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歆被他斥得面红耳赤,张口想说什么,却终于还是闭口,面上现出一丝苦笑,向管宁拱手深深一揖,转身便要离去。
“哈哈哈……幼安兄此言未免太过!”随着一声长笑,一个白衣如雪的青年从管家向来敞开的大门施施然走进。
“赵大人!”华歆一见来人,身体一震,不由失口惊呼出声。盖因来的竟是方才自己在街头远远望见的东莱太守赵雷赵宇霆!
我走到院中,向华歆拱手见礼道:“久闻平原华子鱼少年英杰,雷心中仰慕已久,今日得见尊颜,不虚此生矣!”
华歆急忙还礼:“不敢,量歆鄙陋之人,何敢当大人如此盛赞!”
我又向着室内施礼道:“雷不请自来,冒昧之至,还望幼安兄莫要见责。”
管宁走到门口相迎,拱手道:“赵大人言重,尊驾登临贱地,使寒舍蓬荜生辉,如何谈得上冒昧?若不嫌蜗居简陋,请入内一叙,使宁略尽地主之谊。”
“恭敬不如从命,多有打扰!”我含笑抓住一脸尴尬之色的华歆,携手进入室内,在被管宁挥动割断的坐席上坐定。
彼此又寒暄几句,管宁看了一眼跪坐在我身侧的华歆,长眉一挑,问道:“方才听大人言下之意,似是对宁所言不以为然。然宁向以‘君子不言利’为立身之本,大人学识文章海内闻名,想必另有高见,还请不吝指教,宁洗耳恭听!”话一出口,便带着三分火气。
我微微一笑,不徐不疾地道:“幼安兄之所以苛责子鱼兄,无非是误以为他乃重利轻义之人。然义与利本就是一体两面,一味图利固是不该,但若是空守一个义字,将利视若猛虎,怕亦是有所偏颇。”
管宁怫然作色道:“大人此言差矣,君子之道守义远利,岂有义利一体之说。”
我并不争辩,只将一个故事娓娓道来:“春秋之时,鲁国有一条法令,如果鲁人在别国看到国人被卖为奴婢,只要肯出钱将人赎回,等回到鲁国,国家将加以补偿。此法执行多年,使许多流落异国的鲁人因之获救而重返故国。
“后来孔子门徒子贡在至国外经商时,尽出资财赎回很多鲁人,并自愿放弃国家补偿,甘愿为国分担赎人地负累。然孔子得知此事后,大骂子贡不止,指斥子贡此举遗祸无穷,必将祸害无数落难异国的鲁人。
“孔子道,世间万事不过义、利二字而已。鲁国之法,乃是欲在义与利之间求一平衡。有人看到国人落难的时能生出恻隐之心,不怕麻烦去赎回此人并将其带回鲁国,此乃义也。而事后国家出资加以补偿,为的是使行善举之人不会因利的损失而挫伤行义之心,并且能够因为心中的‘义’而受到大家的称赞,长此以往,愿做善事之人必定越来越多。但子贡所为,固然使自己赢得更高的赞誉,却使此后那些赎人之后去向国家要补偿的人,再也得不到大家的赞誉,甚至可能遭到国人嘲笑,责问他们为何不能像子贡一样为国分忧。
“孔子认为子贡此举不但打破了义与利之间的微妙平衡,更将义与利对立起来,所以不但不是善事,反而是最为可恶的恶行。未知幼安兄以为孔子之言当否?”
“这……”管宁张口结舌。
我不容他辩驳,又道:“幼安兄自己立身高洁,将世间名利视作粪土自是令人钦佩。但若将此作为标准,要求身边的人都做到则未免过苛。要知趋利求益乃人之天性,在不为道义的前提下,为自己求取利益,是使自己生活得更好一些又有何不可?”
一番话说完,管宁哑口无言,华歆更是听得双目放光,只觉这番话简直说到自己的心里。
“说得好!”正在此时,门外一人说笑着走进,我一早已听到室外有人,转头看去,见此人年纪与我们几个相近,紫红脸膛,眉宇间满是忠正耿直之气。
“根矩兄!”
听到管宁与华歆的招呼,我立时知道了来人的身份——与管、华二人并称“一龙”的“龙腹”邴原邴根矩。
邴原进来后先与我见礼,而后在管宁身边跪坐下来,笑道:“幼安,我老早便劝过你,你那眼中不揉沙子的毛病要好好改改。子鱼与你朝夕相处,你最应该了解他的为人,岂可因一时之气便说出绝交之语?”
管宁小邴原一岁,两人自幼相识,多年来相互扶持,他心中一直将邴原视作兄长般敬爱。此刻听了邴原半开玩笑的责备之辞,心中一震,抬头看看对面满脸伤感失落之色的华歆,一月来相处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终于长叹一声,起身向华歆深深一揖道:“小弟一时糊涂误解子鱼兄,还请子鱼兄万勿见谅!”
华歆连忙起身相搀,二人四手相握,目中均已含泪。见一天乌云终于消散,我和邴原一齐拊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