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1 / 2)

 元宵灯谜伏了哪些谶语

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是非常重要的一回,不仅是因为宝玉在此回第一次觉悟,埋下了悬崖撒手的伏笔;更因为借着贾政猜灯谜,将诸钗结局揭了一道帘儿,再次透露天机,其作用几乎有着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同样的警示意义。

与这两回遥相呼应的,是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占花名与猜灯谜一样,都暗伏了群钗的归宿,相映对看,不难推出八十回后各人的结局。

清代小说评论家哈斯宝在《新译红楼梦》中说:“我读《金瓶梅》,读到给众人相面,鉴定终身的那一回,总是赞赏不已。现在一读本回,才知道那种赞赏委实过分了。《金瓶梅》中预言结局,是一人历数众人,而《红楼梦》中则是各自道出自己的结局。教他人道出,哪如自己说出?《金瓶梅》中的预言,浮浅;《红楼梦》中的预言,深邃;所以此工彼拙。”

可谓评价中允!

正如大观园之兴建是因元春而设一样,这场灯谜会也是由元春引起的。宝钗生日次日,也就是正月二十二日,元春差人送出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来,专为灯谜而制,让众人猜了封进宫去,又让众人也都做一个。

这灯谜乃是: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显然说是刚刚得势迅即消散,不能永寿之兆。“回首”为佛教用语,特指“临终”,如书中袭人说“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着父母回首”。元宵灯谜写爆竹,本是十分应景,诗文也合乎元春身份,然而此物不吉,却是暗透天机了。

就诗谜本身而言,并不难猜,无论是诗还是物都无甚新意。以宝钗等人之智,都是一猜即中,却“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然后才各自写了答案,又各做一首新诗,恭楷写了,挂在灯上。

当晚太监传谕:“前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又将颁赐之物送与众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正如庚辰本脂批所评“二物极微极雅”。

脂批对于诗筒的解释是明白的:“诗筒,身边所佩之物,以待偶成之句草录暂收之,其归至窗前不致有忘也。或茜牙成,或琢香屑,或以绫素为之不一,想来奇特事,从不知也。”

但在茶筅旁批语:“破竹如帚,以净茶具之积也。”却是大谬不然。宋徽宗《大观茶论》中注:“茶筅,以觔竹老者为之。”宋代以点茶为盛事,宋徽宗犹精此道,茶筅的确形如破帚,但却从来都不是为了清洁茶具的,而是如今天的打蛋器一般,是用来搅拌茶末用的。以老竹劈成百余细枝,使茶末细腻均匀。日本人向宋人习得此道,迄今犹用于抹茶之中。

不过茶饮之道,讲究“唐煮宋点明泡”,在清朝时喝茶已是以冲泡为主,所以批书之人亦不识茶筅为何物,是可以理解的。

这两件赏赐,惟迎春与贾环不得。迎春自谓玩笑小事,并不介意,可见立心淳厚。且看后面她自己的谜语,清通深沉,可知虽不及钗黛聪慧,却不失千金本体;但贾环向来就是有受害狂想症的,便觉得没趣,大概心里还想着“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罢。

太监且说贾环这个做的不通,娘娘让问问是什么,众人看时,却是: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贾环自称答案是一个枕头,一个兽头。古时枕头通常为长方型,勉强可以说是八只角;但兽头指的是旧时建筑屋檐上装饰的两角兽,此处之角又变成实指,完全不符合谜语规则,所以非但文字粗俗,而且不通之至。

且说贾母因见元春这般,便也兴致起来,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下香茶细果各色顽物,召了众人来猜谜作乐。贾政闻知,便也凑趣备了彩礼酒席来参会。贾母便命他:“我便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因道:

“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

谜底倒是简单,不过是“荔枝”(立枝)而已,寓意却大,乃暗指将来“树倒猢狲散”之家亡人散各奔腾之预兆。当家人竟作此语,令人唏嘘。而且贾母最爱之两人:宝玉与凤姐,都是一再被形容成猴儿的,就更加不言自喻了。

而贾政的谜语则是砚台: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这谜语原妙,也符合贾政端方身份,但是庚辰本夹批说“包藏贾府祖宗自身”却让索隐派们又考据了起来,遂有种说法是暗指曹玺与孙氏夫妻。故而此谜底其实应该是玉玺。而贾母之谜语中的“猢狲”则暗射孙氏之姓。此说虽无呼应,却也有趣,故记于此,姑妄听之。

另外,迎春的谜底也是有争议的: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贾政猜是算盘,迎春也应了。但有人以为这只是迎春的礼貌所致,其实贾政猜错了,但迎春不好驳辩。正如此前元春猜谜,书中说“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都胡说乱猜着了。”很可能迎春诗谜的真正答案是“围棋”。因为围棋的黑白子,比算盘更合“阴阳数不同”之语,算盘虽然也可谓之“镇日纷纷乱”,但又哪里扯得到什么阴阳呢?

