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下现下里也渐次恢复了平静。
辛弃疾的表现越完美,等于也自将他的责任降到了最低。
现下辛弃疾这样公然提出了让自己这一方难以拒绝的理由与条件,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自己略做配合,执行原本早已答应了辛弃疾的条件,纵然金兀术归来,却也说不了自己什么。
自然,既然眼下的局势似乎又回到了自己原先预想的轨道上面,那么他的那些设想,却也仍旧还是要照样实施的。
比如让对于金兀术最忠心的阿里达所部先行出谷,成为将军械战马缴纳给宋人的第一支军队。
这支女真铁骑是女真一族最精锐的骑军,所配置的军械战马自然都是百里挑一的东西,缴纳给宋国之后,自是无有取回之期,也就等若是借着宋军之手,将阿里达所部的军队尽数缴了械。
趁着现下金兀术不在,由自己来安排对于宋军纳降缴械的部队序列,正好可以尽量先自安排些忠于金兀术的嫡系上去,这对于自己而言,确实也是一个机会。
一念及此,他不由得反是有些急切了起来,是以反而开始主动配合着辛弃疾,火速安排了阿里达做为第一批缴纳军械战马予宋人的军队。
阿里达重重地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大帅的计划,原本是要我们整军待发,与宋军决一死战,眼下大帅还未曾归来,这个什么南国小子手上所谓的和书也不知晓是哪里来的,副帅这个时候便自做主同意了这个南国小子的主意,现在就开始对宋军缴纳军械战马,未免也太急了些吧!”
他虽然一直以来忠心于金兀术,以金兀术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是以给人予一种他是一个粗豪汉子,没有头脑的感觉,然而事实上他既然能够从那千千万万人之中脱颖而出,被金兀术看重从而成为帐下最为倚重的将领之一,又岂会真如表面看来的那么简单。
他对于金兀术与完颜雍,或者说完颜雍背后代表的那个大金国皇帝之间的明争暗斗,一向都自是不加过问,因为这并不是自己所能过问,也所应该过问的事情,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对于这样的一种争斗真正如同他表面上那般一无所觉。
昨夜金兀术对于完颜雍俨然有以整支大军相托之念,他自然也是看在眼里,只是完颜雍身为女真皇族,此下又自是身为大金国皇帝亲任的监军副帅,纵然没有今时今日这样的变故,只怕也总有一日要成为自己这支女真大军的统帅,而今金兀术意欲亲身赴险,临行托孤,让完颜雍来总掌大军,却也自是题中应有之义。
他很了解金兀术的为人,是以金兀术此番决定亲自以自身为饵,诱出宋军主力而决死一战的计划,他不舍,他悲愤,但他却没有一句话的规劝。
因为如果换了他与金兀术易地而处,他应该也会选择与金兀术完全相同的一种做法。
然而现下却很明显是情况有变。
金兀术大帅已然走了许久,如果算上时间,不但早就已经应该是与南国天子官家相见,也早应发现宋军主力所在,从而发出讯号指出位置才是,让自己这支大军可以挥师直进才是。
但现下金兀术却是音讯全无,反倒是出来了一个什么南国宋使,手持和书,来要自己先行向宋国缴纳战马军械,移军休整。
其实平心而论,他对于这位南国宋使的话,却也倒是听得入耳。
且不说那份和书上确实盖着虎符帅印,而且他们身陷于此情此景,能以这样的条件商定和谈,却也已然算得上了宋国网开一面了。
他自也知道这决不是因着宋人对着自己有什么慈悲心肠,只不过是那些宋人知道,不管自己帐下这支女真铁骑陷到何等样的境地,任何人想吃下自己这支军队,都必然要付出绝对惨重的代价!
但无论如何,这一仗自己这一方确实是输了,输了就要认,毕竟这样的代价,还在自己这方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当然,最重要的是,和谈一成,也就可以保住了金兀术大帅的那一条命。
他虽然以金兀术大帅至今未归为理由来拖延执行南国宋使的诸项提议,然则其实他也自明白,宋人决不会用这样的手法来扣押自己的金兀术大帅的。
毕竟跟宋国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虽然他是一介武将,但对于跟宋国在于阵前和谈,却也多多少少有了几分认识。
平素里说宋人素多诡计,狡诈多变之类的话,他也听得多了,说得多了,然而要说到以宋室以国家名义而举行的和谈的时候,却都自是谨守着自忖的所谓中原大国风范,往往在一些礼仪之上的繁琐条目或会诸多争执,但在其他地方倒是称得上慷慨大方,更不可能做出以和议之名阵前扣押敌国主帅的举动来。
但也正是因此,所以他对于完颜雍的指令并不想执行,毕竟若是金兀术一去不返,那么有了金兀术认可的完颜雍自是理所当然的即任统帅,然而金兀术若是无恙归来,那么在他心目之中的大军统帅,自然永远都应该是金兀术,而绝不应该是其他任何人。
是以他对于完颜雍将自己帐下的军队全部列为第一批缴纳军械战马的举动,下意识地有了几分戒备警惕。
毕竟他也自是明白,若是自己的军队就这么被缴了械,那也就等若战力全失,而若是到时候金兀术大帅与完颜雍或者说大金皇帝之间起了冲突,缺少了自己这样一支无论如何都会站在金兀术大帅这一边的力量,虽然不至于是致命,但也确实是一件颇为关键的事情。
完颜雍看着阿里达的模样,心中却是知晓了他的打算,长吸了一口气,淡淡说道:“沙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眼下南国宋使手持两国和书前来,又复剖析利弊,反复分说,相信这里所有的将军都已然明白了,难道就惟独阿里达将军你不明白?!”
