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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口不就在那吗?他自顾自地说--

--突然,地板没了。

情急之下,汤玛士以斧当勾扣住了地穴边缘,他的心跳在坠落的当下冻结了片刻,堵死的气管难以呼吸。锵当一声,汤玛士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而火炬则代替他落入深渊,汤玛士亲眼见着火光远远离去,化为火苗、成为星点,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连坠地的声音都没有。黑暗吞噬了火焰。

「呼......」汤玛士摇摇头,并要自己别去思考脚下的洞到底有多深。

双臂用力一拉,他拉高了半个身子,汤玛士的脚在壁上寻找支撑点;右肘往壁缘一搁,他一鼓作气把身子给推回了隧道上。无光的空间里只有汤玛士的呼吸声,有那么几秒,他真的如愿成了一道影子,悬于半空的感觉残留于脑海,火焰化为虚无的片刻、气流卷上发丝的瞬间、黑暗拥抱胸怀的须臾--汤玛士吓得无法思考,只想缩在地上一个劲地发抖。

「鬼地方。」这是汤玛士唯一能下的结论。

现在他回头摸索着刚才那个大洞,但却什么都找不到。

洞不存在吗?汤玛士想,难道我又做了什么白日梦吗?

出口的微光仍持续闪耀,然而在没有火炬的状况下,汤玛士几乎无法视物,于是他就在沿着墙边在地上爬着、摸索着,一直到出口了才大胆地把发软的双脚搁在外头。天空最后一丝晚霞即将消失,然而月亮似乎出来了,露台虽黑暗、却能看得分明,此时汤玛士认为许他该在确定一次自己有没有搞错状况,既然他曾掉下去,那洞总不可能凭空消失吧?于是他转过身想再看看那座坑洞到底何方神圣,但这一查探,汤玛士却连隧道的路面都看不见了。

他伸手触摸,却摸不到底;他再伸长手,这下汤玛士差点连人都要摔进无名深坑中了。

汤玛士狼狈地退出了隧道口。他低语:「幻觉。」

"你怕黑吗?"幻影问。

「你动了什么手脚?」

"我希望你多依赖我一点。"

「可笑,就因为一个小洞......」

"唉唉、蠢汤姆,你怎么能确定洞下不是一片空谷?小心了,这块土地随时都会崩塌......"

汤玛士看见隧道口的黑暗缓缓渗出,不是雾气、也不是某种实体,它只是一团裂缝--汤玛士用力将左手掌押向斧刃尖端,剎那的疼痛驱散了幻觉。「你控制不了我的,幻影!」

"控制?蠢蛋,我为什么要控制你?"它无形的手按住了汤玛士出血的左掌,"我是在教训你。"

「自从提尔出现后,你似乎变得很紧张,」汤玛士神经兮兮地抽笑,「你讨厌牠,对吧?」

"我讨厌的是你不懂得自保,汤姆。"

「所以你接下来还打算做什么?阻止我去找人吗?」

"不要什么事都牵拖到我身上啊!"幻影笑着说完最后一句话。

「幻影?该死,你不能说走就走!」汤玛士拿起斧头胡乱挥舞,他想大吼、把幻影那得胜的嘴脸骂的狗血淋头,但一想到自己身在敌营,汤玛士最后只能闭紧嘴巴,拳头朝地上猛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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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潜入墓园阵地,手中的斧头沾满鲜血。

其实汤玛士大可不必这么做,但他做了。他把亚丹墓园外的所有敌人都送上了黄泉路,不管大的小的、男人或女人、兽化者或非兽化者,汤玛士说服自己说这是为了安全起见,毕竟早晚都得这么做,然而实际上他就只是喜欢做、想去做,说是为了血也不尽然,某种程度来说,他想要的是取得血的过程。把这称之为杀戮再恰当不过了。

清除整个区域后,他坐在通往墓园的路上沉思了一会儿,汤玛士看着自己满是血污的手稳稳地摆在眼前,连点颤抖没有。回想起当年他坐在历经战火的农舍角落,作为下士的汤玛士甚至无法忍受片刻宁静,胜利的狂喜过后全是一团混乱;他的脑海有座飞满苍蝇的废墟,沉默唤醒了千万只蝇翅拍打,要他身不能行、心不得安宁,最后连抓颗干果都没办法,汤玛士只能在无人的角落一径地让恐惧包围。然而身处雅南的他却实实在在地接受了这份宁静,甚至是一种满足。

