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昶这才深吐口气,满脸皆是如释重负的微笑。
当对岸的灯火快速移动化成一个半圆,他也用力挥舞着手臂,不管她看得到抑或是看不到,他都愿意用这种略显傻气的方式庆贺着她的成功、她的重生,以及自己和她未来的无限可能。
“夜晚天黑路滑,臣妾不知陛下竟迷失在府中。”
费夫人保养甚好的精致面庞从丝绢后浮现,暗红的唇与贵妇刻板的高髻都毫不掩饰地证明她于蜀国中的尊崇地位。
“夫人,她比符安歌还要摄人心魄……”孟昶目光仍遥望对岸,极为恋恋不舍,“朕对符安歌亦可嗔怒呵斥,可是面对她,却只想用最柔软的心底,为她筑上四面高耸的宫墙,不让她再受到半点伤害。”
“陛下,有些事,她需要自己去渡。”费夫人脸上划过一丝隐秘的痛楚,“如今看来,那心结已了却大半,臣妾代她谢过陛下。”
孟昶还想再追问下去,却被费夫人恰到好处地拨开,“时机到了,臣妾必将令陛下得偿所愿,但当务之急,应以国事为重。”
于是,他悻悻地住了口,将远眺的目光收回,这才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与从容,“夫人想必对边境与后汉之事知晓,眼前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终于可令我后蜀放手东扩了!”
“臣妾以为,后汉驱除鞑虏,重振汉威,于中原人心鼎沸,上下一心,此刻虽连失主上与储君,实则更令百姓齐心合力。当下若贸然进攻,恐怕民意难违,还请陛下三思。”
“夫人言之凿凿,也是朕所顾虑的事。可如今大好形势,当真不进则退,我蜀总归要先发制人,不能白白耗费这等天赐良机。”
费夫人点头附和,“臣妾听闻,后汉降兵复叛,边境烽烟四起,不知可否于此,做些文章?”眼神流转间,内心已有可循章法,便洋溢着并不随年纪增长而褪去的诡艳微笑,“陛下可还记得三十六计的混战计?”
“混战计?不敌其力,以消其势。乘其阴乱,利其弱而无主,随以向晦入宴息……”孟昶忖度片刻,便恍然大悟,直直叫好,“后汉人心对外虽是如一,可对内却各有盘算,反复无常、想趁乱上位的臣子军将不在少数,是时候尝尝我们为它埋下的苦果了!”
“费乔有一细作潜伏于后汉王景崇军中,听闻这位原本讨逆的王将军如今已是进退两难,叛将侯益与赵匡赞早已向新主刘承祐投诚。”费夫人捻起手中的丝帕捂嘴嘲笑,“还有那位一心坐着皇帝梦的李守贞,早就在纸醉金迷的谶语中不可自拔,咱们该推波助澜地点把火,好好烧一烧他们那飘摇不定的江山后院了。”
孟昶与费夫人相视一笑,计谋就此笃定。
狼烟起,风声紧,便在与中原相隔的千里之外,在那片似乎与世无争、自得享受的芙蓉城,翻云覆雨,尘埃落定。
另一侧的八百里秦川,这个夜晚同样由于刘知远驾崩消息的不胫而走而平静不再。
后汉左卫大将军王景崇全身缟素,久跪于凤翔军中所设的简易灵堂前,眉头紧锁,进退维谷。
月前,因回鹘进贡使节向后汉控诉党项部落经久不息的侵扰劫掠,自己便受皇帝任命前往黄河上游平息纷争,后因长安两府掺入后蜀势力,复折道潼关以西,加以平乱。
犹记大军出发前夕,主上刘知远私下对他特意叮嘱,“朕如今虽接受赵匡赞投诚,准他进京参见,但赵延寿、赵匡赞父子二人作为契丹降奴,皆不再为信。朕也着实无法猜透他与侯益究竟是否有不臣之心,你到那里,若他们依旧迁延观望、含糊闪烁,朕许你见机行事,不必犹豫。”
“臣遵旨!”他跪倒在地,声音高亢洪亮。
自后汉朝廷建立,王景崇因立功不断且忠心耿耿,颇受刘知远信赖,短短几年便被擢升为左卫金吾,贴身为其行事,甚至比苏逢吉、史弘肇和郭威等人,掌握着更多的不为人知的皇室机密。
他恍惚着从回忆中清醒,只不过当下时刻,自己原本扶摇直上的仕途和人生,极有可能因位上之人的更迭戛然终止。
他泪流满面,哭陛下,更是哭自己。
“属下赵思绾拜见将军!”一位皮肤黝黑的大汉身着素服,风风火火走入军帐,见王景崇一派昏惨心境,忍不住直言相劝,“先皇已逝,将军不该一味沉泯伤感怀念。早谋出路,才能不受人所制。”
王景崇拖着沉重的身子起来,望着对面之人左脸所烙的青鸟图案,内心涌起一阵赞叹。
回想自己初到凤翔,听闻后蜀军队已从南方悄然逼临,因手中禁军有限,便要调遣驻扎在京兆府中晋昌牙兵一同前往阻截。
可赵匡赞早已动身前往汴梁,这些留守的牙兵一个较一个奸诈,刚有并军的风声泄露,便有许多士卒化作平民争相逃散,唯恐王景崇借圣上名义秋后算账。
那时,王景崇心生一计,打算在这些晋昌牙兵们的脸上刺上一只青鸟作为标记。
闻及此刑,众牙兵更是无人理睬,唯有一名被军中士兵唤作“盗匪”的末级军官赵思绾率先响应,他的左脸毫不犹豫地贴近被灼烧得喷薄热气的烙铁,只觉一阵焦糊气味袭来,那原本其貌不扬的黝黑面庞上就此落下一只青黑色的飞鸟形状,配上他稀疏不成型的眉毛和炬如铜铃的炯炯双眼,更将身上那股子无惧天地的气派表露无遗。
其他手下曾暗中告诫王景崇,“赵思绾生性暴虐凶残,难以控制,不如将他除掉。”均都被王景崇阻拦,并执意将其提升至晋昌牙兵之首。
如今风云突变之际,他身上的冷静和主见分明尤甚,王景崇愈发对其施以信任起来。
“思绾,你来看看这道旨意。”他将桌上一卷明黄圣旨递予过去,“新帝命本将兼任凤翔巡查使。可几日前,我竟让侯益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回汴梁,这事已是渎职,且他与我之前过节颇深,如今他独自东去,势必要在新帝面前对我加以诋毁。此战当真出师不利,这未来的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将军糊涂,当时怎不一举将他诛杀,以至留下如此后患!”
