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1.(2 / 2)

到亚特尔的距离大约是六十三公里。在通宵赶路的情况下,只要不出意外,四天后的早上就会抵达。到那边和友军取得联络之后,估计可以在当晚或第五天早上把救援部队带过来。我想阿德拉尔与提里斯宰穆尔的游击部队应该会有行动。

我觉得这主意不是很理想

代表着表情不安的乘员们,布拉特说道。比起冒这样的危险,在场所有人肯定都觉得,打穿船腹让MS出来的作法会比较好。敷衍掉众人的疑虑,背着背包的辛尼曼在对布拉特交代道我不在时,一切就交给你指挥了之后,便离开了乘员的人阵。

如果等了五天还是没有任何联络,你们要将船报废也无所谓。到时就把MS开出来跟友军联络吧小鬼,要出发啰。

被辛尼曼的视线所牵动,布拉特等人的视线集中到巴纳吉身上。不言自明地,他们反对辛尼曼横越沙漠的最大根据,就是出在巴纳吉这名同行者身上。一面承受着充满狐疑的视线,巴纳吉背起背包。他心想:谁理你们啊,有意见的话,去向你们的船长讲。沉甸甸地压在背脊上的重量让巴纳吉踩空脚步,慌忙取回平衡后,他装着平静的表情走近辛尼曼身边。

那,我走了。帮我们祈祷不会吹起热风沙。

对着众人轻轻举手道别,辛尼曼开始踏出脚步。用着莫可奈何的表情目送了自己的船长之后,布拉特朝巴纳吉投以颇有深意的目光。你最好要有自知之明对方如此暗示着的凄厉目光让巴纳吉一瞬间感觉到寒意,但下一刻他便专注地看向前方,展开了只有两人的穿越沙漠之行。背对着像是熟透果实的夕阳,巴纳吉登上缓缓地绵延而去的坡面,迈向沙丘的另一端。就由它去吧!怀着这般心情踏出的脚步却被沙绊住,巴纳吉落得了才刚出发就扑倒在地的下场。

同日,四月二十一号,美丽国中部标准时间下午一点。

奥古斯塔下着雨。要当成春雨还嫌冰冷的雨水,正从乌云密布的天空洒下,让闲散的滑行跑道濡湿成淡墨色。背对着规模疑似在中型以下的机场管制塔,亚伯特毕斯特将时间花在等待上。一边听着雨滴打在伞面的声音,他抬头凝视满满地低垂于天边的云朵。没过多久,一道黑色痕迹出现在天空的一点,喷射引擎的轰鸣声开始交杂进雨声,准时出现的太空船身影逐渐在眼前变大。

填有耐热材的机腹放下起落架,着陆在有着盏盏诱导灯闪烁的跑道上。机轮的摩擦热让雨水蒸发,在逆喷射装置的轰然巨响笼罩下,机体逐步减速。兼作MS实验场地的奥古斯塔研究所机场内并无其他机影。等待着太空船滑行至指定的停机坪,亚伯特搭上了部下驾驶的迎宾用电动车。运载机梯的扶梯车也同步开动,开始朝停机坪驶去。

抵达奥古斯塔的这艘太空船,是亚纳海姆电子公司所拥有的小型地球往返机,在机体侧面喷印有AE的商标。虽然这是供干部紧急用的公务机,但会搭私人太空船往返地球与月球的干部人数并不多。在扶梯车让机梯靠向太空船气闸的这段期间,亚伯特下了电动车,耐心地站在被雨水淋湿的跑道上守候。而后,发出近似沉沉叹息声的气闸开启,早一步走下机梯的客舱乘务员在门口撑起了伞。

跟着是穿着酒红色套装的娇小女性走下机梯。尽管1G的重力使她的脚步有些蹒跚,那名女性端正姿势时,仍没有借助客舱乘务员的手,她从机梯上居高临下地对空旷的跑道审视了一瞬,然后便马上发觉到亚伯特的视线,微微眯起眼。

(****057)

女性的年龄突破五十大关已久,但她对于活得像个女人一事并无任何踌躇。这位便是亚纳海姆电子公司的董事长夫人,同时也是毕斯特财团的dai理当家。慑服于玛莎毕斯特卡拜因一如以往的目光,亚伯特咽下一口唾液。松缓的嘴角突然闭紧,仰望了灰濛天空的玛莎从乘务员手中接过伞,开始走下机梯。

下雨真讨厌。

即使太空船的引擎仍持续在空转,亚伯特仍然看清对方如此说着的嘴型。他行了礼,毕恭毕敬地迎接降临于地球的月之女帝。

位在北美乔治亚州的奥古斯塔,地处于南卡罗莱纳与乔治亚州边界的克拉克希尔湖湖畔。当地的新人类研究所以奥古斯塔研究所的别名著称,就设置在邻接于湖泊的地段,这里在过去同时也用作MS的实验场地,拥有广大的腹地。

然而,新人类研究所的招牌如今已被卸下,此处从军方的设施一览中遭到剔除也历时已久。尽管土地是登记在联邦空军的名下,实际上设施内的机场也未供作航空基地来使用,只有乍看之下形同空屋的建筑物群被弃置在此处。用着才刚迎接玛莎的双脚,亚伯特走向设施内被称为A栋的最大建筑物。每边各长五十公尺的大楼共有六层,在阴天之下看来有如废弃医院般阴郁,等待着从电动车下来的亚伯特与玛莎。

只剩对程式进行若干的修正,二号机在重力环境下的侧试就能完成了。由于有一号机的实战资料做为回馈,空间机动性比最初完工时,有了大幅度的改善。

没有空调的大厅显得寒冷。追在头也不回地走着的玛莎后头,亚伯特继续报告着这二天的状况。

昨天参谋本部的马西亚斯上校来视察过。虽然只有让侧试驾驶员实地进行操演而已,但他似乎很满意。他表示宇宙军的重编计划果然还是不能欠缺UC计划

话锋在这边突然顿住,亚伯特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在通往电梯厅的转角处感觉到有人的动静。

在因节约电能而显阴暗的通路一角,有道黑色的人影从转角后伸出。那道影子轻灵地动起,凝缩成一具小小的人形之后,变成四、五岁小孩的影子从转角偷看起亚伯特。那令人熟悉的瞳孔颜色好似要烧烙在自己的视网膜,亚伯特不自觉地背过了脸。又来了吗?你也该闹够了吧?心里低喃着,亚伯特百般恐惧地睁开闭紧的眼皮。神似巴纳吉林克斯的小孩身影突然消失,只看见摆在转角的观叶植物影子拖在地上。

呼地吐出一口气,亚伯特动起止住的双脚。同样停下脚步的玛莎,则一直对他投注着端详的眼光。亚伯特以咳嗽敷衍过去,在不与玛莎眼神交会的态势下继续开口报告:

移民问题评议会似乎也有动作,但最高幕僚会议是坚决支持财团的。正如同dai理宗主您的估算,只要能让二号机在完备的状态下交货

你还放在心上吗?

一边再度迈出脚步,玛莎一边开口打断亚伯特。听不懂对方话中所指为何,亚伯特望向眼前没有回头的背影。

亚伯特,你还在放在心上吗?

锐利的质疑声音又一次响起,这次是与好似能看穿所有事物的目光同时抛来。亚伯特的肩头猛然一颤,承受住隔着肩膀注视而来的冷酷视线后,答道不会的他低下头。那就好。这么说道,玛莎又将视线转回正面。

让带袖的把独角兽带走虽然是意料外的结果,但在当时选择废弃掉机体,的确是明智的决定。不执着于回收,而打算将其抹消的你,是正确的。

随着牵引用钢索被切断,白色机体坠落至灼热的谷底一边幻视到那瞬间的光景,亚伯特试着扪心自问:那算是判断吗?当时自己心里只有想将独角兽从眼前抹消的冲动,他不记得在那个瞬间有做过理性的判断。因为,他害怕而且憎恨,那名与卡帝亚斯有着相同瞳孔的独角兽驾驶员让卡帝亚斯细心照料的机器所守护,数度在自己面前现身的巴纳吉林克斯。相似得与镜子里的自己也能重叠在一起的那双眼睛,就像会永无止尽地告发出他所犯下的罪过

不要再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了。从生物学上,他和你虽然是血脉相系的兄弟,但我们是人类啊。比起血缘,还有其他应该要优先守护的责任。身为毕斯特家的嫡男,你完成了该尽的责任。

也不知道玛莎是否了解亚伯特心里的感慨,她继续出声细细道来。包括父亲与胞弟,一个不漏地对自己亲人下毒手的责任是吗?实际上,亚伯特认为自己被诅咒了,他低声回答:是。

再说,他恐怕还活着。你应该会再度跟他面对面吧。虽说是血亲,盒子的钥匙也不能让心没向着财团的人来保管。这你也懂吧?

