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岗失业那几年,我在淮河北路的超市门口摆了一个书摊。我跟老胡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跟别的书摊相比,我的摊前一直都是冷清的,虽然我的市口最好:超市正对门,自带流量,摊前正好有一盏路灯。但我卖的是出版社的清仓货,要么是文史哲类,要么是古今名著,一本正经得就像我的着装和表情。更重要的是,我的服务态度——我是拿着进货单卖书的,进价加百分之二十,少一块钱也不行,态度高冷。
那个夏夜,我的摊前冷清如故,只有一个身材高大、背微驼、行动迟缓、头发花白的六十多岁老人蹲在那儿看书。而隔壁小罗的摊前,已经人头攒动,有读者便拿着书来到我的摊前,就着街灯翻阅。小罗睥睨四顾,大声让那人过去,怕他拿走了。有人便看着我的书摊问小罗,怎么不给我一笔转让费,把地儿腾出来,“反正他那儿也没生意”。小罗睃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笑笑。
老人已经看了两个小时,除了偶尔换下承重的脚跟,他几乎一动不动地翻阅。看过的书一本本地摞起来,摞了颇为壮观的六堆。我扫一眼,笑笑。这样的顾客我见得多了,往往摞得越多,买的可能性越小。
“老板,过来帮我算算多少钱。”老人站起来,腼腆地说。一口浓重的上海郊区口音,若不是对话场景明确,我可能根本听不懂。
我加码洋,算折扣,报价格。他听后思量半晌,才疑惑地复述了一下我的话,只不过将我句末的句号改成了问号。我心知肚明,微笑着对他点点头,重新坐下,没有给他拿袋子装书。
他掏钱,十二张百元大钞,递给我,依然腼腆着说:“剩下十几块钱就别找了。”我有片刻的恍惚,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个老人便是老胡。
自那之后,老胡成了我的忘年交。他每天或黄昏,或晚上,不论冬夏,一定会来我的摊子上看看,每次来至少买一本书。有一次他看了半天,选了一本《西游记》,我记得他已为孙女买过了,便提醒他。他笑着摆手,说:“没关系,再买一本。”我没有卖给他,他就像一个下棋让子太明显的对手,我虽然感激,但不好受,心里却愈加尊重他。
老胡带动了我的生意,慢慢地,人们相信了我手里的进货单,也理解了我卖书的方式,我的摊前虽然看客依然很少,但成交量开始比小罗的大了。小罗见状,便也淘了同类的书。有一天下午,老胡刚从我的摊子上起身,小罗便殷勤招呼,老胡迟疑半天,还是过去了,买了三堆,七八百元。买好后,他便从小罗那边悄悄走了。说实话,我有些难过,不仅仅是因为生意,还有遭遇“背叛”的伤心。毕竟老胡也知道,我和小罗吵过架。
真正让我们尽释前嫌的是那个大雨骤降的傍晚,当时我进了新书,老胡正在我摊子上翻看,大雨便在此时毫无征兆地灌下来。我慌忙拿雨布盖好书,但地上很快积水,如不迅速收到三轮车里,所有书籍都将报废。三轮车上搭着一块布,摊子上搭着一块,收书入车有六道程序:弯腰掀布,搬书,再盖好,掀三轮车布,放入,盖好。我已经绝望,欲哭无泪。
老胡没有离开。他钻进我摊上的盖布下,膝行,将书摞起,由边沿移至书摊中间,然后站起来,快步跑进雨中,搬来几块石头压住盖布的三角,再钻进去,头顶着脏兮兮的盖布,双手抓着盖布边沿,大声喊着手忙脚乱的我快将车推进盖布。
那天,所有书摊都损失惨重,而我的摊子毫发无损。
自那以后,老胡依然偶尔会去小罗那边买书,会拿过来,坐在我特意为他准备的凳子上,翻给我看,说买它的原因。老胡拎着一袋书坐在我的摊子前,或缓缓往回走去的情景,是淮河北路夜市标志性的背景。不论是坐着,或是行着,都会有书友跟他打招呼。
“胡老师,又买书呢?”
他笑着,停下来,打开袋子,问的人便笑眯眯地伸头过去看。
“胡校长,又买书啊,家里放不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