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狼烟(1 / 2)

符生一梦 作家CNuVTG 0 字 2022-11-03

 后汉乾祐元年,即后蜀广政十一年正月,赵延寿之子、后汉京兆府大将军赵匡赞,和凤翔府大将军侯益一同带兵投降后蜀,成为蜀帝孟昶新年以来收获的第一份大礼。

后汉与后蜀被秦岭一分为二,以东南为后汉,以西北为后蜀,凤翔府与京兆府便坐落在两国边境,一南一北地伫立在渭水河畔,和巍峨高耸的秦岭山脉一起,构成后汉王朝在西南边陲的一道坚固防线。

孟昶知道,后汉皇帝此时正竭力与旧部残留杜重威死死周旋,根本无力顾暇后蜀的暗中威胁。

得到汉军两员大将归降的讯息后,孟昶当即下令,命兴元府张虔钊军与源州府李延珪军兵分两路,分别从散关和子午谷穿越秦岭,迅速进入凤翔与京兆接纳两路降军,以便用最为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长安一带的军事要地一并收入囊中。

可是,两军从后蜀出发不过几日,前方便传来赵匡赞和侯益又重新投靠后汉的消息,孟昶听到战报,顿时气得他七窍生烟,几年来偏居一隅的他费尽多少心血,总算看到东进中原的一丝曙光,到头来还是被那些视诚信于无物的贰臣狠狠算计一把。

见皇帝满脸惆怅无法释怀,宓妃便妖娆地挪到他身前,媚眼如丝,“陛下,贱妾虽不懂军政国事,却知我蜀地是普天下最为平静安乐之所,秦岭那边的事乱成一团,陛下何必为那些乌烟所扰呢?要贱妾看,芙蓉帐暖度春宵才是人间极乐之事……”

“陛下,前方急报……”掌事内官唯唯诺诺的声音响起,他大着胆子探近床榻,将声音扬高两分,“后汉传来密信,汉主刘知远已于昨夜晏驾归天。”

这句话如平地惊雷,将因短暂失利而显混沌的孟昶从温柔乡中拽了出来,他猛然掀起明黄色床帏,满脸大喜过望,“消息可否属实?”

掌事内官本想稍稍抬头,却瞥见帷幔之后宓妃若隐若现的羊脂玉一样的臂膀,又赶忙埋下脸去,“回禀陛下,汴梁已封锁城门,如临大敌,消息该是真的。”

“极好!极好!果然天助蜀国!”孟昶兴奋地绕着圈,“快诏安思谦来见朕,朕要和他好好部署一番,秦岭之战,我蜀必将先声夺人!”

“诺。”掌事内官得到旨意后便要退下,却被亢奋不已的孟昶喝止。

“且慢……如今天赐良机,乃是我蜀绊倒后汉的绝佳时机,不可将视野仅仅放在小小的秦岭。你快去请费夫人入宫商议大事,不得有误!”

“陛下!”宓妃披着一件杏黄色的薄纱缓缓下地,声音尖厉而起,“如今,天色已晚,宫门早已下钥,陛下怎可请一外命妇在此时入宫觐见。费夫人虽与陛下情同母子,却终归为一君一臣,更何况费夫人一介女流之辈如此近身天子,陛下就不怕有更多的流言蜚语散播市井么?”

这些日子,宓妃知道孟昶流落远方的露水红颜,早已嫁为人妇,又偷偷按照他近身侍卫的描述,按安歌的性情模样好好修炼模仿一番,自己又着实有几分媚术,于是毫不费力地获得连绵盛宠。

这几年,宓妃宠冠后宫是后蜀众人皆知之事,期间,费夫人企图为皇上进献佳人,也都被她一一推挡回去。

从此,宓妃和费夫人便暗暗较上了劲,后者希望能够在皇帝身边安插自己的人,才能使自己和整个费府永葆贵极,如此谋算却多次被好妒的宓妃所阻;而宓妃则早就瞧不惯费夫人仗着皇上年少时的几次相助,便真将自己当做“隐形太后”一样的人物,前朝后宫哪里都企图插上一脚。

于是,心思活络的宓妃便授意下人,生生编纂出皇帝与费夫人的宫闱艳事传扬开去,也好借民众的悠悠之口,煞一煞这位后蜀第一诰命夫人的锐气。

孰料,孟昶冷哼一声,“爱妃所言‘流言蜚语’乃是何意?”

宓妃毫不慌张,娇艳的双唇一张一翕,似乎早有准备,“污言秽语不堪入陛下之耳,只是,这费府与费夫人这些年因受到陛下恩宠,羽翼渐丰。前有李仁罕和张业叔侄之鉴,陛下万万不可再让那费氏高楼渐起、威胁皇权了。”

“放肆!”孟昶抽动着嘴角,不等她说完,便一掌将言语间僭越政事的宓妃掀翻在地,“朕看你还算安分,这几年对你颇为宠幸,却让你不知天高地厚起来。费夫人是谁?凭你这贱人又是谁?怎敢与她相提并论!”

