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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理由不来?安妮葬在这。」

「我倒是问你,我有什么理由来这里?她就是死了,我还能怎么办?」爱德华放慢脚步,接着往山丘的地方绕去。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

「讲话别老是兜圈子。」

爱德华停了下来。他回过头问:「汤姆,告诉我柯俄斯的事。」

「你想知道什么?在法庭上,我什么都说了。我们迷路、我们遭遇袭击......」

「我要真相,蠢蛋,别拿那套遮丑的假纪录拿出来说嘴。」

两人四目相对,他们正看着谁先僵持不下。后来他们继续走,一直走到墓园的丘坡上,站在那能看见墓碑一望无际地延伸到矮子林;日落来的仓促,灰蒙的天空一片靛青色,最后的余光在西方的云系后头挣扎,它的光芒从较为稀薄的云中渗出,看起泗水中粼光。

「我杀了人,爱德。」汤玛士停下脚步。

「你杀了谁?」爱德华问。他站在一片光秃的空地上。

「我的伙伴们。他们疯了。」

「怎么个疯法?」

「......起先只是一个人的问题,他是福隆的亚历山大.马克,我跟他不熟,印象中那个人似乎是个移民......无论如何,他疯了,在我们迷失于柯俄斯边境森林的一个礼拜后,马克于傍晚用军刀杀死了卢恩,阿尔伯的布鲁克.卢恩......」所有死者的名字都烙在汤玛士的脑中,那些人死前的身影、他们最后的反应,一切都挥之不去,「......事件一发生,大伙都急着要阻止马克的恶行,但接下来温切斯特也加入了屠杀,然后是史东、诺瓦克、谬勒、费雪......所有人都疯了。但这又有甚么好奇怪的?在那种环境下,任何人都有发疯的权力。」

「只有你活到最后吗?」

「......我死了。」

「那又是什么原因让你死而复生?」爱德华看见汤玛士低下头,他退了几步,身子摇摇晃晃地差点就要站不住脚了。「把一切都说出来,汤姆。」

「......因为我继承了野兽的血。不要问了,爱德,放过我吧。」

「你输谁的血?谁替你输血的?」

「我看见......眼睛、月亮......爱德,祂们在召唤我。」

「回答我,汤姆。」还差一步,爱德华可以知道疾病的源头。

「血,祂们的血,爱德,我是祂们的,」汤玛士的声音近乎呢喃,「我已经逃不了了。」

「说出实情,汤玛士.史瓦兹!」

「我不知道,爱德,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跪在地上,双手抱头,「我没有疯,我是被逼得!我没有疯......」

突然间,爱德华发看见了汤玛士的手指正在往眼窝里压,用指尖朝着边缘镶进去。「住手,蠢蛋!」爱德华吼着。

他举起了手杖朝汤玛士身上打去。爱德华使劲地打,将愤怒与恐惧施加在上头--随后他才连忙把汤玛士的手给架开。

墓园里没有第三者,此刻黑暗将至、寒风凌厉,万物于严冬中失去了形貌,但爱德华仍能清楚地看见汤玛士的表情。如此卑微、如此懊悔,生命对他而言了无意义,然而他被迫活着,不管是当只老鼠或虫子都好,了无意义地生存就是汤玛士仅剩的一切。

-

那晚,爱德华的诊所传来了一阵巨响,声音来自汤玛士的卧室,听起来像是撞击、或诡异地踱步,中间还伴随着一些破碎声。爱德华以为汤玛士发病了,于是便带着镇定剂匆匆赶去。

然而等他抵达时,爱德华只看见卧室里留了一摊血,血迹一路往窗子过去,通向雪夜的马内城。

他还能去哪?爱德华带着油灯走上街头,他追着汤玛士的足迹与残血一路追赶,从大街走入巷弄,无尽的黑暗中唯有他的油灯照耀。爱德华以为自己听见对方的哀鸣声,在某个角落、某块垃圾堆中,因污水而泛黄、发黑的雪上散落着汤玛士彷徨的踪迹,他病了、而且就要死了;但没多久,爱德华的步伐逐渐减慢,理智让他停下脚步,毕竟在这样的夜里他不可能找得到汤玛士。只是想归想,他最后仍旧移动了,趁着血迹尚未被新雪覆盖前多走几步路。

走入旧街、跨越无人的广场,切过近水井、而后又迎向运河,爱德华紧追着汤玛士漫无目的的轨迹,直到黎明将至。

他走了。汤玛士已经变成怪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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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贝尔先生?」

爱德华在诊疗桌前惊醒,他双眼无力地瞪着墙上的看整须知与健康守则,过了半饷才转头看向安娜。安娜看起来有点慌张,身上的雪披还没卸下就跑了进来,那一脸枯黄又添上了一点惨白,不知在为何事感到焦急与气愤。

