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夏天又到了。
我在在四层楼顶上,无所事事地眺望着街上的景象。
近两年入暑都比较晚,今年更是传闻将会成为冷夏。但时候一到,又是连破气温记录的酷暑。
火辣辣的阳光如闪光弹般灼烧着眼球,路面上热浪滚滚,如果麝香般直扑鼻腔。
现代的夏天如同撒哈拉沙漠一般。热沙上点缀着坚固的楼群、不知疲倦的骆驼队,和化为白骨的公牛尸骸。
不过,这里的楼群并不像沙上楼阁般脆弱,其中大部分都已经坚强地矗立了十年以上。对于那些出师未捷身先死,早早地化为了一堆废墟的,我们也只能默默为其祈福。万物必有一终。只是,无论如何豁达,这都是令人悲伤的。其中若有新的萌芽诞生的话,在悼念逝去之物之时,我们也算多了一丝慰籍。
云云。
我叼着烟草,陷入了淡淡的忧伤。杂念一起,和平的午后时光算是白费了。虽然有些暴殄天物,但抒情的思考也是工作的一环,没办法。
我所立足的屋顶既不高也不算矮。虽然能对一般民房一览无余,但却不足今年所建大厦的膝边。
不,这根本不是个正经的建筑物。常人看来,这无疑是个废楼,或者说是不良债权。据说它的建筑作业是在中途就终止了。
开工于一九九二年,放弃于九三年。当时正在建造的五层,现在正作为屋顶发挥着机能。据说从前的使用者加以改造过了。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我对他的热心肠表示衷心的感谢。
“——”
抬头望去,日光让我一阵目眩。
我的视野是残缺的。幼时的一场事故令我失去了右眼,现在仅凭左眼生活着。
我做了个深呼吸,从起身的晕眩中回了过来。
靠在腐朽不堪的栏杆上,我远眺着街景打算换换口味。
高度约为十五米。虽然没有俯瞰时的快感,但对街上的情形也算一览无余。从这里看到的,是地上绝对看不到,也想不到的市镇的另一面。
比如说二十米开外的那座民房。那时座建于昭和年间的两层老楼,但它其实有第三层。虽说从下面只能看到屋顶,但其上还有四帖左右的空中庭院。炼瓦的屋顶上还有绿意盎然的庭院,这着实令人艳羡。天气好的时候必定会有衣物晾在上边。恐怕从我出生以前,这就已经成为习惯了吧。
在日式民宅的旁边有一座十层大厦。从这里可以看到些许屋顶的风情。这是座写字楼,屋顶好像是封闭的。那条曲折的紧急通道恐怕是唯一的登顶途径,但也被铁栅栏封住了。对于在楼里工作的人们来说,虽然如此绝景就近在咫尺,但别提亲眼一睹了,恐怕连其存在都没有发现。
继续转移视线的话,还可以发现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巷。在住家只见穿来插去的它,恐怕只有住户们才会使用。
从小路拐到街道上,有一座建于五年前的停车场。从前的过道现在已经荒废了……但仔细看去,还有能供一个人勉强通过的空间。而实际上,就算每天都要从那条路经过,大概也没人去注意停车场里的那条小道吧。
这一切都是小镇的真实一面,是有人在此生活的确凿证明。
在日常生活中是无法察觉到这些联系、拓展的。但站在这个高度上,就能窥见只鳞片爪。
就算都市生活如何喧嚣,居民们的生活还是没变。
在社会整体道德不断提升,个人道德水平逐渐下降的现在,大家还是在各过各的,这一点丝毫没变。
虽然杂乱无章,但市镇也有可爱的一面。
虽然也有恶意,但民风淳朴,善意占了大多数。
我唯一的兴趣,就是漫无目的地眺望着平凡的每一天。
我已经不回去预见未来,也不会为未来而悲观了。
无论过去还是未来,现在都好像彼岸烛火一般遥远。并非神灵的我只能任思绪驰骋其间。
“话说回来。”
好惹。本来打算来屋顶散三十分钟心的,休息时间已经过了。
下楼后,我像四楼的事务所走去。
在夏日的照射下,走廊里如同医院一般明亮。其间,回荡着一个少女的声音。
“他从奥利伽博士那里逃了出来以后,来到了晚上的庙会会场。等待他的是提灯、烟花、散樱和整座春城。”