嗖地回头看来的视线,暗示着亚伯特下次不能再失手。亚伯特没自信能冷静回答对方,他加快脚步赶过了玛莎。拐过转角约走二十公尺,亚伯特来到通路尽头的铁门前,他拿ID卡刷过设置于门侧的读卡机。

开锁的灯号亮起,厚重的铁门朝左右开启。穿越门口,里头是个开有空调的明亮空间。通路墙上嵌有数面密闭的窗口,可以看见数名披白衣的人员正站着工作。对外宣称已经关闭的奥古斯塔研究所之中,不能对外张扬的就是这个区块。陪伴着脸上毫无怯色前进的玛莎,亚伯特踏进这个占去建筑物大部分的警备区域。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消毒水的气味。或许是从前曾经进行无视人伦的实验的缘故,内部明明没有实施电能节约,却也让人觉得阴暗。据传新人类研究所一方面打着军事应用研究的名号,一再对无依无靠的战争孤儿进行外科性、药剂性的实验,制造出大量的废人,才会遭勒令关闭。只因为这里是军方的委任机关,昔时的设备与研究员都还存留于此。当然,光是被承认为空军的一处设施,并不能够使这里获得足以营运的预算。军方发放的预算与实际营运资金的差额,是亚纳海姆公司透过数条第三方管道供应的。

尽管在抵达后已过了二天,亚伯特实在无法喜欢上这里。亚伯特甚至还陷入不具实体的幻觉过;他觉得总是有人在看着白己,回头一望,仿佛就能听见几名孩童逃离而去的脚步声。穿着沾有血迹的手术衣的少年,脑浆从剃掉头发的头壳上露了出来的少女。关于幽灵的怪谈不胜枚举,陪同的部下之中,更有人肆无忌惮地公开表示,自己也听见过小孩的笑声。刚才会看到无聊的幻觉,大概也是此类传言留在脑里的关系吧。看着沾附在墙上的阴郁痕迹,亚伯特又感到胆寒起来,然后他认出来到眼前的白衣男子,停下了脚步。

我是所长班托拿。没能前去迎接您,真是失礼了。

嘴里说着边将手伸出的班托拿,便是一副与人体实验室的头头再相称不过的德性吵驼背加秃头、骨瘦如柴的身上再披件白衣的模样,可以说是疯狂科学家的体现,也宛如中世纪的狱卒一样阴沉。冷淡回答道你好的玛莎面色不改,用手拨起了头发。伸出的手无处可去地缩回身边,班托拿年约六十的脸上,露出了只能以奴颜卑躬屈膝形容的笑容。

您长途跋涉也累了吧,我们不如先

虽然难得来一遭,我还是想珍惜时间。能请你直接告诉我进行的状况吗?

玛莎的作风便是鄙视鞠躬哈腰之辈,对其极尽使唤之能事。朝着将犹疑目光瞥来的班托拿,亚伯特一声不吭地点了头。联邦军在过去曾打算粉饰太平,而将所有研究者一扫而空,他们认为如此便可尽除晦气,有能耐与其为敌,并且固守地位至今的班托拿自然也不会是个书蠹。失礼了,请来这边。似乎是立刻理解到董事长夫人过来这趟并非为了闲逛,收起笑容说道的他率先迈出脚步,展露了自己应变的能力。

应该说真不愧是强化人吧,她的回复力十分惊人,几乎已经跟健康人没有两样了。再过三天,要让她操纵MS也是可能的。

一边按下最近的电梯按钮,班托拿做出说明。玛莎只顾看着楼层显示,连搭腔也没有。

她可以说是最适合驾驶报丧女妖(Banshee)的人选,对我们来说也是千载难逢的实验对象,所以每个成员都鼓足了劲。虽说有亚纳海姆的支援,但在失去军方给的名分之后,要保有检体也变得难上加难。尽管如此,却还要我们将研究做下去,这实在

她身上有什么问题?

出声打断的玛莎,在电梯抵达之后率先走了进去。班托拿露出冷不防地被对方吓着的表情才一瞬,就立刻跟上玛莎身后。问题在于,她是遗传基因受过先天性设计的类型。他边接着说,边关上电梯门。

如果是经过后天性调整的强化人,要再度进行调整并不难。只要使用药物辅助,就可以在保有能力的情况下,点状性地消去他们的记忆。但若换成先天性的强化人,那又得另当别论了。因为她和后天性的强化人不同,不常使用抑制排斥反应的药物,对于精神药会有的反应也和一般人没有太多差别。说得明白一点,就是她不习惯脑袋被动手脚。要是勉强逼她服从,有可能会破坏掉她的自我,变得不堪一用。

电梯抵达了最高层的六楼。外面的雨势似乎正逐渐转为豪雨。一面听着远方的雷鸣,亚伯特来到有着武装警卫站哨的通路。沿通路并列着嵌有栅栏的铁门的这个区块,与其说是监狱,气氛倒还更像是收容着重度精神病患的隔离病房区。

简单地说,就是心的问题。她拥有自己的灵魂,抗拒着再度接受调整,对吧?

走在前头的玛莎表情不变地说道。一面为她这个人称词感到心惊,亚伯特停在名牌写着12的铁门之前。是啊,这样讲也班拿托话说到一半,玛莎像是要逼退他似的,毫不犹豫地窥向铁栅之中。

在边长五公尺的正方形空间里,能看见一张床铺,以及一道不免也用栅栏框起的窗口。远方雷霆的闪光由那边照进,让坐在床铺上的人影浮现了一瞬。隔着玛莎后脑杓窥见阴暗房间内部的亚伯特,因为那张比自己想像得更为年幼的脸庞而咽下了一口气。之前看到的她有那么纤弱吗?感觉上,在拟阿卡马遇到刺客袭击时,那具马上护住自己的身躯明明更壮才对啊。当亚伯特正尝着某种心绪纠结的痛楚时,玛莎若无其事地说着有意思的声音传来,他悚然地看向对方。

我要和她谈谈看。

目光没从铁栅的另一端挪开,玛莎让嘴角扭成了微笑的角度。感觉到背后的班托拿咽下了唾液,亚伯特再度将视线移向房间里的检体。

对于栅栏外的视线丝毫不以为意,玛莉妲库鲁斯那人偶般的脸一动也不动,只是朝着窗外。然而被雷光照耀出来的那对眼睛,却好似蕴藏有生命的魄力,正在面对着外界。看到此情此景,亚伯特第二次尝到心绪纠结的滋味。

被风吹袭,时时刻刻变换着表情的沙丘,透露着一种宛如女性**般的艳丽。缓缓的棱线描绘出有如丰腴腰杆般的曲面,不禁让观者想像,要是伸手摸去,触感或许真的和人体一样柔软。

但实际上,绵延着和缓坡度的沙丘,正是绊住步行者双脚的难关。每踏一步,沙堆便跟着塌陷,让人所剩无几的体力一点一点地流失。出发后第二天的夜晚,到城镇的距离连三分之一都还没消化完。巴纳吉咬紧牙关,努力地跟着走在约十公尺前的辛尼曼背影。夜晚干燥的空气拭去汗水,使得肌肤冷冷地绷紧。气温是摄氏十度左右。要是有风吹过,身体感受到的温度应该还在这之下。

明明已经喝掉了一天份的水,理应变轻了的背包,巴纳吉却觉得比昨天还重。是因为白天没睡好的缘故。在意识快离开的时候,不知从何而来的大群苍蝇振翅声就会阻扰他入睡,而隔着遮阳布照进来的阳光也一直留滞在眼皮里,无法散去。休息的时间就在巴纳吉徜徉于白口梦之际告结,等到太阳下山,他再度踏上了旅程。昨天的疲劳还累积在身上,也提不起食欲。巴纳吉只是一直走,拖着自己如此疲倦的身体。

辛尼曼的状况又怎样呢?追着消失于棱线另一端的背影,巴纳吉总算登上沙丘顶部,在看见扩展于眼前的光景后,他哑然无语。

走下斜坡之后,紧跟着又是一道上坡,而沙丘的对面则接着另一座沙丘。起伏于地表的沙丘山脉中,大型的沙丘高达一百公尺,宽则可以横跨十几公里,自然界所呈现的层次感,精致得直叫人发楞。那里并没有任何让人类感性介入的余地。精致过头的景象,使得巴纳吉胸口涌上一阵恶心。留下点点足迹,先一步走下斜坡的辛尼曼的背影,则是破坏着层次感的一粒尘埃。