「安娜,请帮我泡杯茶。」爱德华揉揉眼睛,早晨的寒气让他忍不住发抖。

「坎贝尔先生,那个史瓦兹砸了屋子!」她强调着。

「他没有砸屋子。安娜,你又再夸大了。」爱德华拉紧披肩,准备躲回房间里换衣服。

「我说的是事实,坎贝尔先生......」安娜噘起嘴巴,「他这次连窗户都毁了!」

「我知道、我知道......来吧,我们一起把它清理清理。」

「难道您还要让他住在这吗?」安娜走在爱德华身边。

「如果他愿意。」

「您得坚定一点,坎贝尔先生,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我相信那个史瓦兹已经对您的名誉造成了严重伤害......总之,您不能让一个疯子住在这啊!」

「他只是病了,他没有疯。」

「我都不知道这两者到底有什么差别,」上楼前安娜顺手拿起了扫帚与畚箕,「不管哪一种都很危险。你知道奎格太太怎么说吗?他说那个史瓦兹曾经杀过人,他是个嗜血的恶魔,成天囔囔着要找血喝。」

「冷静,安娜,你知道这不是事实。一半啦。」

「那家伙凶恶、乖戾、嗜酒成性。」

「你没在上班时撞见他喝酒,对吧?」

「听说还有毒瘾!」

「安娜,我好心的安娜,我们家的药可没少过半瓶。别这样,他真的是个好人,认真又负责--虽然说写字很丑,但除此之外都很好。」

「他是个逃兵!老天爷,您不能把这种人当朋友!」她跑去书房拿了上次遗漏在里头的抹布与水桶。

「他不是逃兵,他们的队伍只是迷途了。你也许不知道,但当年移防的时候非常不顺利,上头根本搞不懂柯俄斯的气候状况。」

「不管您有多少解释,外面的人可不这么认为--况且、况且,他竟然还杀死了自己的战友--」

「嘘、安娜,」爱德华停下脚步,他试图安抚那位求好心切的妇人,「那件事不是他的错。那是我们的错,我们害得一群忠心赤胆的士兵命丧异国,那场败仗、那些死伤,全部都是我们的错......不要再责怪他了。」

「您为什么老是帮他说话?」安娜到现在还记得某次自己撞见汤玛士发病的模样,「他根本不是人类。」

「所以你认为他是什么?」

「一只野兽。」她打开汤玛士的卧室。

卧室里一无所有,早在汤玛士第一次发病之后里头就把能砸、能撞的东西都给清空了,唯独留下一张床板与一座塞衣服用的小柜子;里头到处都是爪痕,墙与地板无依幸免,全都花了;那里永远有擦不去的血迹,它们好像打翻的油漆罐一样溅的到处都是,尤其是被抓过的地方吃的最深,不但漆黑的怪异,就连味道都留在里头了。安娜受够了这间房间,汤玛士的卧房简直就是地狱,搞不好连地狱都比他还要有品味,至少人家不会家具弄得乱七八糟的。

安娜觉得这就是证据,她感到些许胜利之喜、同时也期望她的雇主能从赶快从幻想中清醒,但爱德华只是耸耸肩。他耸肩,眼神无辜又憔悴。

「坎贝尔先生!」安娜突然想起自己忘了拿拖把,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您就自己清这里吧,我去给您泡茶。」

「安娜--」爱德华有气无力地呼唤,但这反倒让安娜更气了,她踱着脚下楼,心里想的全是要怎么搪塞晚点邻居们的七嘴八舌。

等踱步声远去,爱德华便走进房间,一股脑儿地坐在那张染血的床单上。破碎的窗口传来风声,窗口面对后巷,虽然不太显眼,但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了这屋子的秘密了。

平常汤玛士发病的时候大多不太会出声,窗帘也几乎不曾先开过,所以附近的人大多不晓得汤玛士住在这个房间,至于怪声的问题,人们自有方法解释,只要爱德华肯装傻,大多数的谣言基本上都没办法构成什么伤害。但现在他们已经有人瞄到这里像个鬼窟、而且血迹斑斑--虽然只是少数,然而对一些好奇心强烈的人而言也已经足够了,到时候他可能得面对更多的舆论压力。

不过若真的有人敢问起房间的事情,他就会称这里原本是仓库,但坎贝尔夫人的鬼魂偶尔都会在这逗留,她总是吵吵闹闹的、弄得爱德华每晚都不得安宁;至于那那些血迹,实际上也是坎贝尔夫人恶作剧的结果,只要仔细言看,你就会发现它不过是一些腐败的牲畜血液。

爱德华摇摇头,接着关上了所剩不多的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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