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1 / 2)

 宝黛试情的第一道分水岭

在前八十回里,宝黛的情感有四个发展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黛玉初进贾府而宝钗还未来之前。两人是耳鬓厮磨,亲密友爱,正如第五回开篇所说:“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只不过“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

第二阶段,宝钗不比黛玉孤身投靠,她可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而是拖家携眷带着她的金锁以及“金玉姻缘”的大命题旗帜高张地住进了贾府来,林黛玉深深地觉得受到了威胁,大为忧戚,这才泪流不断,把吃醋当主食、把猜疑当佐料的。

此时的宝玉还只是个懵懂孩童,虽然对黛玉远较诸人亲密,却只是欣赏怜惜,并没有别的想法,“视姊妹兄弟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便在游太虚做春梦时,见了秦可卿,也把她看成是宝钗、黛玉的结合体。

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是宝黛钗的第一次斗法,这回里宝玉和宝钗互换了金锁片、通灵玉来看,莺儿又点破上面的字“是一对儿”,这些话显然被刚刚走来的黛玉听见了,从此就时时刻刻放在心上。连开玩笑时也会对宝玉说:“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

但到这时候也仍然停留在小孩子口角的阶段,湘云来时住在黛玉房里,为拿戏子比黛玉的事闹了别扭,宝玉赌气写偈子,黛玉看见了,立刻忘了昨天吵嘴的事,拿着字帖儿去与湘云、宝钗同看,再一同来找宝玉,辩得他哑口无言,打消执念。

四个人的表现,到此都还是一派天真,无关爱情。即便黛玉小心眼儿,一会儿生湘云的气,一会儿吃宝钗的醋,都还是出自天然,“我为的是我的心。”

而宝玉劝黛玉的话,也只停留在小孩子间“谁跟谁关系更铁”的把戏上:“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

姑舅姊妹也好,两姨姊妹也好,都是姊妹,不是情人。元春命宝玉同诸芳一起迁入大观园时,宝玉问黛玉想住哪里,黛玉说潇湘馆,宝玉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样,我也要叫你住这里呢。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

这时候大家都在贾母房中,宝玉不避嫌疑地说“咱俩最近”,可见心底无私。直到住进大观园,宝黛两个一同葬花、看《西厢》,这才情窦初开,心意缠绵,并且会说出“倾国倾城貌,多愁多病身”这样意味深长的玩笑来,已经迹近调情了。

因此,从宝钗进府,到迁入大观园这段时间,是宝黛爱情的第二阶段。

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是宝黛进入大观园的第一场重头戏,一次盛大的演出,是两人爱情故事的正式开启。

书中说宝玉读书之际,忽然一阵风来,那桃花片片吹落,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又怕脚步践踏了,踌蹰一回,遂兜了花瓣来至池边,抖于水中。那花瓣浮浮荡荡,竟自去了,正是“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

这一段描写极美,极柔艳,极见宝玉之性情体贴。宝玉之体贴,不仅仅是对钗黛晴袭,而是对天下女儿;不仅是对天下女儿,而是对世间万物,一草一木,是见了飞鸟也感叹,对着游鱼也知己的。这才是天地毓秀钟灵的一个真正情种。

书中说他怕抖花落地被脚步践踏了,而后文黛玉《葬花吟》中正有“忍踏落花来复去”之语,黛玉才是宝玉的真知己,是灵犀相通志同道合的灵魂伴侣!

更难得的是,黛玉不仅仅和宝玉同出此心,更比宝玉棋高一招。宝玉的惜花只是触景生情,是偶然兴起,一时之念;而黛玉的惜花则早已是身体力行,由来已久,不仅有想法,更加有计划,有行动,有步骤的,是年复一年早就这样做了的。可见两人是真正灵魂相契的知己。

在灵魂上的绝对共融之后,作者又借着《西厢记妙词通戏语》,将二人的情感窗户纸猛地戳破,瞬间提升。

宝玉的一句“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将两小无猜的兄妹情,霎时间移形换影,错位成了情投意合的才子佳人。这句话,显然自比张生,而将黛玉做莺莺,借戏中人物喻示二人关系是情侣。

虽然这未必是宝玉的本心,却绝对是潜意识,因此黛玉大怒起来,又羞又恼,指着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

虽然发作得这样严重,但是她的心里一定是又惊又喜的,因此宝玉随便说了几句讨好的话儿,她便笑了出来,且也用戏词儿“银样鑞枪头”来反讽宝玉。这一接招,分明就是应了,落实了宝玉是张生的身份。

从此之后,宝黛的爱情故事正式开始了。

然而《红楼梦》不比一般风月小说,宝黛情也不比寻常才子佳人故事,不能春机乍动,一泻千里,须要有身份,要矜持婉转。所以此处两人春情初露端倪,便被袭人打断,说“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就此叫走了宝玉。

黛玉是客身,遵循授受不亲之礼,不便见贾赦;同时又在此居住已久,不必再走过场行“请安”“谢问”之礼,所以不用过去。正与宝玉聊得亲热,忽然分开,又听说迎探惜等诸姐妹也都不在房,便有些闷闷的。于是此处便又补了小戏子们习唱《牡丹亭》的一段余韵,让她为了几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伤感起来,心动神摇,如醉如痴。

这是杜丽娘思春的名典,而黛玉此时之情,正是春心已动,恰如风吹皱一池春水,所有的敏感多情都被搅动起来了,从此后幽怨婉约,再不仅仅是为了与宝玉间的“不虞之隙求全之毁”,而是实实在在的男女相思,患得患失了。

故而庚辰眉批云:“情小姐故以情小姐词曲警之,恰极当极!”