王景崇摆着手,头顺势转向一旁,似乎在无尽懊悔着当时的犹豫不前,“先帝的密旨新帝并不知晓,若我将侯益除去,小皇帝肯定要怀疑我擅自行凶了。”
赵思绾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解释,“如今放虎归山,难道圣上就不怀疑将军了么?身处这混乱时局,将军实在不可妇人之仁。”
月余间,后汉高祖刘知远的国丧典仪画上一个句号,乱雪纷飞后春回大地,中原浩渺江山迎来了她的新主人。
不出王景崇与赵思绾预料,侯益前往汴梁负荆请罪后,顺利得到圣上刘承祐的原谅,加之侯益家缠万贯、颇通人情世故,大大小小的官员从上到下几乎都被他贿赂个遍,以至无人不在新帝面前歌诵其德行仁义。
当侯益任命为开封府尹兼中书令的消息从汴梁传来是,王景崇知道,这个局,他终究还是败了。
他看着京中眼线飞鸽传书中的消息,对新帝原本的愧疚,瞬间幻化为满心怨怼,“侯益谤将军霸道蛮横。新君忌惮,恐将分崩军力。”
“果然是一代新人换旧人,”他失神地叨念着,赵思绾突然夺门而入,面色焦急,“将军,朝廷已派供奉官征调我全部晋昌牙兵回京述职,侯益知道我带兵投靠于你,恐怕此行定是凶多吉少。”
王景崇心下一惊,捶桌摇头,“雷霆之怒果然来了,好快,好快……”
赵思绾双手撑着书案,将头探向失魂落魄的王景崇,流露出摄人的狠厉,“将军,我们横竖已是失势,不如学汉高祖刘邦揭竿而起,说不定能搏出个锦绣前程!”
见王景崇仍是举棋不定,赵思绾索性将绘着秦川地势的羊皮地图抖展开来,用腰间的箭镞一把定在军帐的木楔之上,“将军,你我如今已没有退路,再犹豫,就要为鱼肉刀俎了!”
王景崇大脑飞速运转,不由得开始回忆起属下曾经提示过自己有关赵思绾的评价。
交道日久,他渐渐看清这位“强盗将军”身上从不掩饰的狠辣和超于凡人的精明,他说的没错,如今已无退路,小皇帝的步步紧逼终于让他抛开对先帝的怀念与忠心,开始正视赵思绾谋划的叛逃计划。
赵思绾见原本神色恍惚的王景崇眼中逐渐迸发出坚定的复仇火苗,便更加顺畅从容地描述起他端详已久的周密策略,“秦川八百里沃土,南有秦岭为屏障,北有羌胡、党项部落自给自足,不能教后汉军队渗入。如今将军占据凤翔散关要地,如若我能在东行之中成功占领长安,那秦川的大半都将成为我们的势力,如若西侧的潼关天险再有异动,便可彻底将关中与中原的通道封死,届时你我便可坐拥这片广袤沃土,逍遥为王,不被后汉那乳臭未干的孩童所限,岂不快哉?”
王景崇听完他一席酣畅淋漓的谋划,嘴角不禁扬起久违的微笑,“思绾果然是军事奇才,此计当真妙极!长安那边原本便是你的领域,这我不担心,可是,若想你我成合围之势,安然于此,潼关那方恐需笼络成为我们的势力,那里的将军是……”
“河中节度使李守贞。”赵思绾脱口而出,“将军可与他相熟?”
王景崇略显失望地摇摇头,“他平日里低调得很,看他老实谨慎的样子,恐怕不能为我们所用罢。”
“将军此言差矣!”赵思绾哈哈大笑,“他曾经跟随杜重威投降契丹,后又复降后汉,我不信他身上还有多少忠烈贞洁可言。这皇帝林立的世间,想称王称霸的将军,恐怕比山里的兔子都多得多!”
“我没成家,不知将军家室何在?”
“我出征前,就把媳妇孩子送回邢州去了。”王景崇说罢,和赵思绾默契对视片刻,二人不由得一同仰天长笑。
同为将军,他刘知远能做皇帝,自己便也能做!
因为这是一个生死由命的时代,这也是一个逆天改命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