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受有些后悔,早知陈玄丘除了生孩子就没有不会的,就该当机立断,拖他去中京才对。
陈玄丘写到大半,一篇文字激扬热烈,写的酣畅淋漓。但只是饱墨伫笔的片刻功夫,陈玄丘突然顿住了。不对,他的文章写的不对!
他是以一个现代人的心态,抨击奴隶制度的罪恶,大讲人人平等,在这个年代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纵然词藻再华丽,言语再有力,能让世人信服么?尤其是天下间决定着奴隶制度存亡的那些公卿大夫们,会接受?
错了!
完全错了!
陈玄丘提着笔,进入了“长考”一般的状态。
公子考从旁边逡巡过去,偷眼一睃,见陈玄丘字迹娟秀,工工整整,通篇没有一个划掉的字,没有一点污墨痕迹,顿时放下心来。嗯,此子想来正在考虑如何结尾。
写文章,正该凤头、猪肚、豹尾,陈子这是在拟豹尾了。
公子考刚想到这儿,就见陈玄丘一把抓过已经快要写完的文章撕个粉碎,往旁边纸篓里一丢,扯过一张新的卷纸,润一润墨,重新写起来。
这一次,陈玄丘平心静气,完全抛开了个人爱憎。
他不想向天下的奴隶主们掷出一杆投枪,扮演一个义士,他要撒下一把种子,种进这些人心里去。
只要能有一个开明的诸侯,因此站到大雍天子一边,对他治下的奴隶们好一点,那就是功德无量。
于是,陈玄丘笔风一转,讲起了奴隶的起源,以及它对发展的重大作用。
“初,奴者,诞生于战俘。释之仍将为敌,囚之徒耗钱粮。彼此仇隙,安能平等待之?以之为奴,皆大欢喜。后,又有欠债者、负罪者,贬之为奴。
是时,人族茹毛饮血,聚群而居,无天子、无诸侯、无公卿,无村、乡、县、邑之分,家有一奴,如有一畜,故有利于家庭、家族、部落之发展……”
陈玄丘一改初衷,从生产关系对生产力的作用讲起,他不再把天下诸侯公卿当成抨击对象,而是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告诉他们,奴隶的存在,确实曾经是好的。
这是事实,容易让大家接受。
接着,陈玄丘又讲,随着时代发展,国家政权的出现、城市的出现,农工商业的成长与发展,原有的生产关系已渐渐成为阻碍更多产出的弊端。
这些弊端,实际上已经存在了。
不过在正常情况下,一个制度的改变是有过程的,只要没有外力强行推翻,就要等那些从旧制度中获益并且仍旧牢牢把持统治大权的人,纷纷觉得旧制度已经对他们有害无益,这才会尝试改变。
商纣王庇护奴隶甚至想解放奴隶,是因为商地富有,大商的发展已经率先触及瓶颈,开始思变。
而天下诸侯在认识上晚了一步,等到他们发现确实该变、不得不变的时候,已经是四百年后。这在发展极其缓的年代,实际上算是非常快了。
陈玄丘想要讲事实、摆道理,让他们尽早明白过来,主动应时而变。
奴隶劳无所得,在威迫之下,只能消极怠工,破坏工具。奴隶主为了避免这一点,则只能发给他们粗笨的不易破坏的工具。逃奴日渐增多,田地荒芜,手工业衰退,商业停滞,人口减少,经济萧条,世道便也衰败下来。
这些现代人非常清楚的道理,陈玄丘为了让这个时代的人能明白,讲得浅显直白,也不计较词藻的华丽,直到整篇文章的结尾,他也没搞出一个“豹尾“来,去卖弄文字的瑰丽。
这是一篇极平实的文章,道理讲的很透澈,就连不识字的人听了也能明白。
由于他是近乎完成文章时才重写的,而这篇文章为了讲得明白,又颇费脑筋,直到开始收卷,陈玄丘才收尾。
黄大夫、王大夫,同时走向陈玄丘。
因为满朝文武都在等着,姬侯已经下令,快马就在厅外,只俟陈玄丘文章一完成,要立即飞呈姬侯大殿。
公子考也情不自禁地走近了些,父亲对此人期许如此之深,对谨小慎微的公子考来说,这个人对他储君之位的稳定就非常重要。
殷受也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些,听说陈玄丘所写的农事论,可以让姬国年增岁赋近三成,听说陈玄丘所绘的天下舆图被姬侯奉为至宝锁进宝库,听说陈玄丘所写的“孙子兵法”,现在姬国公卿都在传抄……
要不是对拉拢陈玄丘还抱着三分期望,殷受都想“大义灭亲”,冲上去一刀剁下他项上人头了。
陈玄丘注意到其他人都已交卷,两位考官、众多执役都在向他走近,甚至其他考生都在向他看过来。但他头也不抬,只管运笔如飞。
他不管这篇文章写出来是如何的石破天惊,他不知道在这口存在了几千几百年的大酱缸里砸下这块石头,是不是会惹下滔天大祸,他只想写个明白。
他往人间走一遭,修的不是龟之寿。
总要为这人间留下点什么,才算来过,才算活过。
“善应变者,方成天下务!不自变者,势必为人变。旧规陋习,已至尽头。新制变法,呼之欲出!一个幽灵,涤荡旧尘的幽灵,正在雍国大地上游荡。”
陈玄丘收笔时恶趣味了一把,微笑着收笔,平静地看着两位下大夫如获至宝地抢过他的试卷。
殷受藏身于他人背后,看到陈玄丘脸上的笑容,忽然觉得有点邪意,就像那天早晨,他在客栈大堂中,正认真地剥着第六颗鸡蛋的时候,陈玄丘忽然走过来,微笑地对他说:“我回来了!”
殷受不明白他这笑意味着什么,可是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