「我没事,对吧?爱德,我还有正常的权利,对吧?」汤玛士抓起斧头,「我是猎人,我狩猎。」

进入墓园的路上有几具尸体,都是被大卸八块的野兽。此时汤玛士听见阶梯之后有阵微弱的劈砍声,声音从墓园内传来,他走进去探个究竟,第一眼见到的却是的墓碑群与倾斜乱置的油灯杆、石雕像,几颗无叶的老树盘据其中、围绕墓园的高塔将死人团团包围,那里的死亡错倒成生命,死物都像活了一般随意游走。还有那些无所不在的尸骸,有人类、也有野兽,它们的尸块混成了一团,近乎面目全非。

劈砍声还在。几盏未熄的灯火与逐渐升起的月光照亮了墓园深处,有个身穿黑衣、头戴圆帽的男人正在那挥斧,动作一阵一阵,沉重的难以言喻。

「盖斯柯恩。」汤玛士呢喃着。他永远忘不了那股血味,亚历山大给的他、属于盖斯柯恩的血液。

盖斯柯恩停止了动作,他悄悄回过头。

「盖斯柯恩!」汤玛士大喊。他走上前,心中扬起一股温冷不定的激情。

对方站直了身子,他一手拿着散弹枪、一手执着猎人斧,面对汤玛士的到来,看起来有所盘算。

「我、我......」汤玛士咬着牙,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好,我是汤玛士,你就是盖斯柯恩吗?"、"我恨你"、"今晚的天气看起来不太稳定啊?"、"该死的假圣职者,你知道我是谁吗?"、"都是你的错、你的错!"、"为什么要让我受这种苦?"、"去死、去死、去死!"--汤玛士的思绪走入了死胡同,尽管他答应缇妮要把盖斯柯恩给带回去,但他放不下这些岁月的苦难,汤玛士不要正确,他只要一个发泄怒火的对象。

突然间,盖斯柯恩开口问:亚历山大?

汤玛士让这个名字给拉回了现实。「我不是亚历山大,我叫汤玛士。」他回答。

「......对,他已经去特弥斯了。可怜的孩子,你过得好吗?我所能做的都做了......你是不是也成了野兽?」盖斯柯恩碎碎呢喃,「你恨我吗?肯定的,你肯定恨我,这不用想也知道......呵呵,薇拉,你看看我,我又干了蠢事,好多好多的蠢事。」

「盖斯柯恩,你的女儿很担心你。」

「真的是好多蠢事,薇拉,就像你说的一样......什么?你也恨我?因为我是个猎人?」盖斯柯恩陷入了思绪循环,「你不就是因为我身为一名猎人才愿意陪着我的吗?你说那是光荣又伟大的工作,你说我不必感到自卑......薇拉,你是不是已经对我失去耐性了?你不想再等我、不想再包容所有你不该包容的缺点......亲爱的,我的薇奥拉,请对我说实话......」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盖斯柯恩沉默了半饷。「......街上到处都是野兽,你迟早也会变成他们的一伙......」

汤玛士发现盖斯柯恩的眼睛绑上了绷带。「快把那蠢绷带给拆掉!」

盖斯柯恩缓步绕过乱坟丘,他最初几步有些不着头绪,像是只搜寻猎物的蝙蝠;盖斯柯恩抬起头,鼻头在湿润的空气中嗅了几回,他张开嘴大口吐息,蓄势待发的利牙在呼吸结成的雾水中隐约现身,那名猎人失去了视觉、却得到了比视觉更加危险的观察力。现在,他确实地发现了汤玛士。

蹬脚疾奔。盖斯柯恩挨近了汤玛士,汤玛士准备举斧抗衡,但盖斯柯恩却是以散弹枪作为招呼--轰声大作,汤玛士抓紧时机侧身翻躲,在稳定姿势的瞬间他亦拔枪回击。盖斯柯恩就在那,他在搜寻目标--汤玛士瞪大眼睛,扣着扳机的指头毫不犹豫--盖斯柯恩回头,伴随着一道轻蔑的笑容,他在枪响之前就躲入了坟冢后头。

没中,理所当然的结果。汤玛士想着,并立即退入了后方的树头。

盖斯柯恩选在这刻猛攻。他越过障碍物,收阖的猎斧划过天空--突然间,他张开斧身,双手抓着长斧用力一甩--人还未落地,那只猎斧已坠入地面,其势如火炮,将地面捣出一个大洞。亚丹墓园不得安宁。