他望向阿里达,脸上泛起一丝冷酷的笑意来说道:“阿里达将军勇武善战,全军上下,无人不晓,若是阿里达将军坚欲按照大帅原先的计划行事,那本帅也不多拦阻,阿里达将军这就请便吧!”
阿里达不由得微微一愕,愣在了当地。
其实时势发展至此,任谁都明白,要再按照原先金兀术那般计划实话,已经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毕竟金兀术所有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便自是由其自身为饵,来探清楚他们一直摸不清楚的宋国大军主力所在,然后再自全军挥师直进,攻其一点,伺机空围。
然而现下早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节,金兀术大帅却仍自未能如原先商定的那般发出任何讯号指示方位,而如果是摸不准宋国大军方位所在,那么纵然眼下这支女真大军正自处于全盛状态,只怕也不过是以送死无异。
宋国那位监军将军兵法入神,挑中此处作为设伏的地点,实在是极为刁钻,毕竟此处丘陵纵横,山高林密,骑军只要一上得山林之间,莫说无法大步冲弛,甚至于连寻常的步子都自迈不大开,挥舞兵刃或者张弓射箭,也自是大受障碍,反是宋国军士原本便自都以步军为主,对于此处地势又似是极为熟悉,在这等丛林作战之中,简直可以发挥出不知多少倍的战力,此消彼长之下,这些久经沙场的将领几乎不用想就知道这是一场绝对没有胜算的战斗。
更何况,若是自己此时坚欲不执行完颜雍的命令,只怕完颜雍立时便要自己率军出击,集眼下女真大军全部二十万之众的力量,量来都无法与埋伏在暗处的宋国军队相抗衡,更莫说自己孤军一部单独出击,更莫说完颜雍不但不会给自己任何支援,更有可能给自己再出一些不知何来的鬼主意。
宋国的大军要吃下自己这一方这二十万众的女真大军,自然是必须付出极为惨烈的代价,然则若是倚仗地利之便要吃下自己这一部军队,那只怕倒也不是多为为难的事情。
更何况,想来那些宋人对于给自己这样的一个出头鸟一个极为惨痛的教训,想来是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只要自己率军出袭,那就等若是将自己帐下的兄弟全部带入了鬼门关。
他抬眼望着那些环立在周围的将领,却发现他们都自是转过了脸去,不与他的眼神相碰。
人皆有私,这些将领原本就已经接受了辛弃疾的那番说辞,现下一心所思所虑的,反而是要向宋军缴纳军械战马的会不会是自己所部的军队,反而是在经过了这一番异动之后,自己在于军队之中的根基地位,会不会有怎么样的动荡浮沉。
是以对于完颜雍指派阿里达所部作为向宋国方面缴纳军械战马的第一批军队,事实上在他们之中大部分人的心里,都自是暗暗高兴。
毕竟此次宋国方面仅是要求他们留下半数的军械战马,而阿里达所部又是这支女真铁骑之中人数占得最多的一部分,是以如果由阿里达所部先行缴纳了他们的军械战马,那么他们所部自然也就有更大的机率逃过此劫。
尽管他们也自知道归国之后,这些军械战马必然还要再行补充,还要重新分配,然则他们都自是沙场老将,对于本国军力也早就是了然于胸,自是知道要将这次半数也就是十万众的上等军械战马完全补充,哪怕是倾现下大金全国之力只怕都难以办到,更何况在此次伐宋之余里那月余以来的攻城之战,以及在此地被围困经月的过程之中,他们的军械战马也早已自是折损了无数,纵是大金朝堂为了保证这支精锐骑军的战力而全力补充,也必然是杯水车薪,僧多粥少。
毕竟军械也还罢了,女真一族接收了契丹辽国的军械制造之技艺,现下对于军械制造,却也还保持了一个较高的水平,然而上好的战马,却是极难培育。
纵然漠北之地,尽多千里草原,良驹无数,然而要将一匹普通的良驹培训成真正的战马,却是要经历无数道的工序,其中仅仅拉背一项,就足以淘汰掉十分之九的马匹,是以组建这支女真骑军的二十万匹上好的战马,确实也算得上是大金国多年来的积聚而得,现下是绝对无法再行凑足此数。
虽说回去之后这些军械战马也要再度重新分配,但那毕竟是今后的事情,避开眼前这一劫,到时总也还有不少可以斡旋的余地可说,甚且退一步说,到时自己有兵在手,却也还能够在军械战马的分配之中先行占据主动,是以现下莫说没有人来为阿里达出头,甚至几乎所有人都自暗暗盼着阿里达能够早些答应下来。
阿里达看了看完颜雍还有身前诸将的脸色,也只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头面向辛弃疾,说道:“南国小子,要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