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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个月下来,爱德华总结出了两个结论。其一,他很满意汤玛士的工作能力,也许他该教汤玛士一些更复杂的事情;其二,血疾研究一点进展都没有,但他归纳出了汤玛士的发病周期--莫约每两周一至二次,病征方面除了生理上的增血、渗血现象与偶发性癫痫、以及心理上的妄想与自残外,发病期间也伴随着身体所无法负担的异常体能与自愈力,但这些都不够深入。

爱德华也找了杰克曼医生一起讨论这份案例,杰克曼是汤玛士的前一位主治医生,他主修传染病学,对疾病的认识比爱德华还要够透彻,只是两人却经常为汤玛士的病况定义争吵不休,最后就连谈论病人本身都有点火药味。无论如何,找杰克曼医生总归是有好处,而其中最大的贡献就是他主动提供了本土的相关案例;根据特弥斯联邦内的医学案例纪录,历史中确实有几个类似的案例,虽然病征并不完全一致,有的人仅仅是轻微的杂症、有的则是到达难以自理生活的地步,不过病症的后续反应大抵相同,两人暂时将这种体能上的增强它视为自体免疫的过敏表现。这也就是他们少有的共识了。

汤玛士偶尔会听听他们的讨论,毕竟他也算是爱德华的随员,当爱德华去马内慈母医院找杰克曼讨论的时候他没理由不再现场,虽然大多时候只能在门外等,可是想听的时候也没人能阻挠,不过听不听得懂就是另一回事了;有时候杰克曼要求会当面检查汤玛士的病况,东看看、西看看、或要求做一些简单的动作,而当杰克曼觉得不对劲的时候就会搔搔自己的大胡子,接着调调眼镜、翻翻报告--这些小动作让汤玛士怀疑眼前这位医生是否真的了解大局,感觉上杰克曼始终都无法下定决心进行调查,好像一伸手就会沾到蜘蛛丝般,一举一动都备受阻碍。

实际上杰克曼.亨利只是动摇了,就跟爱德华一样,他发现事情早已超出掌控,任何的探究都将走向死胡同。

「爱德华,前不久你提到输血,」杰克曼医生站在办公桌侧面,而艾德华则站在另一边,两人呆瞪着散落在桌上的数据,「我听说过这件事,很有趣,但可能性不高。」

「就跟你上个月说的一样。」爱德华回答。

「但是......你有参加两个礼拜前在亚特拉斯的尼姆所举办的研讨会吗?」

「很遗憾我没有去。」

「那场研讨会有多烂我就不提了,总之,那天从柯俄斯跑过来的温斯汀在发表会上提出了一个假说,其名为《血液的类型与交互作用》。根据一份简单的实验,人类的血液可能潜藏着几种特定类型,若类型相异、两者血液触碰就有机率发生坏血现象。」

「现场反应如何?」

「很冷淡。他们不喜欢柯俄斯的人。」

爱德华对温斯汀的假说很有兴趣,但他知道杰克曼医生的重点不在温斯汀身上。「然后你又听到了什么?」

「塔拉尼斯的学者也出席了,他们在会后还找了温斯汀谈了些事情。」

「真难得,他们竟然能忍受让自己站在亚特拉斯的土地上,看来下一场百年战争正在蠢蠢欲动啊。」

「我都不知道你这么讨厌塔拉尼斯。」

「这不重要。所以塔拉尼斯的学者怎么了吗?他们找上了温斯汀,难道他们也对血液这件事感兴趣?」

杰克曼医生拿起了汤玛士上礼拜的生活纪录表。「他们谈输血,塔拉尼斯里有地方正在做这种事。」

「死了多少人?」爱德华反射性地问。

「都活得好好的。我问温斯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却只说了从那些从塔拉尼斯首都来的人一提到这件事时总是一脸憋扭,看起来就连回想都要人命......」

「等等,你跟温斯汀有这么熟?」

杰克曼耸耸肩,并说:「谈上两句就变朋友了。爱德华,你应该放开一点,别老沉溺在战争时代那种对人呼来唤去的风光回忆里啦。」

「被呼来唤去的人是我,好不好?你根本不晓得当军医有多狗屁,要不是被征召,我宁愿去葡藤园当乡下医生......」爱德华在一旁碎嘴,手上的笔在记事本上写个不停,「......所以,输血?」