这就是自然吗?人类就是诞生自这种毫无慈悲的美丽,编织出数千年之久的历史吗?在名为殖民卫星的大筒中成长的身心吓得动弹不得,巴纳吉呆站在原地。

在月光照耀下的沙丘没有颜色,白色棱线与夜晚的漆黑鲜明地划分出界线,单色调的荒凉世界无边无际地绵延下去。这种事不可能办到。想横越这种地方的人,根本就不正常。在内心叫道的巴纳吉不自觉地往后退,被他这么一踩,脚边的沙子霎时间塌陷,巴纳吉的身子被猛然往沙丘下方拽去。一屁股跌在斜坡上,被背包重量拖得往后翻了个大跟斗的他,来不及重整体势就一路从沙丘滑落。

视野眼花撩乱地回转起来,粉末状的沙子钻进鼻与日。一面让肩膀与腹部撞在沙地上,在像个坏掉的人偶滚落到斜坡下之后,身体总算才停止翻滚。巴纳吉想吐掉嘴里的沙,却又分泌不出口水,也没力气撑起沾满沙子的身体,只听见踩着沙子的接近的脚步声。颤动了无力地搁在沙上的指头一下,巴纳吉设法睁开眼,在朦胧的视野中看到辛尼曼的鞋尖。

才觉得对方拉扯自己的手,巴纳吉趴在地上的上半身被整个拉起,不听话乱动的双脚想设法站直。没能靠着这股劲一口气站稳,巴纳吉弯下使不上力的膝盖,再度被背包的重量给压垮,趴倒在地上。跟着跌坐在沙地上的辛尼曼,一脸被这夸张状况吓呆的表情喃喃说道:你这笨蛋是没有喝水吧!

我不是告诉过你,就算口不渴,也要定期喝水吗?

巴纳吉的脸被一把抬起,水壶口则凑到了他的嘴边。反射性含入口的水流进气管,让巴纳吉狠狠地呛住。他弯下腰,将剩余的体力就这么一起咳出嘴里,脸颊也贴到冷透了的沙地上。欸,振作点。挥开了那么说着的辛尼曼的手,巴纳吉缩起连呼吸都显吃力的身体,干涩的嘴唇作出说不用管我的嘴型。

不用管我请把我留在这里。

从像是要堵塞住的喉咙里,巴纳吉挤出了沙哑的声音。在沉默一会之后,辛尼曼回答道:别讲这些不争气的话。声音听起来似乎好远好远。

就算走在一起,我也只会拖累你而已。请你先走吧,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说什么傻话,连星座都不会看的家伙,一个人又能做些什么?你只会在同样的地方绕来绕去,最后曝尸荒野而已。

就算这样也没关系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把我带来的吧?

啥?

你想让我在沙漠变成人干干脆一鼓作气把我杀了吧

巴纳吉感觉到蓄胡的那张脸孔在头上眨起眼,还深深地用鼻子呼出了一口气。真伤脑筋,没想到你会抱着这种想法跟我走。带着苦笑地这么说道,辛尼曼拍去屁股上的沙,一面站了起来。

就跟我刚才说的一样,这一带是最大的难关。因为绕路得花上一个礼拜才能走完,只好直接穿越过去。只要能撑过这段,接下来就都是平地了。就差一把劲而已,再努力吧。

再努力吧。这句话刺进胸口,让巴纳吉生出了一阵负面的热潮。我要为了什么努力?我有什么资格努力?抓起沙子,巴纳吉回瞪辛尼曼俯瞰的眼睛,震动就要堵住的喉咙说:我有啊!

我搭上了MS,也和人彼此残杀,现在还像这样拼命地走在沙漠上,你还要我做什么努力?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每个人都在讲些只顾自己的话,把别人逼上绝路太不负责任了

做你觉得该做的事、尽你的责任。卡帝亚斯与塔克萨的话在空荡荡的身体里回响,逐渐濡湿了巴纳吉的视野。就算我努力,也救不了任何人。没有人会得到回报,更没有人会给我回报。我什么都不想做了,也知道不管我做什么,都一样是白费的。就跟哥哥所说的一样,我是为周围带来不幸的灾祸种子。

即使受别人擅自赋予的期待,我也很困扰。我身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回应你们。我只是一边感觉到自己与世界的脱节感,一边在工业卫星的角落活了下来。要是能回到那样的生活,我也想回去。我想回到那段不用彼此残杀、不用诅咒白己的血统,还可以被朦朦胧胧的温柔情感包围着的时光。如果我没有搭上独角兽十也没有和奥黛莉相遇流过脸颊上的水珠滴落在地上,一边听着那逐渐渗透进干燥沙地里的声音,巴纳吉握紧手掌中的沙子。辛尼曼哼地用鼻子呼出气来,拍了拍蒙上一层沙的船长帽,然后用唾弃的语调说:你在对不相干的外人期待些什么?

想普普通通活下来的人光是要照顾你,就已经费尽心神了。特别是在攸关生死的时候。就算只有口头上会理你,只要有人肯跟你说话,你就应该心怀感激了。

对巴纳吉来说,这是番意外的话。感觉到肚子里的铅在微微扭动,他将辛尼曼的脸纳入了视野。巴纳吉看见俯望着自己的那两颗眼睛,正绽放着比夜空星辰更强的光芒。

就算你这样跟我呕气,你的眼神也还没死去。你还留有战斗的气力。我觉得你能变成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男人,才会把你带来。即使痛苦,如果你是个男子汉,就该回应别人的期待、挺起胸膛忍到最后一刻。

重新背好背包,辛尼曼不等对方回答便踏出了脚步。几乎是反射性地撑起了上半身,巴纳吉问道:你说战斗是要我跟什么战斗?你自己去想。这么回答的背影,有一半已经把他搁到意识之外了。

男人的一生,到死为止都是战斗。

加上的这句话乘风传来,敲打耳朵后又远去。把膝盖往前抬起,完全撑起上半身的巴纳吉,让摇摇晃晃的身子站在沙地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追着先行离去的背影踏出一步。我是个笨蛋。充分自觉到这点的身体再度开始前进,爬上了绵延不断的坡面。

一步步踩着会塌陷的立足点爬上斜坡,再一路爬下,然后沿着耸立的棱线走向下一座沙丘。不想输给那道背影、想要赶上对方的想法被当成支柱,巴纳吉默默地持续赶路。月亮被背后的沙丘所遮去,星光让隐没于黑暗中的沙丘微微浮现。没有一项东西是会动的。唯有隔上一段距离走着的两道人影一点一点地推进,在沙丘上留下小小的痕迹。这是个除了风声与自己的呼吸之外,什么也听不见的世界。好似全世界的人类都已灭亡,只有两人留在世上,四周是绝对的静谧

辛尼曼没有回头,以一定的步调逐步爬上斜坡。让背着背包的身体向前倾,巴纳吉也一语不发地动着脚。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样处事的呢?从他身上感觉不出卡帝亚斯那样明确的指向性,而他也不是塔克萨那种一板一眼的军人。辛尼曼跟伏朗托不一样,并没有蕴含着一股非人的气息,但他背后有某种奇妙的磁力,会让巴纳吉不明所以地受牵引。即使没有回头,他也能掌握到巴纳吉的状况,要是巴纳吉倒下,他一定又会走回来。辛尼曼一方面让人产生奇妙的安心感,一方面却也透露出一种严拒外人踏入自己心房的顽固,结果那接近不得、但又不会离去的背影就持续地在眼前晃动着

我是在联邦的俘虏收容所和船长认识的。当时我是少年服务队的一分子,那是个在基地里供人使唤的小鬼头团体。奇波亚也是一样。我们全都在收容所被人扒个精光、被人检查过**,可以说是在同一条船上共患难的哥儿们。

出发之前,从布拉特那里听到的那番话横越脑海,巴纳吉把目光落到了脚边的沙子。一年战争期间,参加地球侵攻作战的辛尼曼等人就是在非洲战到最后,而成为联邦军俘虏的。然后他们在收容所迎接了战争的终结。完全无从得知在宇宙进行的决战是如何归结,也没被告知自己的故乡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在联邦眼中看来,我们是把殖民卫星砸到地球上的恶魔。收容所对我们的待遇根本和协议或人道扯不上边,但这都无所谓。就算那时候还只是个小鬼,我们一样是军人。只要吃的是军队给的饭,走到哪都得扛着国家的名字。我没办法原谅的是,联邦把枪口指向我们留在故乡的亲人。

