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在卡奥斯使者的馆舍中，刚刚自公爵府返回的皇太子奥利佛也正受到妹妹的盘问——在这种事情上，女人永远是最好奇的。

“谈得挺好，我想莉莲娜小姐对我应该有几分好感了。”

“哦，是的，父皇已经答应我以未来皇后之礼迎娶莉莲娜……本来还挺犹豫，多亏了宰相从中说项，才同意了。”

“……当然，我已经告诉她了，她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奥利佛一边微笑回答着西奥苔丝接二连三的提问，一边关切地注视着妹妹。他风尘仆仆从卡奥斯连夜赶回，一方面是这边的局势复杂，另一方面也是放心不下西奥苔丝。此时见妹妹眼中微微有些发红，马上就很关注。

“怎么，昨天晚上没睡好么？”

卡奥斯的公主脸上微微一红，偏过头去。知道这位公主大小姐不善于说谎，旁边拉格茜丝赶紧替她遮掩：

“是啊，这两天米兰人派了一大帮工匠来整修花园围墙，天天晚上都折腾，吵死了。”

奥利佛脸色立刻一紧，当即让人叫来馆吏责问。可怜的馆吏莫名其妙——明明是自己亲自监督，那些工匠干活时的声音已经非常非常轻，花园里根本不可能听见的，怎么还会打搅到贵客休息？但这时他哪敢分辩，只得连连道歉赔罪，并且表示立刻停止花园的整修工作。好不容易，才取得客人的原谅。

“到底是大国的公主啊，果然娇贵无比。”

怀着这样的念头，馆吏慌慌张张地退了下去。奥利佛则要求西奥苔丝再去休息，后者马上同意了——她在外面玩了整整一晚上，本来就打算溜回房间睡觉的。只是听说兄长已经回来，这才强打精神等在外面，只为了听最新的消息。

亲自把妹妹送回寝室，奥利佛还专门指派了两名女官守候在寝室门前，禁止任何人发出声响。之后才悄悄返回前厅中会晤部下诸将官，了解这几天中米兰城的情况。龙骑将席斯首先报告，很快伊美尔达也从海港军营赶回，把最新的形势变化报告给奥利佛知道。

其实这几天中米兰城无比平静，所谓“最新的形势变化”，反而是在奥利佛返回，并且首先去拜访了公爵府之后才发生的。索菲亚和阿古利亚的使者紧随其后，马上也去公爵府中进行了长时间的拜访——这消息同样也立刻传到了奥利佛这边。不过，在奥利佛看来，另外那两方已经不能起到什么威胁了。

“虽然还没有正式应允，但莉莲娜小姐的态度已经很明显——至少我觉得是这样。”

奥利佛并非完全没有和女人打交道的经验，以前在托契亚国时也不是没被女人追求过，对于女子的种种暗示还不至于茫然不觉。所以此刻虽然还没正式敲定，却已经很有几分胜券在握的自得了。

龙骑将席斯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甚了解，也没听说过有关莉莲娜的传言，自是一心只为主公感到高兴。但伊美尔达却不同，她是所有帝国将官中和米兰人打交道最多的一个，又深谙莉莲娜的性格脾气，在这种大事上当然不能再保持沉默。

“殿下当真打算日后让她与您并肩同坐在御阶之上么？”

并肩同坐，则意味着权力相等。冰龙海骑士团驻扎米兰那么长时间，和当地人之间多多少少会有些小摩擦，加上伊美尔达一向对米兰人抱持着的冷谈态度，双方的关系实在谈不上和洽。再考虑到莉莲娜的个性……无论伊美尔达再怎么超脱淡然也好，她都不得不心生疑虑。

奥利佛何等精明，立刻猜度到对方的心思，连忙含笑解释：

“就算是并肩，终究也有先后之别。女人……哦，来自米兰的女人，哪怕再怎么聪明能干，也可不能插手进帝国的军务，这一点伊美尔达将军尽可放心。”

想了一想，奥利佛又指着墙面上悬挂着的那面紫色龙旗，笑道：

“将军您乃是‘枪圣’梅菲斯大人的亲传弟子。而我的飞龙军团则有幸继承了‘龙枪骑士团’的军旗——那就是自己人了。今后要倚重将军的地方多着呢，千万不要见外才好。”

这句话的含意颇为深远，就算是向来沉着冷静的伊美尔达，此刻脸色也不禁微微变化。不过面对着帝国的未来皇帝，她实在没有任何理由推托敷衍，当即一鞠到底：

“承蒙殿下器重，下官自当竭力报效。”

也许是性格的关系，即使是在这种最需要表现出热切神情的时候，伊美尔达脸色却依然是淡淡的。奥利佛看在眼里，沉吟片刻，缓缓走到她面前：

“不要以为我只是随口拉拢，伊美尔达将军。事实上，对于卡奥斯帝国的海军，我早就有了一套系统的想法。”