「其实是先谈到血液研究,然后才提到输血。当然,对那群海峡另一边的人来说,这也是偏门的话题,然而塔拉尼斯王国内却有个地方对此无比热衷,其疯狂程度竟乎偏执。据说那里名为雅南,是一个充满"血腥味"的城市。」

他放下了笔记本,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坐下。「雅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以血疗法闻名的穷乡僻壤。」

「你说的不会是那种放了一缸子血要人泡进去的宗教仪式吧?」

杰克曼医生也坐了下来。「不,是把血输进身体了......」他比了个注射的动作,朝着自己的左手臂上注入不存在的血液,「......的确,一袋血治百病,这传闻可真的神奇到像是则宗教宣传了,但这就是事实,那些学者也不得不承认雅南人正在进行有实际效力的医疗行为,纵使他们始终弄不明白那些"血"到底是什么,可是垂死之人都能复活,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有说服力的?」

「把来历不明的血输进身体?这简直就跟几百年前把羊血输到人体里面一样诡异。他们有说这项疗法到底是怎么出现的吗?」

「不知道,温斯汀他们没聊那么多。先不管这个了,话说,你试过百草方吗?也许花草茶对汤玛士的精神有些好处,至少比吗啡要便宜。」前些日子杰克曼医生还会称汤玛士为史瓦兹、或史瓦兹先生,现在他已经不这么做了。

「我考虑看看。」

「老实说,我认为汤玛士的状况非常不乐观。虽然他的病情逐渐稳定,可是谵妄的状况却越来越严重......你有没有考虑过把他送去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但愿你只是在说笑。」

「不,我是认真的。爱德华,汤玛士.史瓦兹有病,你根本不能笃定他会不会在某个夜晚里跑到街上当吸血鬼。」

「亨利,我比较担心他会先把自己给杀死。」

「这就对了,这不但是为了所有人着想,同时也为了他好。你看看,汤玛士的精神状况就摆在那,你还能怎么办?就这样看着他自我毁灭?」

「他没有疯。亨利,不要再谈这件事了。」

「这也是为你好,爱德华,我真怕哪天你会被他给杀死......那家伙根本就是怪物。」

「嘘,别讲了。」

爱德华看着窗外,瘦长的窗子后头是一片花园,尽管椅在墙边的灌木仍绿、矮丛长青,但初冬早已令树木凋零,灰色与绿色斑驳于园中,看起来分外诡谲。他们沉默了好一阵子,直到汤玛士的叩门声出现为止。汤玛士说下个病患的看诊时间快到了,爱德华随即便出声答应,接着就趁势跟杰克曼医生说声抱歉,并期许下次还能找时间跟他讨论汤玛士的病例。

他们离开了,同时杰克曼医生开始想象汤玛士的未来--结论是没有未来,在杰克曼医生的心中汤玛士早被判了死刑,现在只差什么时候被拖上断头台;所有的好都是假象,所有的真实早已化为腐肉,他该死,该万劫不复--杰克曼医生想着,不禁打了个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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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玛士随爱德华离开了医院,他们在大道上雇了一辆马车往南城的方向过去。

马蹄达达、车轮隆隆,爱德华看着冬季的街景壅挤,同一时期建成的楼设端庄而美好,灰泥的色彩轻快、装饰素雅,然而整个城市却不是如此,他感受到一股压迫感,人们口中的白雾像极了工厂放出的烟云,藏在他们厚衣下的是无法言述的一致性。一致焦虑、一致不安,这条路已经是城内最光彩的地方了,爱德华难以想有什么东西是连这座大城都压不住?如果真要提出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所有人都病了,疲于在期望与失望中轮回,让不可捉摸的未来夺走了体温。爱德华也是,他对所谓的进步感到力不从心,对提问与解答感到心力交瘁;他也病了,血液正随着冬云一同凝结。