“陛下!”她早已摸清孟昶多疑又显偏执的性情,言语间也不甘示弱,“臣妾一心系于您身,一言一行、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在替陛下分忧,陛下言语重伤臣妾一颗赤诚之心,臣妾唯有以死谢罪了。”

说着,宓妃便作势要朝那梨木雕花床榻的尖角撞去,心里却笃定那人绝不忍心。

“嘶……”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宓妃昏昏沉沉地躺在冰凉的绒毡之上,只觉得额头上的创伤像有无数只细小的蚂蚁,争先恐后地涌出来,钻心的疼痛让她不禁扁起嘴,口中逸出的那一声“陛下”,既委屈又娇嗔,唤得她直教自己的骨头都酥化了几分。

“爱妃当真是最体贴朕的知己,”孟昶蹲在陷入宓妃身侧,见她额头上的点点血滴坠落在洁白的毛毡上,像极了一朵朵开时正艳的桃花瓣。他纤长的手指绕着她那洁白无瑕、丰满却不失立体的面庞温柔地转了几个圈,“知道费夫人已为朕挑选一位世间独一无二的绝艳惊才,爱妃便如此忙不迭地退位让贤,令朕心里着实喜庆安慰。”

“什么?”宓妃难以置信间,只觉头颅越发晕眩了,连忙把唇凑向那只在她脸上不断游移的手,“陛下,臣妾头好晕,快救救臣妾……”

“你这贱妇头晕,心却狠辣无比!”孟昶嘴角抽动着,抬手朝她的脸颊又狠绝地甩了一记耳光,“别以为你自己做的那档子下贱事神不知、鬼不觉,告诉你,别说那党项、羌胡,就连中原皇宫里都有朕的人,朕想得到的,从未失过手!”

“原来陛下是怪臣妾做的那件事啊!”宓妃待充斥的耳鸣声碾压之后,挣扎地从地上撑坐起来,眉眼间满是抑制不住的嫉妒狠辣,“无论怎样,她那干净的身子您是再也得不到了。臣妾没见过她,不过听党项人说,他们早就把她糟蹋个干干净净了!臣妾还听说,她被劫走之前,一直与和她同行的男子卿卿我我,这么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既然臣妾做主毁了她,陛下也别再期盼了!”

“朕想要的,无论她是天神是娼妓,朕都会得到手,不想要了,不过弃如敝履罢了。”他狠狠抓住宓妃那头顺柔及腰的长发,凌厉的眼神似乎在她煞白的脸蛋上一刀刀地划着,“朕知道,你想做皇后,又不愿被费夫人牵制。如今,朕便如了你的愿,教你再也不能和她比肩。从此,你将一无所有。”

“不!不!”宓妃连忙抱住他的脚踝,“陛下说过,你会一辈子宠着臣妾!”

“鄙薄的贱人!”孟昶泛起一阵阴冷笑意,“既然谈到那女子,今日朕便要到费府好好领略一番。你没读过书,不知汉武帝和卫子夫那般偶然相逢,是何等绝美的景致。今夜,屋外瑞雪轻盈,风姿绰约,朕和你多说无益,倒是误了这番良辰美景。”

“传朕旨意,褫夺宓妃封号,废为庶人,交由费夫人全权处置。”听着身后宓妃疯癫无状的喊叫,孟昶迈着轻快洒脱的步履,朝掌事内官言道,“准备轿撵,朕要到费府走一趟。”

因已入夜,自己又是不速之客,孟昶特意令属下和家仆万勿惊扰,只是一个人提盏镶满金缕贴花的六角宫灯,轻车熟路地走向议事之地,因覆着软绵绵的一层积雪,石板路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倒比平日里增亮许多,他无意中间瞥见无心亭中摇曳闪烁着点点微红,亭顶凸起的六个棱角也都分别悬挂着淡碧色的丝绢,恰到好处地轻柔垂地,以其为屏障将红尘外的世界两相隔绝,丝绢悠长仙媚地随风摆荡,似如一双柔弱无骨的柔荑,摆手召唤着他的脚步逐渐靠近。

虽是冬日,后蜀气候仍显温和,雪片飘洒,更添湿润,也像是在冥冥之中,将这土地上的一切不洁之事抹去,复回到从前的洁白无瑕。

他故意放慢了步伐,教自己踏雪的动作轻柔几许,走近后,才看清亭中所立之人,单见背影,已足令他内心漏跳半拍。

亭中那女子通体身披白色裘袄,青丝不过简束,正孤身立于石桌旁,潇洒地舞动着手中笔管,满头秀发连同笔尖的起承转合而带着节奏飞扬,不知怎的,他总觉这女子身上正书写着世间最孤独无望的悲伤。

他温柔地用右手食指掀起一扇悬缕,正忖度此时开口是否略显冒犯,便听一阵黄莺出谷的柔媚嗓音扬起,“贵客请驻足,莫再靠近妾身。”

孟昶心脏突突地跳得更加厉害,不自主顺势踏近一步,委以躬身谦礼,“是夜更深霜重,积雪成冢,然姑娘独自置身于此,仿佛为这亭和湖笼罩上一层朦胧如月的光芒,美轮美奂至极,教鄙人不由驻足观望,若有唐突,还望姑娘恕罪。”

他举着灯笼照亮离自己最近的一扇丝绢自上而下的奔腾笔迹,欣赏与赞叹之情顿时溢于言表,“春心滴破花边漏,晓梦敲回禁里钟。十二楚山何处是,玉楼曾见两三峰。如此上乘之作出自姑娘之手,更令鄙人自愧不如,请受鄙人一拜!”