黛玉与《西厢记》

《西厢记》是林黛玉的爱情启蒙读本,在书中所起的作用可谓大矣。

而她所以能接触《西厢》,正是由于有情人贾宝玉的推荐。

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群芳迁入大观园后,宝玉过了几天开心日子,忽然不如意起来,青春躁动症发作,百般无聊。于是茗烟就去书坊里,买了大堆传奇角本送来与他开心。

果然宝玉如获至宝,其中尤为喜欢《会真记》(即《西厢记》),特地拿到园中细玩。正值黛玉前来葬花,问他读的什么书?宝玉起先藏之不迭,说“不过是《中庸》《大学》。”及至黛玉追问,便又笑道:“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宝黛二人是精神上的知己,有着共同的审美追求,所以他并不怕黛玉知道他看这些杂书,并且还主动向黛玉推荐,笃定黛玉会喜欢。

果然那“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这段文字,也可以说是作者本人对《西厢记》曲词的赏评赞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以这八个字来评价,可谓美矣。

但是说这本书是打开宝黛情书的宝钥,还不仅仅因为他们花下共读,更是因为他们借着书中人物、故事、戏词,捅破了两人间朦朦胧胧的那层窗户纸,把两小无猜的友情向豆蔻花开的爱情迈进了一大步。

这层窗户纸,当然还是宝玉主动捅破的,他向黛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自比张生,而将黛玉喻崔莺莺。

黛玉名门闺秀,面对宝玉的第一次情爱示意,又惊又羞,又恼又怕,这是少女很本能的表现。只见她“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

口里说得这样严重,但其实她的心里是喜欢的,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所以当宝玉说出一番傻话来告饶,什么“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又什么“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黛玉立刻就笑了,还借了句戏词儿说:“一般也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鑞枪头’。”

这一下,就更加写明两人本是同道中人,看同一本书——《西厢》,做同一件事——葬花,所以说,共读西厢一段,是宝黛爱情路上的一座重要里程碑。

“多愁多病身”与“银样蜡枪头”是宝黛二人第一次读西厢并借戏词调笑,这之后,明里暗里,书中又提及《西厢记》故事及人物十数次,对情节起到直接推动作用的也有六七处之多。

比如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宝玉来潇湘馆时,正值黛玉刚刚午睡醒来,在床上一边伸懒腰,一边幽幽长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这一句,仍是《西厢记》里崔莺莺的词儿。

宝玉听了,自然心痒痒的,于是看到紫鹃很解情趣地去倒茶时,就忍不住也借了张生的戏词说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

现代读者看了字面挺雅,便常常忽略了这句话的严重性,也不明白黛玉为什么那么易怒。但事实上,这句戏词确实很过分,原是张生冲着莺莺小姐的丫鬟红娘说的,宝玉用在这里,意思是说等将来娶了黛玉为妻,自然连紫鹃也一块娶了作妾——这种占便宜的话,搁在今天也是明明白白的调戏,怨不得黛玉大怒。而且回思自己刚也说了句戏词,分明情思迤逗,有思春之意,这才被宝玉抓住把柄,占了便宜,真是又羞又怒,因此便哭了,且“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因宝玉说了那样过分的话,黛玉是再也不能呆在床上了。

不过黛玉怒虽怒,心里却很认可宝玉把她比作崔莺莺,甚至自己也常常拿莺莺自比。

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开篇,林黛玉站在花阴下,远远看着众人一队队往怡红院去了,便又感慨起没有父母的苦楚来。回来潇湘馆时,看见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联想起=到《西厢记》中“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暗暗叹道:“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

“双文”乃是崔莺莺的字,这里黛玉已经承认了自己是崔莺莺,且认为自己比莺莺更加命薄。

其实,戏中的莺莺不仅比戏外的黛玉有福,更比黛玉大胆,敢于让红娘相助,抱了枕头去与张生私会相约——这样的事,黛玉是决然做不出的。可是她这时候已经与宝玉互诉肺腑,题帕明志,认定了要跟宝玉在一起。想要在一起,就必须做出选择,哪怕委曲求全,也要用力一搏。

于是,就接连有了后文第四十、第四十二回的转变。

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行酒令轮到黛玉时,黛玉接连念了两句《牡丹亭》、《西厢记》的词:“良辰美景奈何天”,和“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别人听了都不理论,宝钗却暗暗将她看了两眼。

于是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音》中,宝钗就私下找了黛玉来“审问”,并教训了一套大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