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腼腆地笑,说是放不下了。
“胡老,不能再买了,老伴儿又得跟你吵!”
他依然是笑,说“没事没事”。
有一天,汪老师目送他走了,叹息道:“一辈子爱买书,爱看书。那次我们去上海开会,雨过天晴,他到书店里看书,害得大伙儿等他半天。”
“他乡音改不掉,说话学生听不懂,一肚子学问派不上用场,就调到干部学校当副校长了,专门做研究,也是得其所哉了。”
朱老师也叹息:“他的心思都在书里。夫妻感情一般,儿子工作的事儿他也没上心,现在在一家小饭店做厨师。”
李老师冷嘲道:“买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三辈子也看不完!他要是死了,他儿子准一股脑儿当破烂卖了!我是再也不会买一本书了,再买我就是孙子!”结果,他还是买了一本。
我听得心酸。我知道老胡有许多缺点,但他真诚,他坦荡,他也许并不能察觉到他在现实中的失败。既然察觉不到,那么不就是幸福的吗?
老胡消失一个星期后,我才知道他得了肝癌。我去医院看他,他强撑着要坐起来,局促不安,他不习惯被关注、被呵护。一个月后,他出院了,休养一阵子又出来买书,只是行走得更慢了,脚步更虚浮了,脸上长出了大块的老人斑。我心里隐隐不安,怕他有事。他看出我的心思,笑着说手术很成功。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连在汪老师处求证实情都不敢。
时间慢了下来,秋天过去了,初冬开始了。霜降之后,风陡然烈了,路旁的法国梧桐开始哗哗地落叶。我连续三天没见老胡的身影,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噩耗还是来了,老胡走了。我去的时候,是他儿子接待的我,他知道我,他的父亲不止一次跟他说起过我。他默默地领我走进他父亲的房间,我坐在空空的床板上,心里钝钝地痛。世上再也没有老胡了。我的眼前,不断闪现他的样子,他缓缓地行走,他腼腆的微笑,他笨拙的声音……尤其忘不掉他头顶盖布的情景:大雨灌注,花白的头发被淋得如同肮脏的拖把,他不断地眨着眼睛;他浑身湿透,泥土糊满的衣服紧贴着身子——平素,他虽然局促,却一直那么庄严;他虽然随意,却一直那么整肃。但是那天,他那么狼狈,那么不体面。
再去摆摊的时候,我听见有人笑着跟我说:“小董,老胡走了,你损失大了。”虽然太阳暖洋洋的,我依然觉得冷彻心扉。
我让出了那块地儿,不再摆摊。
我知道一定会有人说:“老胡死了,损失最大的是小董。他干不下去了。”
起初我不知道有老胡,孤寂都可以是骄傲的;后来我遇见了,孤寂便不可忍受。这条路上,老胡再也不会出现了,我又何必守着呢?
老胡如果知道这事,他一定会局促不安。他不习惯被突出,不习惯被关注、被过分尊敬,但是他一定会欣慰。他是懂我的,正如我懂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