“贵客莫再取笑,请快些归去,妾卑贱之身如同草芥,不值片刻流连。”那女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声音在此响起,更掀起孟昶心中无尽的好奇与怜惜。

听到身后的男子再也没了声响,那女子心中暗想,这世间男儿不过都是好色又无胆量担当之徒,便孤愤地拿起石砚,将其中所剩不多的墨汁朝身侧的丝缕甩去。

孟昶惊叫还未脱口,漆黑的墨水已四散喷洒到无辜的丝缕之上,迅速湮染开来。

只见她缓缓起身,拢了拢围在颈间的裘绒,悲天悯人地发出一声叹息,似是为那些被自己亲手捣毁的丝绦,似乎也是在感叹着自己,“暗黑倾泻,覆水难收,天地之间,再无纯白。”

不知怎的,孟昶听到这句话,便回想起自己从懵懂少年到如今挥斥方遒的半载人生,他不禁开口应对,“人生翻转,股掌之间,欲之驱使,纯白本就无用。”

孟昶仿佛透过厚厚裘袄,看穿她遍体鳞伤的身心,虽不见她的正脸或美或丑,眼下时分,他只想用自己微不足道的言语,助她莫要消沉,“无论怎样,历尽磨难的身体终有一日落叶归根,独有文字中潜藏的诗者灵魂可永世不朽。鄙人虽不知姑娘发生过何事,却有一言当劝慰姑娘,人之一生,不过成王败寇,你可以选择懦弱逃避,让自己龟缩于安静角落,被世人遗忘。可是,姑娘就愿意如此历临世间一遭,最终成为人们口中一事无成的样子么?我为你的文字感到不值,更为你澄定无波、高洁无暇的灵魂感到不值。故请姑娘万望自重,再不可自轻自贱!”

闻及此,女子走向湖边码头的脚步忽地一顿,“原本我想于这至美至纯的湖景中埋葬我的一生,听闻贵客所言,心底竟又掀起一丝涟漪。”

孟昶内心焦急万分,想要上前拦住她执拗的前行,又唯恐驱散她对自己逐渐放下的戒备,“姑娘莫要冲动……你想要什么,说与我听,我都会助你完成。”

“你看这湖上结冰了……我想,我要一个赌注罢。”她忽然轻呵一声,伸手指着湖中心隐约可见的岛屿,“我的家在那边,若是今日我可踏着湖面薄冰顺利归去,从此便决意与过往一刀两断,若是不能,也算是洗清了我这满身污秽。”

“姑娘,”孟昶平日虽叱咤庙堂之高,也少不了在各种佳丽间左右逢源,今日听到眼前女子一番离奇的赌注,突然少有地手足无措起来,丝毫找不到劝说她的半分理由。他垂下肩膀,只得远远地将手中的宫灯穿过丝幔,递到她掌边,“这抹烛光,希望能够代我陪你。”

她微微侧脸,从孟昶手中接过灯笼,迷雾中的夜里望不到清晰的轮廓,孟昶只能确认,这是张极为俏丽完美的容颜。

他深吸一口气,略显卑微地祈求道,“等你安然无恙到了对岸,举着它,朝这边摇一摇,教我安心。可好?”

女子背身朝他行礼,便抬起秀丽的羊皮靴试探地置身冰面之上,形单影只的她走得那样艰难,身姿却在小心翼翼的摇曳挪步间更显婀娜。

每一步,都是生与死的赌注,每一步,都走在孟昶心里,镌刻下迷恋彻骨的痕迹。

那半柱香的光景,仿佛成为孟昶人生中最难熬的时光,当那团微弱的灯光越来越远,孟昶踮起脚尖站在码头的顶端,翘首张望,明明是数九寒冬,他的掌心粘腻地渗着汗珠,呼啸的寒风从湖面穿堂而过,眼睛被扑得又涩又胀,也不敢有半时分神,生怕那份无与伦比的美丽堕入冰窟,消失在自己眼前。

他原本以为,女子的矜持不过皆是假面,在男子万马奔腾地进攻下即刻灰飞烟灭,可是,当站在她的面前,孟昶竟觉自身一切粗暴与强大幻化得无影无踪,他只想将她温柔地捧在掌心,呵护并尊重着这抹濒临破碎的纤弱,执拗地执行着她的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那团微弱的灯光终于摆脱了冰湖上的移动,似乎跳跃着登上对面微微凸起的水榭嶙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