声音是从事务所里传出来的,内容是熟悉文章的朗读。少女好像十分中意架子上放的那些自主出版的书。
“他对人类没什么特别的憧憬。
但城里这么热闹,就算多一个自己这种形单影只之人,估计也没人会察觉。”
而她在读的,正是篇没什么人气的短篇。
他所写的书多半是写童话。虽然形式上是绘本,但内容却多半不是孩子所能理解的。
着短篇也是其中之一。舞台设在虚构的江户时代,故事讲述了从兰学博士手中逃脱的男人混在中人间的生活。
奇怪的是,这个男人并不是人类,而是个机器人。这个机器人一眼就能分辨,脸是在真空管上扣出眼和嘴来表示的。虽然只能勉强算是拟人,但不知为何,这一单纯的形象却更加深入人心。
机器人装成人类的样子融入了城里的生活。
它并不是希望变成人类。
从未离开研究室的机器人为城镇所深深着迷。虽然有些本末倒置,打他以为只要变成人类就能生活在城镇里了,所以一直装作人类的样子。
可是,数年过后——
“虽然这个比方有点怪,但我好像是只会纪录的墨水一样。”
机器人产生了不可告人的烦恼。
虽然得到了像人的心灵,它却无论如何都得不到人类的身体。
虽然脸部和手脚都可以伪装,但它却不具备流血流泪的机能。
“春风又吹起来了。
夜空中绽放了大朵的烟花,与飞散的樱花交相辉映着。”
更为奇怪的是,故事中的庙会是在春天举行的。提到焰火,日本人都会本能地想到夏天。但作者好像认为焰火适合在春天放。
又到了机器人初来城镇的日子。
机器人正在人流熙攘的大桥上看焰火时,一个不留神,被挤得掉进了河里。虽然这时才说有点唐突,但机器人最怕水,一沾水就会机能尽失,伪装的皮肤也会被溶解掉。
掉进河里的机器人虽然浑身短路,却拼命的捂着脸。
“好容易才能享受春天的。
怎么办,会被赶出去的。
怎么办,大家会害怕的。”
机器人并不是为了继续住在城里,而是为了城里的住民们拼命捂着脸。
桥上看到它的人发出了悲鸣。
曾经的邻居们都指着他破口大骂。
“啊,自己是个怪物。”
隐瞒多年的机器人想了起来。
一切都是南柯一梦,虽然自以为伪装得很好,但其实自始至终,自己都只是一个人。
机器人一边下沉着,一边透过金水的眼睛眺望着人头传动的大桥。
“最后,男人的眼中,流下了一滴清泪。”
故事到此结束。
声音就此断绝,读完故事后的片刻宁静。再这样下去,她可能会读到下一则故事。我既没咳嗽也没敲门,直接推开了事务所的大门。
“啊,光溜你在啊。”
白衣少女把书放回了书架,转向了这边。
“出去的时候我会锁门的。刚才在楼顶呢。”
“这样啊。真遗憾,早知到我也去了。”
少女毫不打怵地说道,笑颜入花。
事务所的百叶窗拉着,十分昏暗。在这里,站着一个小小的奇迹。
年龄在十岁上下,一头秀发乌黑水亮。青色的双眸稚气未脱,却又闪烁着成人的理性。虽然时下已经不流行高级罩衫了,但其中却透出了不被流行所左右的高贵气质。
“————”
虽然不比先前的机器人,我也眼前一亮。
从某种意义上,这个少女带有魔性。
一站到她的面前。人谁都会对她的将来充满期待,却又希望她永远保持这副样子——
“——这么说怎么样。你把自己的小恶魔属性藏在了外表之下,只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以即兴创作来说已经不错了。但最后的话是多余的。别人听到了,会怀疑你的癖好的。”
少女天真地笑着,像在发自内心的享受着与我的交谈。
“不要紧。别人爱说什么就让他说去吧。”
我随便樱了声,向自己的桌子走去。
不管外表如何为例,这个少女都是我的灾厄之源。如果可能的话,真希望能揪起她的脖领,像扔小猫一样从窗口丢出去。
“切,光溜今天心情也不好啊。难得人家撇下功课偷跑出来,真是的。我估摸你又该缺钱花了,连工作都给你找来了。”
少女略带不满的撅起了小嘴,但困扰的却是这边。
“……不敢相信。早就说过不要随便来这里,旷课更是要了我的老命了。虽然早有感觉,但未那大小姐你就这么想看我死吗?”