战争结束后,吉翁公国被迫解体,受到以共和国名义重新出发的处置。不过,光是换个名字,也不可能把从以前到现在累积下来的仇恨一笔勾销。对于进驻共和国的占领军来说,吉翁就是吉翁。一年战争死的人实在太多,只因为战争结束就要一让所有恩怨打住,这根本做不到。在大人物们进行和平谈判的时候,另一方面,占领军的部队一直在累积不满。就这么原谅吉翁的恶魔好吗?不如像我们遭受到的一样,也把吉翁的殖民卫星全部烧掉吧这样的声音日渐增长,最后便发展成了即使产生暴动也不奇怪的气氛。把禽兽不如的吉翁赶尽杀绝、想要女人就去吉翁抢,那群人在战争中,都是听着这种话活过来的。其中更有亲兄弟死在吉翁手上的人。要平息这群人的怨气,是需要祭品的。他们需要一个可以让自己将愤怒以及憎恨发泄出来,并且凌迟示众的祭品而被他们选上的,就是船长老家所在的小镇。

被选上的镇叫做葛洛卜。那天晚上,葛洛卜所在的殖民卫星下达了戒严令,所有民众都被禁止外出。就在所有居民都屏息躲在家中的时候,占领军的一支部队包围住葛洛卜,并以镇压反抗活动的名义涌进镇上。当时出征的士兵才刚开始返乡,镇里头只有守在大后方的老人、女性以及小孩而已。

即使以含蓄的字眼来表现,受到上级纵容的士兵们,仍然是一群对血感到饥渴的野兽。他们在晚餐时间踹开家家户户的大门,随**采取了行动。对他们来说,是大人或小孩都无所谓。男人们被凌虐至死,女人们则被侵犯到私处皮开肉绽。哭叫的小孩被枪托打倒在地,再也无法哭泣。城镇周围让武装的士兵所守住,没有任何人伸出援手。面对在占领军与共和国政府双方面默许下产生的出气行为,警察和媒体都只能保持缄默而已。

葛洛卜被选作祭品的经过并无定论。但是,在殖民卫星砸下地球之后,吉翁国内庆祝战胜而欢声雷动的模样被报导至全世界,葛洛卜的居民因此在电视上露面也是事实。践踏着数亿人类的尸体,吉翁的国民们摆出笑脸,沉浸在喜庆气氛中或许,强忍住眼泪看着这段转播的联邦市民们,是将愤怒与憎恨全集中到碰巧上了电视的葛洛卜镇上。无论如何,蹂躏整座城镇的士兵们脑中并不存在道理与理性这两个辞汇。士兵们化作暴徒后所做出的野蛮行为,轻易地便将镇里人们建立起来的生活破坏殆尽。居民被嘲笑、践踏、夺走一切的尊严。超过千名以上的人们迎接了这世上最残酷的死亡。

早早死成的人是幸运的。若有小孩持续地看着母亲被**,或许也就有立场相反的惨剧发生在当晚。没有人能在这残酷的夜晚中神智清醒地久活。疯狂的盛宴持续到天明,留下的只有无数尸体。焦味从失火的民家中飘出,混杂着尸臭与排泄物气味的臭味,在殖民卫星中弥漫了好些时候。就像被吉翁军注入毒气的殖民卫星一样,城镇也化成了完全的废墟。不,那里就连废墟也称不上,而是让占领军发泄憎恨与**的公共厕所旧址,也是宣示人类可以残酷到何等程度的展示场。

在取缔反抗运动之际,由于变成暴徒的镇民们发动攻击,军方不得已只好以武力镇压。联邦军对外如此解释发生在葛洛卜的惨剧,共和国政府与媒体则接受了这套说词。要是这样的牺牲能让士兵收敛住情绪,就该容忍他们的行为占领军与共和国政府之间,都有一样的认知。当然,真相在任何人眼中看来,都不言自明。透过交换俘虏回到吉翁国内的辛尼曼等人,在看到被破坏得惨不忍睹的故乡后,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憎恨联邦、憎恨化作其傀儡的共和国政府。但是比什么都教人憎恨的,是没办法守护住家人的自己。

他们诅咒自己的无力,只要试着想像妻小临死之际所尝过的苦痛,烦闷就会将自己苛责到将近发狂的日子从此展开。对从各种层面上都失去了故乡的这群人而言,剩下的路就只有继续战斗而已。带着出生不久的米妮瓦萨比远走高飞至遥远小行星带的阿克西斯,成了他们的容身之处,辛尼曼等人度过了几年的蛰伏时光。然后在阿克西斯回到地球圈,标榜新吉翁的名号之后,他们又以此为发端,投身于前后两度的新吉翁战争。在那里没有终战两字存在,只有为了接纳至今仍活着的自己,而反覆掀起的战端。

到现在我还会想,如果立场相反,自己又会变得如何。在战场上,任何人的精神都会出问题。就算看到和敌兵尸体勾肩搭背,笑着比出V手势的照片也不算稀奇可是哪,联邦那些家伙是人的话,我们一样也是人。有些事是说什么也没办法饶过的。只要听到有人曾把葛洛卜的惨剧拍成影片,而那些玩意至今都还在黑市流通的消息,我也会想再把殖民卫星砸下去一次啊。

你能懂吗?自己的老婆和小孩变成了满身是血的玩物,那副模样却被人拍成影片,到现在还继续流传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甚至有变态看着那个感到兴奋。即使听得见当时的惨叫,也没办法去救她们。因为时间是不可能倒回的。那种悔恨,那种觉得把自己大卸八块还比较痛快的苦闷,你能想像得到吗?

这不是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巴纳吉只是低下头,回避着布拉特那充满血丝的目光。

获命担任公主保镖的我们,同时也一直把心力花在扫荡流出影片的业者。会找到玛莉妲,也是在调查那些变态的流通管道时发生的事。玛莉妲她哎,不提也罢。总而言之,我们这群人不是抱持闹着玩的心态在行动的。

吉翁的确有把殖民卫星砸到地球上。别人认为我们死有余辜,这也可以理解。但我们扛在身上的仇恨,跟国与国之间的问题是两回事。并不是成功复兴吉翁,就能让谁获得救赎。盒子变得怎么样,和我们都扯不上关系。看是要诅咒整个世界,还是一辈子战斗下去,我们只有这两种选择而已。

所以,你可别以为自己绝对不会被宰。话讲到最后,布拉特揪起巴纳吉的胸口,朝他厉声斥道。

我不知道你的背景。我只知道,你是杀了奇波亚的敌方驾驶员。听好了,要是你敢扯船长的后腿,就等着瞧吧。如果你也是个驾驶员,就像个驾驶员一样地,贯彻你自己的生存之道。

驾驶员即使杀人或者被杀,都不能有所怨言的战斗单位。一边将玛莉妲以前说过的话对照,巴纳吉试着思考。自己已经被视为一名驾驶员了。就算是在偶然下促成的结果,自己也发挥了与这个称谓相符的功用。即使是被称作小鬼,也没有人会愿意让他撒娇。自己已经被认定成状况的一部分,也实际在对状况造成影响,他心想。

并不是自己希望才变成这样的。这一点对辛尼曼或布拉特等人来说也一样。每个人都在面对不合理的事态。要想活得随心所欲,这个世界太过残酷,人类也显得太过无力。现在的自己,正好就处在生与死的边界上。巴纳吉不知道自己还能够走多久。被剥去文明外皮的**,是这么的脆弱。或许,人类诞生在如此苛刻的自然中,本身就可以说是一种错误,同时也是一项不合理到了极点的事态。

尽管如此,人类还是活下来了,人类与苛刻的自然战斗、摄取水分,并且吞食下其他生命。就算怀抱着至死都无法得到偿还的痛苦,辛尼曼也还活着。一边讲着已经什么事都不想做了,巴纳吉自己也还在走着。明明也能停下脚步,一股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冲动却推着他,让他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去。

因为巴纳吉发自本能地知道,停下脚步,就等于败给了这不合理的事态。从停下脚步、只顾诅咒世界的时候算起,那个人的世界便封闭住了。人类靠着脆弱的**开拓自然、求生,终至飞往宇宙。这种不顾一切的冲动,推动了世界不合理的部分。疾病、饥饿、歧视、战争只要活在这个世上,所有的生命就注定得跟不合理的事情战斗下去,而那战斗的历史,也正是人类的历史。