汤玛士又一次成功地闪避了攻击,然而他发觉自己早已无路可退,毕竟崩解的姿态若再后退也只是死路一条,于是汤玛士索性转守为攻。他勉强稳住半蹲的双脚,他离盖斯柯恩的斧刃只有几吋之遥,转瞬间,汤玛士抛下散弹枪,双手持斧用力朝盖斯柯恩的斧身用力一挑,过猛的力道不但弹开了对方的斧头,他的身子亦随着斧刃往侧边晃去。汤玛士的有如轴杆般从右侧扳向左侧,砸地声闷而不响,下一步他张开斧炳,全力向盖斯柯恩毫无防备的腹部拖去--

--火花。盖斯柯恩击发了第二把枪。

汤玛士的右侧挨了一击,散乱的小弹丸挖下了一大块肉,子弹炸开了他肩头与外臂,血与烟硝撒在黑土中。盖斯柯恩中了一斧,斧刃在他的腰上留下了一道死亡印记,但对于一个猎人来说,所谓的死亡不过只是麻烦的伤口。他们都活着,活着为了继续这场战斗。

两人拉开距离。

「盖斯柯恩,******的白痴!」汤玛士大喊,话语中带着喜悦的颤抖,「我还以为你是打算出门找老婆,但没想到你心里想的就只是加入这场蠢狩猎!」

「野兽的话,」盖斯柯恩不疾不徐地填装下一发子弹,「真粗俗。」

「伤了你纯洁的心灵还真对不起喔,圣人先生。」汤玛士起身,他握紧斧头,右半身近乎麻痹。他的斜肩包因背带断裂而掉在地上,汤玛士觉得这样也好,因为里头的东西已经禁不起任何激烈冲击了。

盖斯柯恩缓缓前进,每一次足音、每一个顿点都在反复回荡,亚丹墓园是他的领域,充满了属于盖斯柯恩的气息。他像是要向友人打招呼似地迈开步伐,毫无防备的举动近乎虚张声势;汤玛士与之赴约,他前进了几尺,驼着的身子彷佛无法支撑斧头的重量,搁在右侧的斧刃压在地上,彷佛在呼唤着敌人赶紧把它给踢开一般。

倾刻间,两斧交缠、势均力敌--分离、再碰撞,盖斯柯恩善用运用猎人斧的长短型态进行攻势变化,虚实难测,而汤玛士的攻击纯粹就是野蛮,他不是冷兵器好手、也不懂冷兵器,汤玛士在这场战斗中唯一的优势就是那段伐木岁月与血赋予他的野性。

两人从墓园门口一路战斗至教堂前的大阶梯。不知不觉间,盖斯柯恩也惯于了野性,他和汤玛士都是野兽,他们的战斗是力量的冲突,没有理智可言。

汤玛士逮到机会,一脚将他给踢倒在阶梯平台上,斧柄横抽,刃头勾过半弦、重击石面;盖斯柯恩以斧面卸除了追击而来的攻势,接着他把斧面压在汤玛士的武器上,他一边重压、一边随着斧柄的轨道朝汤玛士斜劈而去。

攻击!

汤玛士放下斧头、随即抽出短枪向盖斯柯恩的胸口开火--子弹命中了目标,但盖斯柯恩的斧头却不断加速。

攻击、再攻击!

盖斯柯恩砍伤了汤玛士的心门,伤口不深,远比他所受到的伤还要浅的多了。此时汤玛士收紧身子、压低姿态,鬼魅般的形身瞬间贴近了盖斯柯恩,一道的勾拳先是打断了对方持武的右臂,接着他抓住盖斯柯恩的脑袋,一个劲地往地砖压下去--

--咚。

地上血迹斑斑,分不清是谁的血,他们俩皆满是疮痍。

盖斯柯恩不动了。汤玛士气喘吁吁地站起来,并取回自己的猎斧;他发红的眼睛必须亲眼见证盖斯柯恩的人头落地,他要狩猎,野兽必须完全消灭。

斧头高举、斧头重落--然而,剎那间,汤玛士被抛了出去,一路从台阶上滚回了墓园泥地中。

他听见狼嚎盘据,汤玛士迅速站起身子,抬头一看,此时站在上头的已不再是名为盖斯柯恩的人类了,那是只狼人,体型巨大、形身如钢。

「盖斯柯恩,你这扒粪野兽!」汤玛士开心地大吼。

他一跛一跛地走上去要与野兽搏斗。几秒后,汤玛士忘了疼痛,双脚越走越有力;盖斯柯恩回应了汤玛士的狂热,牠扑了上前,合握的双手宛如陨石坠落,狠狠粉碎了汤玛士眼前的石阶。重击声从教堂前蔓延至墓园身处,骇人的烟硝与冰雾充斥空中,活物皆为幽魂。