“哎?讨厌,我怎么会那么想呢。我说光溜啊,我可不喜欢大小姐这个称呼。感觉我是受保护的对象似的。再说了,你这个叫法中透出一股恶意,感觉是想和我保持距离。
————这是命令。要你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叫我未那君。”
“………………”
听了大小姐这脱线的台词,我感觉自己已经完全沦为了对方的玩物。
“不好意思,我没空陪你。现在还不晚,您就快点回家去吧。我可不像被个十岁小孩呼来唤去的。”
见我挥着手如避蛇蝎,少女的表情愈发明亮了。
“嗯嗯。光溜的优点就在于做什么都是半吊子。我喜欢听人说实话哦。不过作为童话作家来说,你好像缺乏点感受性。”
这才是多管闲事呢,真希望他不要来烦我。
现在进行自我介绍。我,瓶仓光溜是个初出茅庐的童话作家。
现年二十五岁的我还是个新人,但杂志社却不知为何看上了我,已经出过好几本书。这也是多了事务所前任租户的福,其间的缘分现在都被我继承了。
“不过吸血鬼之泪可真是名作。光溜你大概是用以江郎才尽的那一类吧……第二本《残光计》完全就是浪费纸张……”
少女一边用纸鉴定在嘴唇上烦恼着,一边在书架上寻觅着什么。
《吸血鬼之泪》是少女刚才朗读的短篇集,也是我的出道作品。它既救了我的命,也让我认识了眼前的少女。
……那是在两年前。事务所的房租和生活费还得我债台高筑,终于沦落到了债主上门的地步。
为题在于扎住的老大是这一带的名人……黑道上的……这件事。我但是听到他的名号就浑身发抖,感觉不管上渔船也好,参加海洋油田采掘也罢,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城镇。就在山穷水尽的时候,这个少女出现了。
“你是瓶仓老师吧。很荣幸能见到你。”拿着书的她一出现,恶鬼般的黑衣青年们纷纷退场了。……就在我舒了一口气的时候,另加恶鬼之上的阎魔级BOSS出现了。无奈之下,我只得加入他们以求保命。
“太好了。我正想建个信用调查所呢。看你很擅长这个,所长就有你当好了。哈,要写童话?嗯,不碍事。我又不是魔鬼,怎么会禁止属下干副业呢?”
就这样,我一边写着童话一边经营着信用调查……在小说里应该叫做侦探业……这一行,成了个毫无节操的人。
这个少女既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老板的独生女儿。
所以,虽说并不讨厌她,但过分亲近也不太好。希望她只是因为单纯的好奇或是在家里玩腻了,想来事务所换换气氛。
“我说未那,组里的任务是?”
分配给我的,多半是通过不懈努力和近乎犯罪的反复纠缠来进行的品行调查。
虽然组长偶尔也会使个坏,派来一些难题。但总的来说,这个工作还是比较轻松的,而少女所带来的工作似乎介于二者之间。
维护治安……至少他们是这样自称的。若在附近出现了可疑人物,我们就要对其展开调查。一旦判定对方是危险人物,就要马上要求对方离开这里。
“……出没于街头巷尾的小贩吗?不会是什么危险分子吧。说实在的,我可应付不来体育男。”
“都说了不会的。听说只是个普通的过气占卜师罢了。过去曾欠过她一个人情,所以要好声相劝,送佛送到西。”
原来如此。之所以找上了我,是因为不像动用暴力吗?可是——
“在这个地方,会有占卜师……?”
我搜索着十年前的记忆。
观布子市南的繁华街。占卜师。未那送来的资料里附有她从前的照片和特征。
“……受不了。那个老婆婆还活着啊。”
“?光溜,你们认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想当年她算得可是很准的。但最近却一直没有她的消息,我还以为他已经隐退了——”
但她好像还能使用能力。
不……就算如此,体力也肯定跟不上了吧。那之后过了十年,她也已经接近七十岁了。虽然这一行相当辛苦,但看来她还想干预人们的命运。
“上面写着她的特征是能预知未来……真的吗?”
