想式应该没有反击的机会……吧?
可是,式却以一种错都在我的责备眼神看着我并提出反驳。
“革莓棒冰。”
“啊?”
“两支Haagen-Dazs的草莓棒冰,从你之前买来就一直放在那.你给我负责搞定。”
“……这么说来,好像真有这回事。”
没错,我想起来了。上次去式的公寓途中,因为天气太热而买的礼物。可是我为什么会买那种东西呢?明明就已经九月了吧?
算了,这种小事再怎么计较也没用,不管怎样只好服从式的决定。但我总觉得有点生气,所以决定稍微反击一下。
式有一个只要被说了一定会生气,但是只能乖乖闭嘴的弱点。这本来是我衷心拜托她改掉的缺点,不过她就是听不进去。
“真没办法,那我今天就住你那了…但是呢,式…”
“嗯?”
我把视线移往式身上,满脸正经地说出这个提案。
“‘给我负责搞定’这种口气不好吧,不管怎么样拜托你改过来,你可是女孩子耶。”
“———————————”
式对“女孩子”三个字立刻有所反应,于是她像生闷气般把头撇开,口里嘀咕着:“吵死了。那是我的自由吧?”
/俯瞰风景·完
◇
那天,我选了条宽广的大道做为回家的路,这样的心血来潮对我而言其实相当罕见。
我发着呆走过一成不变的商业大楼区,不久,有人突然掉了下来。那是不常有机会听到的“啪搭”一声,很明显的…有人从大楼坠楼而死。
红色的液体在柏油路上逐渐扩散,仍保留住原形的…
只剩一头秀丽的长长黑发、细长而脆弱、令人联想到惨白的手脚,以及摔烂至无法辨识五官的脸庞。
我把这一连串的映像,幻想成夹在陈旧书页中、因为书本紧闭而压平的押花。
我知道死去的她是谁,睡眠(HYPNOS)终究还是要回到现实(THANATOS)的。
无视那些开始聚集过来的人们,我正准备离开时,鲜花的脚步声从后面追了上来。
“橙子老师,刚刚那个是跳楼自杀吧。”
“啊啊,好像是。”
…我暖昧地回答她,说真的,我对这件事没什么兴趣。
无论当事者是抱着怎样的决心,自杀还是自杀。
她最后的意志不是飞行、也不是飘浮,而是用坠落这个单词做为终结。
在那里发生的一切只是虚幻,所以我不可能有兴趣。
“听说去年发生很多自杀事件,该不会又开始流行了吧。我完全无法体会自我了断那些人的心情,橙子老师你知道吗?”
“嗯。”
我还是暖昧地点点头。
我抬起头望向天空,仿佛看着原本见不到的幻像般回答:“自杀并没有理由,只是单纯今天无法飞翔罢了。”<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