这时汤玛士看着爱德华一脸焦躁,他忍不住问道:「爱德华,你在想什么?」

「想你怎么还会把"止热剂"写成"正热剂"。老天爷,它们甚至连念法都不同!」

「讨论的不愉快?」汤玛士摆在腿上的手两两交叉。

「......就跟平常一样,但多了一点新信息。别追问,汤玛士,管好你的好奇心。」

「就算你这么说......爱德华,我很清楚自己到底的问题到底有多严重,也许你该--」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问题何在,汤姆。」

「我不想跟你争谁比较行,爱德华,我只是--」

「闭嘴。」

汤玛士在面对爱德华时一向很软弱,因为爱德华给了他一切。看看那身衣服,他在四个月前根本没有绒布的概念,但现在汤玛士有了一件利落的绒布外套与一件合身的小背心,内衬整洁又干净,裤管从不沾粪土,脖子上头的领带让他抬头挺胸;汤玛士不再挨饿,他的劳动能换取等量的酬劳,走在路上再也不会让人轻藐;他被照顾、被教导、被赐予工作的机会,汤玛士从来不晓得自己这么有价值,人生看似平顺又充满希望。纵使一切充满恐惧,他害怕这场梦就快结束了,然而汤玛士知足,他知道就算是场梦,那也是爱德华给予的美梦。爱德华就是他的主人,汤玛士告诉自己,服从爱德华就是他现在该做的事情。

但就像他所感觉到的,这场梦就快结束了。汤玛士摸着脖子,上头的爪痕清晰可见;他的手下意识地压在腹部上,衣物后头是另一道爪痕。

「爱德华,我好害怕。」汤玛士说。

「只要你肯按时吃药,我保证你能活得比任何人都要久。」

「那是什么药?」他明知故问。

「毒药,汤姆,杀死妄想的毒药。」

「它们是杀不死的,」汤玛士拿出棉布,他感觉到鼻子有些发烫,「已经越来越严重了,爱德,严重到我甚至可以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些举动......我没疯,下次我就真得不是个疯子了。」

「如果你有勇气,那就离开我吧,」爱德华以仗尖敲了敲汤玛士的靴头,「如果没有,那就不要再跟我说这些有得没有的,乖乖当个好助手、好病患......但假如你真的认为自己就要变成一只怪物了,那就赶快逃出这个城市吧,逃得越远越好,我不会阻止你的。」

「我保证。」

爱德华向汤玛士,他的绿眼充满哀愁,憔悴与冷漠固着于脸上,其顽强有如铁铸的面具。「收到了,汤姆。」爱德华回答,随即就撇开了视线。

天气正在转坏,前阵子才下过一场雪,雪花混浊、夹杂雨水,接着人们传说最近还会有场大风雪,就跟去年一样,讨论着以百年为周期的严冬将如何将莅临大陆。爱德华对这套说法没什么兴趣,但等会儿与唐顿家的主人见面的时候肯定会从这个话题开始说起,接着是工厂、出口贸易、国家政治,绕了一大圈后才会回到看诊这件事;只是这次的病患是唐顿家的小女孩,假如不意外,她患的可能是冬季流感,如果她的母亲在旁边的话大概又会从天气开始说起,然后疾病、经济物价、社交新闻,最后再以天气作结

满脑子的天气。爱德华想着,随口便对汤玛士说了一句:天气不太好。

汤玛士回答:这里的天气从来没好过。

在抵达唐顿家的宅邸前,汤玛士流了点鼻血;那天正好进入低峰期,实质上除了那点血之外也没有其他征状,所以两人都不以为意。不久后,他们抵达位于新月桂小区的唐顿家,接下来的就跟预想中的一样,唐顿先生、唐顿太太与小唐顿姑娘,天气、天气、天气,永不见天青的漫漫冬日。

看诊结束后,他们紧接着又去了两个地方,等今日的行程结束时已经时近傍晚。爱德华他们在回诊所前绕道去了市区墓园一趟,此时墓园一片灰黑,几个生了绿苔的墓碑点缀其中,枯树与黑土占据了死亡,里头沉默无声,但冬风袭来,刷的树枝飒飒作响。

「我已经快一年没来过这里了。」爱德华自顾自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