未那看着资料十分惊讶。
与其说是半信半疑,不如说她还不理解“预知未来”的意思。
“嗯。虽然多数未来视都是冒牌货,但那个婆婆不一样。她和情报处理啦行动累积什么的无关,是个货真价实的预言者。不管怎么说,她对客户的事情都是一无所知。”
虽然我说得十分离奇,但少女却毫不怀疑,双眼闪闪发光。
……这时察觉到自己的轻率已经迟了。
她对我的话已经产生了兴趣,之后的事情也就不难推测了。
入夜,我开始工作了。
观布子南是历史悠久的繁华街。在这十年间,这里并没有发生什么大变。顶多只是弹珠行内部更整洁,伪装得更容易招揽顾客罢了。
“太吃惊了。大人们都喜欢熬夜啊。”
跟在我身旁的少女兴高采烈地观察着晚间的街道。
深夜十一点前,虽然我已经联系了少女的家人,不至于闹出什么类似诱拐的乱子,但时候免不了要被砚木先生追究。虽说事出有因,但这已经不能算熬夜了,而是彻夜游玩了。作为未那的老师,砚木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未那,来这边。接下来的路会很暗,跟紧点。”
提醒少女注意后,我钻进了小巷里。在狭窄、阴暗、漫长的道路尽头,有个微弱的灯光忽隐忽现。在这热带之夜,占卜师正穿着厚重的斗篷端坐在神殿祭坛上接客。
“欢迎。要顺路来看看吗,小哥?”
没什么顺不顺路的。这里可是死胡同的尽头,前面没有路了。
“嗯!要的要的!幸会幸会!那个,未成年的孩子也能看吗?”
“哎呀。还以为是位酷哥呢,没想到声音还蛮甜的。太好了,久违的客人居然是这么可爱的小朋友!当然可以,你想知道些什么呢?不用客气,女孩子一律免费。”
“谢谢你。能请你占卜一下我和爸爸的恋爱运吗?”
未那毫无机心地说罢,占卜师煞有介事地看起了水晶球。在她重复了数十年的动作中,可以看到岁月带来的痕迹。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吧,占卜师的实力大不如前了。在她看来,恐怕眼前的少女也是模糊一片吧。
“哎呀。连看都不用看了。这位小姐,你们很相亲相爱哦。爸爸足够爱你的了。不过从伦理上来说,已经很难难再进一步了。”
伦理上吗。
“那当然。我的目标就是将来打倒妈妈,把爸爸夺回来。”
少女的笑话虽然令人头疼,笑容却像向日葵一般。虽然对话有些乱七八糟,但占卜师却很高兴。看来,震得很久没有客人上门了。
“观布子之母也堕落了呢。你那回避不幸未来的生意,已经不合潮流了吗?”
当今社会,且不说幸福与不幸,就连未来都已经存货不多了。就算她真能看到未来,但若没有幸福的未来可以卖的话,想必也很难取悦时下的客户。
“嗯?我还以为是谁呢,真是令人怀念啊。这不是同行吗。不,应该说是曾经的同行吗。”
老婆婆眯起眼睛打量着我。……刚才算我失言了。凭她那昏花的老眼,却连这种事都被她看穿了。
是的,如她所言,我早已经——“不是说你,是说我自己呢。上年纪了,我早就看不到他人的未来了。你讽刺得没错,可以说观布子之母已经死了。”
“?你看不到未来吗?”
未那满脸遗憾……不,是满脸不解的看着老婆婆。
“嗯,已经看不见了,看不到任何光明了。但这样也好,我终于可以卸下肩上的担子了。不过这样一来,我反而老师看到过去了。真是的,这是什么因果啊。”
既然能看到未来,遍识过去也是自然的。
但若果真如此,也足以让人慨叹的了。
能看到过去,打着这面金字招牌居然没人上门。也就是说,没有人需要她的这份能力。
无论是谁,都不愿意预知黑暗的未来,也不愿回首不堪的往事。
“这十年间世风日下啊。婆婆,你的占卜已经过时了。丑话不说,请你就此收手吧。已经有人抗议了。你啊,该怎么说呢——”
已经被时代的潮流抛弃了。
真是希望的浪漫已经不复存在了。
“哦。那你又怎么样呢?这时年间变了吗?”
我?我——该怎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