胜利倒向盖斯柯恩,毕竟汤玛士在那只野兽手中不过是个玩偶,他被抛甩、被扒抓,血淋淋的伤口布满全身,但每次汤玛士都靠着非人的恢复力撑过去了。或者说他的疯狂。汤玛士没有忘记自己的斧头,他要有斧头才算是个猎人,但汤玛士所剩的不过就是最原始的本能,他要眼前的野兽永远安息,对方是不是盖斯柯恩,那都不重要了。

--终于,汤玛士抓到了对方的破绽。一斧斜劈,他砍伤了野兽的脚;又一斧,他伤了对方的手臂。

不,不对。汤玛士注意到野兽分心了,牠在寻找某种东西,不久后,化为野兽的盖斯柯恩跑向粉碎的阶梯前来回翻找,直至找到了某个东西后,牠跪在地上痛苦哀号--不是因为汤玛士的斧枪尖刺穿了胸口所致,而是牠想起了自己的人性。

盖斯柯恩的兽嘴吐出了一个人名:「薇拉!......薇拉......我的薇奥拉......」

牠哭喊着妻子的小名,随后声音收弱、再收弱。牠累了。

醒了。

盖斯柯恩看着汤玛士良久,牠说:亚历山大,我做了好多蠢事。

汤玛士问:你想忏悔吗?

不,就让我下地狱吧。对不起,孩子们;对不起,薇拉;对不起、对不起......

---

在亚丹墓园的角落有具女尸,那位女性身穿黄色裙装,胸口别了个红宝石胸针;她双眼睛闭,有如身陷沉睡,流干的血成了一个台座,托着这位女性苍白纤细的尸首。

汤玛士把这个消息连同盖斯柯恩的帽子一起带回去了缇妮身旁,他就像当初一样跪在门前,无力的手敲着盖斯柯恩家的大门。不久后,缇妮出来应门,她看见汤玛士浑身疤痕、血、与污泥的样子,很自然地感到恐惧与难受,但缇妮没有退缩,她知道有坏事发生了,然而那位小女士比任何女孩都要坚强,她看过、知道过雅南发生的一切。

「缇妮,你的母亲被野兽袭击,而你的父亲......则成了野兽。」汤玛士轻声说道。

「野兽?」

「我知道,你可能很难接受......但......」汤玛士一时语塞。

他心想,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小女孩说这害人的事实,也许他能说个谎,不过就是个十岁女孩,几个真假参半的事实就能安抚对方的心,这样不好吗?可是汤玛士知道,缇妮必须接受现实,如果她不能熬过这段一无所有的噩梦,她就不能在梦魇中求生。像她这样的小女孩,在此地又要怎么生存?汤玛士想着想着,便低下了头,战斗的狂热一时间全化为了罪恶与倦怠。

名正言顺的杀死盖斯柯恩,这不对吗?难道这不是命运要我替自己讨个公道吗?汤玛士自问着,接着他又自责地在心中答道,但盖斯柯恩做错了什么事?从最开始,最最开始,有这番命运全都是因为我贪图求生。

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吗?爱德、安迪,我就不能偶尔做一次真正对的事情吗?

「汤玛士,你需要一件衣服。」缇妮没由地说着。

汤玛士看着小女孩,眉头哀愁似崖。「缇妮,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你可以哭,你可以责怪我,你必须这么作!」

「我是个淑女,淑女的眼泪......」缇妮说着,泪珠悄悄地卡在眼眶上,「......是很珍贵的。汤玛士,你需要衣服,还要湿毛巾。」

也许她有机会,汤玛士想着。「......希望能保暖一点。雅南太冷了。」

缇妮解开门炼,门稍微开了些后,她走上前抱着汤玛士,并把头靠在对方的肩膀上。缇妮问:「他们已经不会回来了吗,汤玛士?」

「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我好害怕。」

「别害怕,缇妮女士,别害怕。」他的手安抚地拍着缇妮的背。

黄昏逼近消失,天空化为靛紫色。雅南城中燃起了无数烽火,狩猎开始,猎人猎杀野兽、雅南人猎杀非雅南人、人杀怪物、怪物杀死所有生物,一场循环就此展开;街上的暴民都蒙着眼,他们放弃了理解,以盲目取代启蒙、以停滞取代蜕变,不要成为野兽,最后却成了比野兽更荒谬的产物。

狩猎之夜开始,漫漫长夜,永无止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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