所以要向前进、要往前走。直到自己可以接受为止,都要一直往前走。朝着能够从所有不合理解放出来的世界前进。即使明知道那种世界根本就不存在,还是要没头没脑地继续走下去甚至不惜破坏这块自然。顺从着叫道只要还在前进,就不会输的本能。

然后要做着无止尽的梦。已经不允许停下来;自己欲一边朝着破灭的目标猛冲,寻找出尚未枯竭的希望。怀抱着存在于体内的可能性之力,并且相信明天会比今天更好。靠着一杯水,以及他人分给自己的一点点同情。光是知道每个人都一样辛苦,就会觉得自己还能再走一小段带着如此思考的单纯,以及温柔

可是,活生生的**终究还是**。尽管不甘心,但**是有极限的。强烈的睡意忽然涌上,巴纳吉感觉到双脚开始变得沉重。夜晚的深沉从周围凝聚,视野急速地暗了下来。不行,别睡着,继续走。在心中叫道的这些话亦无作用,脚边的地面垂直升起,想撑住身体的手腕则在沙上滑移。撞在地上的冲击变成遥远的回音扩散开来,巴纳吉甚至连倒下的感觉都无法唤起。一头将脸理进沙里、巴纳吉的意识远去了。

火焰燃烧的爆裂声传来。感觉到触及脸颊的热度,巴纳吉睁开眼。

满天星斗中,一道烟柱宛若溶入淡墨般地缓缓升起。旁边则是坐在地上的辛尼曼正在生火,映照在背后岩石上的影子正摇曳舞动着。巴纳吉的目光投向了影子周围的刻痕上。那些图样看起来像是牛只、拿着弓箭的人,仔细一瞧,高耸的岩壁上刻划了无数这样的痕迹。或许,这些痕迹是在遥远的从前,当人类才刚开始步行的时候,住在这一带的人所留下的。

岩壁上能看到畜牧的人、前往打仗的男子,坐在车上面对面的女性们。意思是指,这一带在过去也有可供人类居住的绿荫,也有出现过工作、战争、家庭等人类的活动吗?横躺着仰望壁画,徜徉于半梦半醒般心情的巴纳吉,忽然和不知从何时开始看着自己的辛尼曼对上了视线。

巴纳吉马上想坐起身,这时他注意到自己盖着毛毯。躺在坚硬地面上的身体全身僵硬,每次动起肌肉,都让巴纳吉酸痛难耐。辛尼曼拿起摆在火堆上加热的小锅,把里面的液体倒进空罐。像是在说着拿去一样,对方将罐子递来,热汤的芬芳从中飘出,巴纳吉想都不想地就接过了汤罐。

就连吹凉都嫌浪费时间,巴纳吉急着将热汤灌进冷透渴极的身体。用货真价实的火焰加热的汤,和附有加热机能的容器所热的汤不同,能让人暖至心田。受到滋养的全身神经在振动,从身体内侧亦有热潮涌上。巴纳吉可以感觉到,理应已将气力与体力都用尽的身体,正因欢喜在发抖,并且冒出阵阵脉动。我没死,我还活着。在心中这么明白的瞬间,巴纳吉全身的热度都聚集到鼻子一带,他抬头望起天空。

硬留住就要从眼角满溢而出的泪滴,巴纳吉注视着在视野里晕开的闪烁星群。不知何为电力光源的这片夜空,比他想像的还要明亮。银河的胳臂化为光河流过,让夜空闪亮得好似带有深青色调。

你为什么哭?

一边将枯枝丢进火堆,辛尼曼咕哝出一句问道。巴纳吉维持着仰望天空的姿势,回答道:因为星星实在太漂亮了他也觉得自己找的藉口很傻,但这倒不是谎话。哼地用鼻子呼出气,辛尼曼也仰望起头顶。

栖息在地里头的蛆虫声音悄悄地翻搅着夜晚气息,逐步让黑暗吸收而去。想起晚上蝎子与蛇会被热气吸引而来,巴纳吉把拭去了泪珠的眼睛朝向左右。看到驱虫用的感应器围绕在四周,他安心地呼出气来。看来自己已经爬过沙丘了。周围是由凹凸不平的岩块绵延而成的岩质沙漠,能看到的尽是长年遭受风蚀,变得奇形怪状的岩石。坚硬干燥的地面上散乱着岩屑,四处还能看见长在地上的矮草。眼睛忽地一亮,迅速消失在黑暗深处的小小黑影,则大概是住在沙漠的老鼠或某种生物吧。

就连这种老早被人类摒弃的地方,也有生物居住。忍耐着苛刻的环境,盲目地受生存的冲动所驱,为了延续下今天一天的生命,它们持续寻找着猎物。这些生物就不会觉得世界是不合理的吗?仰望着应该是太古人类遗留下来的岩石壁画,巴纳吉试着牵动起还算不上思考的思绪。画出来,然后思考,只有人类才被赋予有这样的能力。如果这种智慧正是让人类体会到不合理的源头,那么,或许没有其他生物会比人类在因果循环中陷得更深吧。要是现代人也能和留下这些壁画的人一样,与自然共生下去

待在这里,会觉得地球受到污染的说法就好像是唬人的一样呢。

仰望着清澄星空的辛尼曼忽然开口。巴纳吉感到意外地看了他的侧脸。

但实际上,这一带的天空也比以前脏了许多。听说沙漠每年都在扩张,就快逼到达卡的跟前了。这是再度开发地球造成的负面影响,也是砸下殖民卫星和陨石之后造成的异常气象,所招致来的结果不过,这些事对地球来说,搞不好根本就无所谓呢。

风吹过岩石的缝隙,让附近传出了近似人声的声响。辛尼曼没有看向巴纳吉,迳自继续说道:

保护地球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在守护人类赖以维生的生态系而已。这句话是可以成立在让暖化与沙漠化继续下去,而地球也被化学物质污染殆尽的代价上的。如果人类算是自然所孕育出来的生物,那么人类制造的垃圾与毒素,同样也可以当成是自然生成的物质之一。活不下去的要是只有人类,搞不好也是自然藉以取得平衡的结果。对于地球而言,大地上有没有生物活着,大概都无关紧要吧。

对于差点死在沙漠手上的巴纳吉来说,这番话是能够感同身受的。与自然共生这样的主意,或许正是让文明宠惯了的人类才会有的奇想。对于自己的思虑浅薄产生感慨,巴纳吉低下头。

和严苛自然一路战斗过来的从前人类,是本能性地了解这个道理的。自然对人类不会有任何慈悲。所以人类为了活下去,便制造出文明,用名为社会的制度来保护自己。但随着时间岁月的经过,这套制度不知不觉地发展得太过复杂,反而让人类变得必须为维持制度而活。为此人类发动战争、毫无节度地重复进行开发、让经济蓬勃到最后,就本末倒置地走向了让本身难以生存的结果。

制度一旦形成之后,守护制度就成了人类的处世之道,而这却也让人类变得无法客观地看待自己巴纳吉听见塔克萨之前的那番话夹杂进风声,穿过了耳底。

所以人类才会去追寻宇宙这片新天地,但制度本身还一直留在地球。制度所求的,是将增加过度的人口从地上排除。结果,有一群人被抛弃到宇宙,在那里发展出别的制度。

那就是吉翁。为等同于弃民的宇宙居民带来希望,指示出求生方针的新制度理所当然地,地球的制度对其产生排斥。出处不同的两套制度是无法相容的。只有让其中一边屈服于对方才行在联邦这种制度建立起来以前,旧世纪的人类已经在历史中证明了这一点。

将目光远远投注向故乡所在的众星之间,辛尼曼闭上嘴。一边感觉到脑子里模糊不清的部分变成话语,开始渗进脑袋的深层,巴纳吉注视着对方让火堆照亮的睑庞。辛尼曼将视线瞥向对方。怎样?你是想说,我这种人不适合讲这种长篇大论?掩饰起害臊之情,他嘟着嘴说道。回答了一句不会,巴纳吉把目光从那意外地亲切的大胡子脸上挪开。

我觉得很感动,你能将想法整理得这么清楚,真的好厉害要是老师能用这种方式教我的话,我的历史就会念得更像样了。

因为大自然会让人变成哲学家嘛。

用悠哉的声音说完,辛尼曼往地上一躺。微微苦笑之后,巴纳吉把目光落到喝完的空罐中。可是他试着将鲠在胸口的话语转换成声音

可是,跨越以前的历史,人类建立了联邦这样的统一政府,也实现了能让百亿人口住在宇宙中的世界。这种事对旧世纪的人来说,应该只是个幻想吧!人类不是也有这样的可能性吗?要让两种思考方式合而为一,创造出新的制度应该也是可能的吧

也有人这么相信过。巴纳吉并不希望,联邦政府首任首相那场与拉普拉斯一起碎散在宇宙的演讲,就只是一场演讲而已。辛尼曼没向挪动弯起胳臂当枕头的身体,混有叹息地说道:那是众多牺牲下才建立起来的。

联邦并没有将所有人视为平等。被他们弹压、斗倒的分子大有人在。那股怨念到现在都还缠在地球上。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消除得掉的。

透露出自己也因为历史的不合理而失去妻小的恨意,辛尼曼的脸孔有一瞬间看起来就像恶鬼。不忍继续看着对方,巴纳吉立刻低下头,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这实在是太悲哀了

是啊,很悲哀。明明是为了抛去悲哀才活下来的为什么会这样呢?