“……殿下有何想法？”——饶是伊美尔达素来寡言，此刻也禁不住急切询问，毕竟这不单单关系到自己，也关系到整个冰龙海骑士团，乃至于卡奥斯海军的前途命运。

“很多……具体一点说，我对于海军的作用，用途，以及未来的发展方向，与父皇，宰相，甚至朝中任何一位大臣都不太一样。”

伊美尔达不再询问，但眼中的关切之意却更加强烈，奥利佛不慌不忙，先请伊美尔达在椅子上坐下，然后自己坐到她对面，方才正容说道：

“我们卡奥斯以骑士立国，长期以来，向来只以陆上的铁骑闻名天下。时至今日，我帝国骑兵在陆地上依然是所向无敌。可是，拥有如此强大的陆军，我们在同南方诸国争胜的战场上却并不如意，纵然在局部战斗中胜多败少，可总体战略上，我们却越来越局促——伊美尔达将军，您觉得这是什么原因？”

“敌人国势强盛，而且他们拥有极为出色的军师，在总体战略上要胜过我们一筹。”

伊美尔达亦正容回答，丝毫不顾忌这些话可能会触怒上官。不过奥利佛毫不介意，反而哈哈一笑：

“说得好，对方国势强盛，这才是根本原因。至于战略上更胜一筹……将军勿怪，以我之见，我们帝国并非没有人才。夫利斯宰相的远见卓识绝不在什么‘天才二军师’之下。就算是我自己，也并不觉得在头脑上比那两个人差了多少……很多策略，他们能想到的，我们一样也能，只是限于国势无法实行罢了。归根结底，我们与南方国家的差距仍然体现在国力上，而不是军力。”

回过身来，奥利佛忽然转向一直侍立旁边的副官席斯，笑问道：

“席斯，你到这里也很长时间了，你觉得这里比你的家乡托契亚如何？”

“天上地下，没法比。”

席斯毫不犹豫地回答，虽说作为一个托契亚人他不太愿意承认，但差距实在太大了：托契亚那边全是荒山野岭，而这里就连贫民窟都要比那边的贵族区还繁华富裕。

“你有没有发现这边和你们家乡那里最大的差别在什么地方？”

“这个，太多了……吃的，用的，女人的装束，生活习惯，风俗……”

席斯摸着脑袋开始扳手指头，奥利佛苦笑一声，他知道这位部下有些死脑筋，也就不跟他绕圈子：

“道路！席斯，你应该注意到，这里有大量的道路，城市之间，村镇之间——所有地域之间，都要修筑道路来连接。”

“呃……是的，道路是很多，比蜘蛛网还密呢，不过下官很少在意这个。”

席斯确实从没在意过道路，他出门多半是乘坐着飞龙的。旁边伊美尔达脸上也显出诧异的表情，不明白这道路有什么好说的。她天天在路上走来走去，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呵呵，伊美尔达将军感到奇怪么，为什么我偏偏要强调道路——假如您去过托契亚就明白了，在那里很少有道路。村镇内部或许会有一些，但在村与村，镇与镇……哦，那里没有城市。总之，在各个分散的聚居点之间，完全都是天然地形。就算有路，那也是野兽踩出来的——托契亚人从来没有花费时间修筑过道路，他们的邻国西里西亚也是一样。”

“没那必要啊，大人。我们有飞龙，他们有飞马，长距离向来都是用飞的。”

席斯忍不住争辩了，奥利佛点点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拥有会飞的坐骑，确实没必要大量修筑道路。不过席斯，就算是一条最强壮的飞龙，它能携带多少重量飞行？”

“这个……大概是两个人的重量，如果折算成这边单位的话……”

席斯又开始扳手指头，奥利佛笑了笑：

“最多三百磅左右，这是极限了，大多数圈养飞龙往往只能承担到这个数字的一半或多一些，考虑到飞龙还需要骑手来操控，它们实际能够载运的物资数量就非常有限。而在这里，就算是最普通的大车，用两匹马来拉，也至少可以装载一千磅的东西——假如是用四匹甚至八匹马来拉，那运货量更可以成倍增长。”

“……”

席斯和伊美尔达都没有说话，奥利佛说的很有道理，可两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忽然扯这些。奥利佛当然注意到他们的迷惑，微微一笑：

“这才是道路的用途，席斯。道路用途不仅仅是给人走，更是用来运货的。一个地区的货物输送量越大，此地的物资交流——也就是商业就越是发达，商业发达了，国家自然繁荣。”

“……您认为我们那里穷困就是因为缺乏道路？”

