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1 / 2)

 妙玉奉茶,随分清高方可安

任乎牛马从来乐,随分清高方可安。

自古世情难意拟,淡妆浓抹有千般。

写在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红院劫遇母蝗虫》开篇的这首回前诗,言浅意深,联想到刘姥姥见妙玉的各自行为,愈觉感触。

刘姥姥的可贵之处正在于“任乎牛马”,自得其乐;而妙玉的悲剧则恰恰是因为做不到“随分清高”,随遇而安——清高,也是要有节制的。

宝玉也是最嫌弃婆子腌臜的,但是刘姥姥偏偏在他的房子里东摸西撞,眠其床,卧其席,大放臭屁薰其屋,只是因为袭人轻轻瞒过,因而宝玉浑然不知,也就未当一回事——世上自设桎梏而不知者多如是。

妙玉却因为知道刘姥姥使了她的杯子,便立刻弃而不用,且说:“幸亏是我自己没使过的,不然砸了也不给她。”如此清高决绝,未免太过,远远不能随分从时。偏偏,就是这样清高的一个人,最终的结局却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如此可见,“知道”二字其实是惹祸根源,究竟不如不知的好。

所谓“富贵繁华转眼成空”,所谓“黄梁未熟南柯梦醒”,所谓“难得糊涂”,无过于斯!

除了第十八回林之家孝的对妙玉人物的介绍,本回是妙玉第一次正面出场,也是惟一一次以“拢翠庵”代替妙玉之名入回目,可见本回乃是“妙玉正传”。

故而书中特地提到“宝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因为十二钗必得亲经石兄证缘,以宝玉心眼评之。

妙的是,虽借宝玉观察,却并未提及妙玉穿戴样貌一字一句,只说她如何奉茶,如何与贾母对答,又如何讲究茶杯与茶水——佛家云“茶禅一味”,这一段对妙玉的塑造,便特地以茶为引,形象地写出了一个超逸高贵的空门女儿。

“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

“成窑”指明成化年间官窑烧制的瓷器,以小件和五彩最为珍贵。明朝人沈德符在《敝帚轩剩语》中关于“瓷器”的篇章中写道:“本朝窑器,用白地青花,简装五色,为今古之冠,如宣窑品最贵。近日又重成窑,出宣窑之上。”可见这茶杯之名贵。

关于妙玉奉给贾母的是老君眉,在百度上有两种说法,一是指洞庭湖君山上出产的白毫银针,二是指武夷岩茶中的名枞。

我认为这里指的是君山银针,因为此前贾母说“我不喝六安茶”,说的是安徽的六安瓜片,通称绿茶,细分则归入黄茶;而武夷名枞是岩茶。贾母不至于分不清绿茶和乌龙茶,所以只可能是形似寿星眉毛的白毫银针,这也是妙玉知礼处,奉茶讲究各符身份,这是含蓄地赞美贾母是“老寿星”,极为得体。

但是这样用心的招呼,却被刘姥姥一句“再熬浓些更好了”给彻底毁了,也就难怪她要拉着钗黛两个离席而去了。

这是妙玉的孤僻处,却也是她的可爱处。妙玉,也是需要友情的!

钗、黛、妙三人一起入得妙玉禅室——书中说是“耳房”,通常指正房两侧加盖的小房间,多不住人,北方人常用来存放杂物。但书中写“宝钗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团上”,且旁边设有风炉,可见此屋是妙玉诵经打坐之所。

妙玉是真正懂茶好茶之人,既讲究茶器,又区分煎茶之水,且因真正好茶须得准确把握火候水温,所以不用侍儿烹火,而是亲自动手,“向风炉上扇滚了水,另泡一壶茶。”可见这体己茶之尊贵。

而妙玉奉与宝钗的“??匏斝”来头就更大了。且不说这个状如葫芦的茶具到底是用什么做的,最值得考据的是耳上“晋王恺珍玩”字样。

《资治通鉴》卷八十一中曾记载了“王恺斗富”的故事:晋将军王恺,乃是文明皇后之弟,晋武帝舅父,尝与石崇斗富。王恺用糖水洗锅,石崇就用蜡烛当柴;王恺做了四十里长的紫丝布障,石崇就做五十里;石崇用花椒涂墙,王恺就用赤石脂;晋武帝偷偷帮王恺,送了他一株二尺高的珊瑚树,王恺向石崇炫耀,谁料石崇拿起铁如意就给砸了。王恺大怒,以为石崇嫉妒自己有宝贝,石崇说:“没什么可难过的,我赔给你。”命家人取来自家的珊瑚树,高三四丈的就有六七株,光华夺目,比王恺的又大又多。

从这个故事中可见,晋王恺是何等富有,他落款注明的府上珍玩,能是普通宝贝吗?寻常器物从东晋传到明清,已经是稀世珍宝,更何况在晋时就已经是珍宝之物呢,流至今朝岂非价值连城?

妙玉的身家,不可估量。

有趣的是,妙玉奉与宝钗的“??匏斝”来历如此清晰,而与黛玉的“点犀盉”却只有名称不加注释,乃是点明此二人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矣;到了宝玉,更是“家常的绿玉斗”,更加说明三玉一体。

宝玉的赶来蹭茶,不但让这幅三美品茗图越发活色生香,且令得妙玉发出了“一杯为品二杯为饮三杯为饮驴”的品茶妙谈,笑道:“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糟蹋。”

庚辰于此有双行夹批:“茶下‘糟蹋’二字,成窑杯已不屑再要,妙玉真清洁高雅,然亦怪谲孤僻甚矣。实有此等人物,但罕耳。”

刘姥姥用过的成窑杯固然是不会再要的了,便是尊贵如宝玉,如果鲸吞牛饮,真要喝下“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海”,那也是糟蹋。

幸而宝玉知己,“细细吃了,果觉轻浮无比,赏赞不绝。”——这就是宝剑酬知己,香茶待高人了。

要特别强调的是,电视电影里每每把妙玉塑造成一个道姑的形象,手里拿着柄拂尘,身上穿件水田衫,高高地梳着道髻,模仿戏里陈妙嫦的样子。

这大概是因为“带发修行”四个字。

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禀报妙玉来历时说过:“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法名妙玉……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既是参习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来的,可见是佛门弟子,是尼非道。

后文中邢岫烟又说:“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住在寺庙里,自然是尼姑不是道姑;而妙玉在大观园里的住处名为“拢翠庵”,也不是道观;老太太来喝茶的时候说:“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供奉菩萨而非太上老君,益发可见是尼姑。

——有这许多线索,人们提起妙玉来却仍是一个道姑的形象,这是电影戏曲的误导。也是因为全书八十回中,我们没见妙玉念过一回经,敲过一声木鱼,甚至连句佛号都没宣过。正如邢岫烟所评:“他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