辛尼曼低喃着的脸已非恶鬼,那是被山一般高的哀伤与不合理所折磨,却仍然想活得像个人的脸孔。那也是因为一并拥有知性与血性才会痛苦,而又能表露出温柔的人类脸孔。这个人应该很温柔吧。他不知道该如何去跟残酷的现实妥协,只好让恶鬼寄宿在自己的身体里头这才真的让人感到悲哀,如此诉说着的胸口发起抖,不知分寸地涌上眼眶的泪珠让巴纳吉噤声了。巴纳吉也躺到地上,背对着辛尼曼,用毛毯掩饰自己抽鼻子的声音。

辛尼曼投注而来的视线扎在巴纳吉背上我知道啦!巴纳吉不与对方对上脸地说。

你是想说,男子汉不应该在别人面前哭对吧?

擦着眼角说完,平静答道看时间和场合吧的声音传来,巴纳吉微微转向辛尼曼。

自哀自怜流下来的眼泪是很难看,但如果是为别人所流下的眼泪,就另当别论了。发生任何事都不会哭的家伙,我是不会信任他的。

这么说着,辛尼曼将身体窸窸窣窣地钻进睡袋,然后便不再动了。我们黎明前出发。这么说道的声音,在巴纳吉就要融入那片寂静当中的耳边响起。

多少也得赶上落后的路程才行哪。好好休息吧,许多病都会因睡眠不足而沾上身。

在火堆的另一端,熊一般的背影随火光摇曳着。对那背影留下看起来格外庞大的印象,巴纳吉也闭上了眼。

有很多事情是自己应该想清楚的。这样的想法让巴纳吉有一瞬间忘却了几天来的懒散,在心中低喃:首先要越过这座沙漠。但强大到惊人的睡魔扑向巴纳吉,只消片刻,他便深深地落入睡意的底部。

只是,在沙漠中,落后的行程并没有那么容易赶回。

花上比预定多出一倍的时间跨越沙丘的结果,就是让原先估计游刃有余的日程立刻被拖垮,到第三天结束时,消化掉的距离是三十公里余。消费了预定中四分之三的时间,到亚塔尔的路程只有走完一半的事实摊在眼前。

在沙漠中延长旅程,会直接导致饮水不足这项最为严重的事态。忍个一天的想法是行不通的。据说不喝水在沙漠中行动的极限,是四小时。超过这个极限,人就会动弹不得,只能在沙漠里等待全身的体液被蒸干而已。

途中并无水源一类的地点。当然,也不能期待下雨。即使在地平线上有看见几片乌云,降下的雨滴也会在到达地表前就蒸发掉。第五天早上,节省到极限的饮水也仅剩五百毫升不到,原本沉重的背包更是变得格外轻盈。这就等于剩余性命的轻重隔着从头上垂到肩膀的遮阳布仰望头顶,在眼底里留下那褪色的天空之后,巴纳吉试着摸了摸因为脱皮而变得粗糙的额头。以东住布料的绳子为界,肌肤摸起来的触感完全不一样。只有从发际算起不满一公分的范围内,还保留有原本的肤色与触感,感觉就像是自己还沉浸于名为无知的幸福时的象征。从旁人眼中看来,额头的颜色肯定是清清楚楚地分成了两截,布底下的皮肤就和婴儿一样,不懂得接近极限的疲惫,也不懂得干渴。

离开地平线已久的太阳,正从斜上方撒下等同恶意的热线。巴纳吉的身体差不多该稍事休息了,然而辛尼曼走在前头的背影却没有打算止步的迹象。他时而环顾左右,交互看着罗盘与地图,数度通过了适宜歇息的岩质地段,持续推进着。要是在这里停下来,肯定会再也动不了这种危机感巴纳吉同样也有,但他并不觉得这就是辛尼曼只顾往前推进的唯一理由。这段期间内,巴纳吉一直没有看见他用GPS检视座标的模样。辛尼曼什么也没说,巴纳吉也没有勇气向他确认,但GPS大有可能是因为热与沙而失灵了。

不管怎么走,都只有同样形状的岩石山围绕在地平线旁,周围则是宛如广阔锅底般平坦的干裂大地。在这种毫无标示的场所,靠着罗盘的指针也不一定就能直直向前走。因为人惯用的那只脚腿力比较强,极有可能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让足迹描绘成一道又长又广的弧线。照地图看,他们理应走到距亚塔尔不远处了,但地平线上至今仍能看不见任何城镇的踪影,搞不好就是因为走偏了的缘故。望向辛尼曼透露出焦虑的背影,巴纳吉只在胸口里感觉到一瞬间的凉意,他马上又靠着净空的脑袋挪动脚步。沙漠就只有这点好。不安和迷惑都将变成汗水蒸发掉,不会滞留在体内。吹过的热风也奉献一股助力,让称得上是思考的思考,全部都从毛细孔流落。

从正面吹来的这种热风称为坎辛风(Khamsin),是一种挟带着沙尘的干燥热风。当地中海或欧洲出现低气压的时候,撒哈拉的热空气就会从西南方流入。在不赶路就会渴死,而赶路又会让饮水提早耗尽的情况下,或许辛尼曼也陷入了停止判断的状态。一面让吹风机一样的热风吹在晒伤的脸上,巴纳吉默默地走在炙热的平底锅底。全身都好热。干渴至极的舌头仿佛成了一块海绵。这风还真是热啊!风势时时刻刻在增强劲道,将足以把人蒸熟的热度塞进口与鼻之中

曝光般的白色视野里冒出一阵黑影,巴纳吉抬起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住脚步的辛尼曼上让人形的影子拖在干裂的地面上。他的目光正遥遥望向围绕在地平线旁的山势棱线上,一动也不动。不知道是否是海市蜃楼的影响,岩石山的轮廓正缓缓地摇晃着,看起来就像海啸一般地在蠢动。

不,不对。那真的在蠢动着。赤褐色的块状物体从地平线上的一端涌现,正逐步地在扩张范围并掀起旋风。可以看出,就连高度也渐渐在升高的那块物体,正慢慢朝巴纳吉他们的方向逼近。那并不是远方山势的轮廓。

是热风沙(simoon)

辛尼曼低喃。在这个时候,赤褐色的旋风仍持续变大,并且扩展向视线所及的地平线范围上。热风声势浩大地刮起,卷至数百公尺高度狂舞肆虐的沙壁,仿佛像是一阵领头吞没世界的洪水。愕然地呆站着的辛尼曼在下个瞬间揪住巴纳吉的上臂:走这里,快!话才说完,他便拔腿猛冲。

要是继续呆站在原地,全身的皮肤都会被被风刮裂。我们得找有岩石遮蔽的地方趴下来。

朝着能在彼端看见的岩质地形,两人好似要跑到双脚打结般地一股劲狂奔。这时热风的劲道也仍逐步在增强,吹到脸与手上的沙尘开始变得有如锉刀般锐利。被风刮裂,这样的形容突然有了真实感,巴纳吉用着像是要追过辛尼曼的步调在沙地上猛冲。热风沙沙与狂风交织而成的瀑布越渐成长,最后其上缘已经变得能触及太阳了。

天色嗖地暗下,热风刮起的轰然巨响让大地也随之鸣动。跑了又跑,巴纳吉与辛尼曼冲进小规模的岩质地带躲避风头,就连调整呼吸的空间也没有,两人趴倒在地上。热度远远高出体温的热风吹向岩石,打在上头的沙尘劈啪作声。脸好热,要是没有背对风吹来的方向,连呼吸都有困难。