席斯有些不解的询问道，奥利佛点点头：

“算是原因之一吧。当年我初到托契亚的时候曾经大为吃惊，难以想象世上竟有如此贫瘠困苦的地方。后来就和阿里昂兄长一起探讨其中原因，我们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渐渐意识到，托契亚的贫困不仅仅是因为当地贫瘠，还源自于因为能够驯养飞龙而带来的传统习俗——比如说由于不必修建道路而造成的物资流通不便；由于各个聚居点之间相距过于遥远而导致人口分散，无法产生积聚效应形成城市……等等。所以这几年中阿里昂兄长锐意变革，采取了很多新的措施来改变传统，也取得了相当好的效果……虽然限于身份，他的变革暂时只能局限于龙骑军中，不过相信待他成为托契亚‘龙王’之后，一定可以有更大的成就。”

“啊！难怪这几年咱们的龙骑军变化巨大，越来越强，大家都说是阿里昂王子天纵神武呢——原来竟都是殿下您的功劳！”

“不，谈不上是谁的功劳。我与阿里昂兄长是互相探讨，彼此交流，我把这边先进的制度和理念告诉他，他也传授我托契亚古老的秘术绝学——例如驯龙之术。这种交流对于双方都是有极大好处的，不过前提条件是双方都要心怀坦荡，而且更要有足够的魄力，能毫不犹豫地抛弃掉那些过时传统……在这一点上，阿里昂兄长远比我强得多。”

奥利佛目光渐渐低垂，似乎是回忆起过去在托契亚的日子。稍后，他的目光又落在自己的剑柄上——那里镶嵌着卡奥斯皇族的皇家徽章：

“更因为我和阿里昂兄长的身份……这种交流，日后一定会对托契亚和卡奥斯两国都产生巨大影响。眼下阿里昂兄长已经得偿所愿，站到了属于他的位置上。接下来，就看我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想法单纯的席斯自是满脸崇敬之色。但为官多年的伊美尔达却眉头微蹙：作为帝国皇太子，卡奥斯国未来的皇帝，奥利佛拥有如此雄心壮志应该说是一件好事。不过按照传统的眼光来看，皇太子这样热衷于考虑自己登基之后的作为，未免显得过于急切了……

微微摇摇头，伊美尔达最终还是打消了头脑中的顾虑。不管怎么样，奥利佛是帝国唯一的皇储，卡奥斯的皇帝冠冕迟早会戴到他头上。皇太子雄才大略，本非因循守旧之人，自然也不应该用传统目光来看待……不过就算如此，她还是满腔疑惑——明明说是要谈海军发展的，却愣扯到了托契亚的穷困原因上面，皇太子的思想跳跃果然不是一般人能跟得上的。

不过接下来，奥利佛似乎感觉出她的疑惑，终于还是把话题拉了回来：

“托契亚和米兰，是属于非常极端的对比例子，而我们这边其实也有类似的范例——米兰和科夫诺的繁荣为大陆之冠，远远强于我们卡奥斯，就连索菲亚也有所不如，伊美尔达将军，您认为其原因是什么？”

有了刚才的经验，伊美尔达已经可以大致猜到奥利佛的想法，所以很快回答：

“它们都靠海，可以利用海船运输货物。”

“对极了，船的运输能力要远远强于大车，水面就是天然的，最好的道路。所以临水的城市，商业往往更为发达。就连那个沙漠国家阿古利亚，他们的国都萨兰特城，也是因为靠在格雷尔河口旁边，才能繁荣起来的。我们帝国并不是没有海港，可长期以来却仅仅将其作为驻军地，实在是太可惜了……当年我们建立冰龙海骑士团的目地，仅仅是为了防备兽人从海上进攻，故此忽略了海军的商业价值。反而是没有武力的米兰人，从一开始就找到了海船的最佳用途，现在终于成为大陆第一繁华之地。”

“索菲亚人在这一点上就很聪明，特别是南十字军。我专门研究过这支‘大陆最富裕军团’的经济来源，虽说外界一直传言是科夫诺人在支持他们，但实际上，南十字军最大宗的财源并非来自馈赠，甚至也不是高兹堡的金矿，而是他们那支海船中队所进行的一系列贸易活动——仅仅一支海船中队就能带来如此巨大的受益，伊美尔达将军，我们卡奥斯可是有整整一个海上军团呢……”

宛如一个霹雳突然在脑中炸响，伊美尔达终于明白了奥利佛的念头。她一下子站起来，看着面带微笑的卡奥斯皇太子，惊诧问道：

“难道……您想要把冰龙海骑士团完全转变为商船队？”

“不完全是，战船自有它的用处在。但海船最大的优势还是在于货物载运量和运输快捷，我们帝国可以建造最大的船只，这种技术优势决不应该仅仅体现在战舰上。事实上，伊美尔达将军，自从您率军驻扎到这米兰城以后，我们帝国的经济状况就大有改善，这种变化并不是偶然的。虽然我们并没有直接做海上贸易，但米兰人已经不得不同我们分享利益——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卡奥斯人一样可以做海上贸易，一样可以从中获利。假如他们不合作，我们自己也可以单干。”

最后，奥利佛长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