细想之下,确有道理——琴棋书画四丫鬟的名字,原是对应了主人的癖好的。最明显的就是惜春的丫头名“入画”,其原因一目了然;探春的丫鬟名“侍书”(又作“待书”),虽然探春喜好书法的描写也很含蓄,但是从宝玉赠送她的颜真卿墨迹及她房中布置可以看出来;元春带进宫的丫鬟叫“抱琴”,虽然关于弹琴之事没有正面描写,但那贾元春乃是“才选凤藻宫”的人物,琴棋书画必然都是有所涉猎的,文中看出诗技平平,大约琴艺是很高明的了。

剩下一个迎春,丫鬟叫“司棋”,而周瑞家的送宫花时,文中借周氏眼光一一写出诸女儿情态,写到迎春时,正遇上她与探春姐妹两个在下棋,可见迎春是颇好此道的。

迎春的屋中摆设虽然没有正面描写,但宝玉在第七十九回徘徊紫菱洲时写的那首伤怀诗中倒是提过两句:“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可以想见迎春的屋子里必是设着一副棋枰,而且从早到晚地可以听到下棋声。

可见迎春的诗谜若作“围棋”解,似乎更加合理。

探春的诗谜与其判词是紧密相关的。

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境》时翻至探春一页,画的是两个小孩子放风筝;而这一回中探春的谜底便是“风筝”: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这与册子中说的“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如出一辙,都点明了“清明”这个时间,谜语旁还有一句夹批:“此探春远适之谶也。”可见探春嫁信有期,当在清明无误。

但关于她嫁给了什么人,却一直远至第六十三回占花名时才有所暗示。探春抽中的乃是一枝杏花,写着“瑶池仙品”,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

众都笑道:“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于是一齐来贺。——言明探春嫁的乃是“贵婿”,将来可能要做“王妃”的。

但是对于探春来说,如果嫁了王爷为妃,即使是庶妃,也算不得薄命,除非跟元春一样早夭了。但那样的话,两个人的故事就太重复了,不是曹雪芹的笔法。除非她像王昭君一样,远嫁海外僻乡,做和亲之王妃,才算得上薄命。

这在现在人的眼中有些难于理解,嫁到外国做王妃,巴不得的事儿,怎么能算薄命呢?然而在当时人的心目中,背井离乡,远离爹娘,一辈子再难回故土,就是女儿家最大的悲哀。所以《汉宫秋》才是十个古典悲剧之一。虽然可以如探春所愿,成就一番事业,然而“一番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毕竟是伤怀的。

贾府四艳中,惜春的结局通常是最无争议的,即出家为尼。在太虚幻境的册子中,关于惜春的那一页,画着“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堪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而惜春在全书中第一次开口说话是在第七回《送宫花样琏戏熙凤》中,周瑞家的走去惜春处送宫花,只见惜春正与水月庵姑子智能儿一处顽笑,开口说的第一句台词就是“明儿也剃了头作姑子去”。

接着,第二十二回“制灯谜”一段,写明惜春的谜语: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庚辰本在此有双行夹批:“此惜春为尼之谶也。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宁不悲夫!”

可见,惜春出家为尼的结局无可质疑。至于她是在什么情况下出家的,又为什么会落得个“缁衣乞食”的惨状,我们后文详说。

对于元宵灯谜,早期脂本的内容多半到这里就为止了,庚辰本有朱笔眉批说:“此后破失,佚再补。”

其后又于下面空页上墨笔批道:“暂记宝钗制谜云:(诗暂略,见后文)此回未补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首先,这三条批语告诉我们抄书人与曹雪芹确实是一直有着互动的,但同时又让我们知道其交往并不密切,因为抄书时发现诗谜部分因书稿破失而有所缺,要特别备注“俟雪芹”来提醒自己,可见与雪芹相见并不频密;而且最终也没有等到,“此回未补成而芹逝矣。”

但是空白处又附录了这么一首宝钗诗谜,在程高本里且把这谜移与黛玉,而给宝钗和宝玉另增加了两首诗,可见都是后人续补的。

将此诗疑作黛玉的人,大约是赞叹此诗之工整伤感,以为最合黛玉身份性情;岂不知“琴边衾里总无缘”对黛玉而言近乎亵渎,因其“质本洁来还洁去”,既然未嫁而夭,根本不会发出衾里无缘之叹;倒是宝钗虽然得嫁宝玉为妻,但那宝玉“空对着山中大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最终更是出家为僧,只怕和宝钗是水月夫妻,“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宝钗这才会感慨光阴虚度,空房独守,焦首朝朝暮暮,煎心日日年年。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作变迁。”

所有之谜,尽皆不祥,这就难怪贾政伤悲感慨,心内自忖:“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

值得思索的是,此段贾政自忖之语过于直白,竟然把蕴含之意尽皆说出,大不像全书作风,或者同所补诗谜一样,是由抄书人在整理之际补写而成,也未可知。

至于高续所补宝玉诗“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单纯作为诗谜来看是相当不错的,却不符合宝玉的性格,这里引经据典,且是宝玉最不擅长的《孟子》下部,倒更像是贾政做的。而且补续之文说贾政赞叹“好,好!如猜镜子,妙极!”这与贾政悲谶语之情境颇不相符,更与后文凤姐所说“适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叫你也作诗谜儿”相悖,显然是续书人自鸣得意之作硬塞入原文的,却顾不得前后呼应与各人身心性。

而为宝钗做的《竹夫人》诗谜更是粗俗浅陋,有失身份。

因此,虽只是几首灯谜,也已经看出狗尾续貂之不可取了。

宝玉的第一次觉悟

贾宝玉将来“悬崖撒手”、出家为僧的命运早已注定,然而他的第一次觉悟竟从十二三岁开始,却不能不称之为“早慧”。

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境时,警幻仙子曾说,所以引他来此,就是为了让他历些幻界风月,从此打破情关,证道觉悟。

然而事与愿违,宝玉却偏由此生感,因见了一幅对联:“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心下寻思:“不知何为‘古今之情’,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只因这一个念头,便招些邪魔入了膏肓,再与可卿一番儿女情长,如胶似漆,从此堕入迷津,深陷于此。

梦醒之后,他与袭人云雨一回,愈加缠绵,这是他的初夜。袭人,既是给了他第一次真实性体验的女子,也同时是第一次触动他见空弃世之觉悟的人。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