用水把布沾湿,盖在自己的嘴巴以及鼻子上。否则风沙会让你窒息喔。闭上眼睛,在我说可以之前,绝对不要睁开。

巴纳吉勉强能听见辛尼曼吼出的声音。解开遮阳布,巴纳吉用所剩无几的水将其沾湿,并把那缠在脸的下半部。嘴巴反射性地吸起布上的水分,还来不及吸进嘴,超过摄氏五十度的热风在瞬时间就将布吹干了。刮进岩地里的沙尘堆积而上,就在身体逐步被埋进沙子里的时候,巴纳吉微微转过脸,望向逼近眼前的热风沙。

那是一片带有血色的沙尘云霞。太阳已经失去踪影,除了遮蔽五官的风声之外,听不到其他声音。一让扑在自己身上的辛尼曼压住头,巴纳吉最后只看见掀涌于地面的沙尘。闭上眼睛,巴纳吉僵住被热风沙奔流吞没的身体。

被沙尘刮到的手背好痛。宛如要烤熟地上所有生物那般,带着红褐色泽呼啸而来的死亡之风,无情地吹在伏于地上的两具躯体上。在身体随时像是要被狂风卷离地面的恐惧中,巴纳吉听见自己心脏阵阵跳动的声音。趴在自己背后的辛尼曼的鼓动与那重叠、共鸣,巴纳吉确切感觉到,抵抗着死亡的两道生命之音扩散至外界。

声音压倒了风声,穿过鸣动的大气,一路贯穿至遥远的天空那端。巴纳吉在独角兽之中也听过这种声音原来那是自己的鼓动被机械增幅后的声音吗?巴纳吉在微微留存着的意识深处领悟到。一直以来,人类就是顺从着这种声音,和毫无慈悲的自然奋战的吧?人们为了守护脆弱的个体而群聚、建立社会,并让文明的外壳发展,终至压迫世界本身的吧?这种破天荒的生命力是罪恶吗?发展至宇宙世纪之前的漫长战史,难道只是为了归结于无为的灭亡纪录吗?不。这阵鼓动如此诉说着要提出答案还太早。我们是还在成长中的一群。不要把潮流终止。

爸爸、塔克萨先生、奇波亚先生,踏着他们的性命这份鼓动已经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了。我一定要活着,要活下去,将让我带有知性与血性的人类力量与温柔展现出来

世界鸣动起来,大气肆虐的声音渐渐远离。填入意识底部的,只剩重叠在一起的两阵鼓动声,被沙尘掩埋住的巴纳吉紧握拳头。

那是一片完全寂静的黑暗。鸟儿听似慌张的振翅声打破沉寂与漆黑,让微弱的光芒浮现于其中。

扳开原本紧紧闭着的眼皮,巴纳吉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看见一只鸽子,正一边在沙上留下足迹,一边走着。停下脚步,鸽子在看向巴纳吉之后歪了头,然后又不太有警戒地再度踏出脚步。抖动起像是被腊封住的身体,巴纳吉设法从沙子里拔出差点被活埋的头。随着沙子落下唰的一声,辛尼曼原本摆在他颈边的胳臂无力地搁到了地上。

鸽子是吉兆,辛尼曼之前这么说过。因为鸽子不会离水源住得太远,如果看到鸽子,就是附近有城镇或绿洲的证据。环顾了一阵风都没有的沙漠,巴纳吉轻轻摇头,在沾上头发的沙子被甩落前,他将目光移到身旁。巴纳吉把手伸向趴着不动的辛尼曼,想确认被沙子沾成全白的大胡子有无呼吸。脉搏确实地传到了按在颈动脉的指尖,就在巴纳吉发出安心的叹息时,鸽子突然飞起的翅膀声让鼓膜骚动。它飞向热风沙威胁已去的天空,遮去照耀下来的阳光一瞬,接着消失在岩地的彼端。

巴纳吉解开当作口罩而沾满沙尘的布,深深吸入新鲜的空气。沙子跑进气管,让他咳出声音,但口中仍丝毫没有被唾液湿润的迹象。只顾把粉状的沙子吐出嘴里好一阵子,接着巴纳吉扶着岩石,撑起了双腿。解下已经塞满沙子的背包,他控制着摇晃的脚步,试着绕到岩石的另一端观察。红沙构成的瀑布已然泄尽,巴纳吉望向明显分隔出晴朗天空与大地边界的地平线,一瞬间,他感觉到脑筋一阵空白。

眨了几次眼,巴纳吉伸手摸向呆呆张着的嘴巴。嘴唇干裂粗糙的触感,还有头发甩下沙子的声音,都能扎实地知觉到。那不是幻觉如此确认的瞬间,巴纳吉又变得没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爬回岩石提供的遮蔽处底下。摇着趴在地上的辛尼曼,巴纳吉用几不成声的声音唤:船长!摇了好几次后,辛尼曼忽地睁开眼,猛然撑起被沙掩埋的庞大身躯。

观察过左右之后,辛尼曼似乎还对不上焦距的眼睛转向巴纳吉。无视于嘴巴刚要打开的辛尼曼,巴纳吉用力拉了他的胳臂。不知道是不是脚使不上力的缘故,巴纳吉设法撑住辛尼曼差点跌倒的巨大身躯,半背半扶地带他走向岩石的另一侧。才看见彼端的地平线,辛尼曼也张大了嘴巴,数度眨起望向一点的眼睛。他用手掌擦起脸,拍掉沾在胡须上的沙子,然后以趴倒在地上的姿势,将脖子伸向前。

辛尼曼的脸忽然露出笑意并扭曲,近似咳嗽的声音更震动着喉咙深处。而后,与沙子一起被吐出的声音变成低沉的笑声,跟着又转变为声势浩大的大笑,回荡于沙漠。船长也有看见,那果然不是幻觉。终于获得确认的身体没了力气,巴纳吉当场跌坐在地上。持续笑着的辛尼曼用力拍向巴纳吉的背,让他差点倒向前去。当神经在紧绷的脸上接通,感觉到脸颊肌肉能动的时候,巴纳吉也放声笑了出来。

巴纳吉大力回拍辛尼曼的背,让自己的笑声与对方粗哑的大笑相乘。自己到底有多久没这样放声大笑了?忽然浮现的想法被两人份的笑声掩去,巴纳吉持续用浑身力气笑着。不知道是否与刚才是同一只,有只鸽子从另一处岩地展翅翱翔,朝彼端的地平线飞向蓝天。

在它飞往的方向,有着简朴的石造建筑围绕于地平线旁边,看得出是椰子树的绿意正在阳光下闪耀。无视于彼此笑着的两人,亚塔尔那大概数百年来没有变过的景观在沙漠一角浮现,心照不宜地为两人宣告旅程的结束。

三天后。

沉睡了一星期以上的核融合火箭引擎苏醒过来,位于船体侧面的姿势协调推进器冒出轰呜声。大量沙尘随白热的喷射火炎掀涌而上,将埋住船首的沙山吹散,横躺于沙漠的葛兰雪缓缓抬起了船身。

沙尘与烟雾笼罩住全长一百一十二公尺的船身,热风甚至吹到近一公里远的地方。面对好比热风沙的惊人声势,巴纳吉戴上防风镜,用手掩住了嘴。隔着狂暴的沙尘,能看见绑在葛兰雪船首的三条钢索直直绷紧,原本待命在船旁边的巨人们同时有了动静。各自拖着钢索,将葛兰雪船首拉起的三名巨人,都是涂装成褐色的沙漠用MS。

具有甲胄般轮廓的机体是萨克型,体型矮胖且在裙甲内藏有气垫的则是德姆型。因为任何战争博物馆都有展示这两种机体,巴纳吉也区分得出它们的差异。虽然两者都是第一世代的MS,即使称之为一年战争的遗物也不为过,但像这样用在大型工程上,依然可以当成具有百人份力气的苦力来使唤。同样饱经沙尘折磨的巨人们踏响大地,将体积对它们而言相当于巨鲸的航宙船自左舷拖起,于是一并挪动方向的船尾便拨开沙山露脸了。葛兰雪缓缓掉头,尾部转向挖在船体侧面的巨大竖坑后,这次则换连接于船尾方向的钢索被拉起,葛兰雪巨大的身躯也缓缓地开始后退。

在船尾方向负责牵引的也是三架MS,其中两架的下半身为履带式坦克,身形颇为诡异。只是在大型战车的炮塔部位组装上萨克上半身的萨克坦克,其两臂都换成了简便的摺叠机械臂,活脱脱是一副工程机械的风貌。在挖洞时同样大为活跃的萨克坦克旁边,则有将德姆型MS小幅改装的德瓦基踏着粗壮双腿,将船首就要抬起的葛兰雪逐步拉向后方。船尾被拖至竖坑的边缘,而船首上举、大约倾斜有三十度左右的船身,则在越过某一点之后便顺着本身的重量,滑进了竖坑。当葛兰雪一陷进挖凿深达二十五公尺的洞里,以船尾起落架为支柱的船体便一口气垂直竖起,让沉沉的地鸣声响彻四周的沙漠。喷涌而上的浓密沙尘形成巨大的蕈状云,在葛兰雪竖立的船体为其包覆遮蔽的同时,周围冒出了欢呼与拍手的声音。

行啦,干得好!辛尼曼亦朝无线电发出喜上心头的声音。等待沙尘平息,巴纳吉拿下防风镜,重新仰望垂直竖起的葛兰雪船身。垂直起降船(V-TOL)在重力下的正确着陆姿势,仿佛往昔垂直升空的火箭。只剩补给完所需的燃料,葛兰雪就应该随时能再度离陆才对。

在电话勉强可以接通的亚塔尔取得联络后,辛尼曼等人与茅利塔尼亚的吉翁残党军接触已经过了两天。能够按船体的计算强度系上钢索、挖出竖坑,并且像这样拖起葛兰雪,全是半打MS不眠不休地进行作业的成果。好厉害巴纳吉坦率地惊叹道。即使扣除陷入竖坑的部分,屹立于沙漠的葛兰雪依然具有近九十公尺的全高。相当于四十楼大厦的高度,其威容足以令人联想到出现于圣经中的巨大高塔。辛尼曼似乎也有同感,在无线电联络告一段落之后,仰望着自己的船,说道这样就能脱离这见鬼的混帐沙漠啦的那张脸,百感交集地露出了无法以安心一词形容完的情绪。

(****097)

我要向你道谢。要是没有你,我可能在中途就累倒了。

那张脸庞忽然平静地开了口,使得巴纳吉为之一惊。回想起来,从横越沙漠之后,和辛尼曼就一直没讲到什么话。哪儿的话一边感觉到立刻回话的脸泛上热潮,巴纳吉将视线转到了脚步声隆隆的MS们上头。

我只会扯后腿,根本什么也没做啊。

也不尽然。光是有个可以呕气的对象陪在旁边,感觉就不一样。你的顽固可真是让人开了眼界。

微微和巴纳吉对上目光后,辛尼曼笑了。只不过如此,之前吃过的所有苦头好像都有了代价,一面对自己的心情感到疑惑,巴纳吉垂下头。布拉特似乎是在背后听见两人的对话,他耸着肩说道:真伤脑筋。

船长的老毛病又来了。葛兰雪队又要有新成员了吗?

布拉特带着苦笑望向巴纳吉的视线,已经不像前几天那样带刺。想都没想到的一句话刺进胸口,巴纳吉慌张地回望辛尼曼的脸。辛尼曼尴尬地回避对方的目光,瞪着布拉特说道:你在这儿打混行吗?

虽说是游击部队,这群人就像是由非法居留者凑成的组织哪。你给我好好顾着,别让船被他们搞坏。

好好好,我尽可能当好魔鬼工头就是了那边的萨克!我不是说过要把钢索松开还早吗!

一朝无线电喝斥,布拉特的脸真的变成了魔鬼工头,他朝着在沙尘那端来来回回的MS跑去。目送着那不管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豪迈爽快的背影,巴纳吉无心地想着,自己和对方或许合得来呢,而对于这种好似找到归宿的心情,他再度产生了迷惑。背对着朝无线电号令各部检查加快脚步,我们明天就离开沙漠的辛尼曼,巴纳吉似看非看地仰望在阳光下闪耀的葛兰雪。

独角兽就沉睡在那里面。等到能出发之后,应该又会开始搜索盒子的下落吧?理所当然地,联邦军不会对这些动作坐视不管。既然有这么多的MS在活动,他们也有可能已经捕捉到我方的动向了。虽说性质上有一半算是在收容非法居留者的组织,吉翁残党军的规模仍然不可小觑。要是这些人也协助对盒子进行搜索,不难想见,地球将会掀起一阵风波。

到时候,自己究竟该怎么办呢?让天空占满了眼底,巴纳吉想起让白己觉得格外遥远的拟阿卡马的乘员们,随后,一双翡翠色的眼睛突然闯进他的心头。奥黛莉伯恩被称为米妮瓦萨比的那名少女,她也在地球上。在这片天空底下的某处,她一定也正为类似的犹豫与迷惑所困。

好想见她。从深处涌上的思念揪住胸口,在巴纳吉无目的地握紧拳头的刹那,喷射引擎的声音遥遥混进风声。巴纳吉反射性地摆出防卫架势,朝左右转头,他看见一架小型机体从沙丘那端现出了踪影。

那是旧式的V-TOL飞行机。尺寸与许久以前的赛斯纳小型飞机相仿的那架机体,在巴纳吉的守候之下掠过头顶。背对着说道用不着担心,那架机体有和我们联络的辛尼曼,巴纳吉用眼睛紧迫着V-TOL飞行机的动向。在残党军输送机搬运着MS的那一端,V-TOL飞行机才在萨克坦克身旁卷起沙尘,跟着便以熟练的技术软着陆于沙地上。在抱着成束钢索的沙漠萨克行经飞行机前头之前,机体侧面的舱门开启,一条穿得一身黑的人影从操纵席上下来了。

整块黑色布料包覆住全身,来者纤瘦的身影在海市蜃楼中摇曳着。巴纳吉在电视上看过,那是阿拉伯的民族服饰对方应该是当地人吧?巴纳吉凝视着静静走来的人影,辨识到从布料间露出的瞳孔颜色之后,他咽了一口气。因为和奥黛莉一样的翡翠色眼睛,就在自己眼前。

您是斯贝洛亚辛尼曼上尉吧?

无视于一旁吞下唾液的巴纳吉,站在眼前的人影以澄澈的声音问道。面对回答是我没错,你又是?的辛尼曼,来者掀起了遮住自己面部鼻子以下的布

我叫罗妮贾维。我是代替父亲来见您的。

褐色的脸上,与奥黛莉颜色相同的眼睛闪耀将、巴纳吉认为对方是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反刍起罗妮这美丽的字音,巴纳吉怀着略受压迫的心情望向少女的侧脸,身旁的辛尼曼则双眼睁大:父亲这样啊,你是马哈地贾维的女儿?罗妮脸上忽然露出微笑,开口说道:

我父亲想和您见面。请您和我一起过来。

这是不要紧,但马哈地他人在哪里?

他在达卡订了旅馆。

听出话中的弦外之音,辛尼曼变了脸色。听来并不是为谈生意哪!面对如此说道的辛尼曼,罗妮也收敛眼中的笑意察觉到一种不好的预感,巴纳吉微微缩起下巴。

盒子的情报也有传到我们耳里。拉普拉斯程式提示的下一个座标正是达卡家父将地点约在那里,似乎也是为了和您商讨对策。

这番话让巴纳吉想起了从脑袋里被自己遗忘的事。做为通往盒子的道标,拉普拉斯程式已经提示出新的位置座标没有与不自觉地转头的巴纳吉对上视线,辛尼曼绷紧的蓄胡脸孔朝向罗妮,他在留下一句我了解了。你稍等,我去准备之后,离开了现场。感觉到有某种东西脱离手中,找不出话和对方说的巴纳吉目送着辛尼曼,这时罗妮问道:你就是裂角的驾驶员?巴纳吉闻言吓得肩膀发颤。

裂角?

那不是你驾驶的MS吗?我听说它的角会裂开,让机体变形成钢弹呢。

罗妮露出洁白的牙齿说道。孩子般的光芒蕴藏在她那具有大人样的眼神中,让巴纳吉又咽下一口唾液。

和我听说的一样,你很年轻呢。可以的话,你也一起来吧

我也可以去吗?

你是宇宙居民对吧?去看看达卡不会吃亏啦。毕竟那里就是我们的敌人地球联邦政府的首都啊。

不等巴纳吉回答,罗妮转身。巴纳吉想反驳自己的立场并非如对方所想,但声音却鲠在喉咙里,他只得目送罗妮瘦小的背影。拉普拉斯程式所提示的新座标联邦政府首都,达卡。不解其中涵义的脑袋想不透原因,只知道事态正往下发展的巴纳吉,仰望耸立于眼前的葛兰雪。挟带沙尘的风吹过,捉弄着他苦思不出下一步的身体。<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