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城楼外头能冻死人的寒风和与之相对应在这个时代最华彩的颜色相比,城楼之中暖和如春,能看到的景致却乏善可陈。因为里头的都是最可靠的人,因此皇帝步入其间,那种在大臣面前多少都要装一装的严肃表情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犹如邻家大伯一般的温和。
见平安公主起身施礼,他就笑着让东阳长公主代自己把人搀扶起来,随即有些感慨地说:“想当初小四那猴子成天豪言壮语,上天入地,就差没把皇宫掀翻了,朕虽说挺看好他,可也觉得凭他的性子,不能去当大将,那就铁定是去当大寇,真没想到他能做出谁也没想到的大事业来,还娶了你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
说起丈夫,平安公主笑得很欢喜,骄傲却又不失温柔地说:“他是这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所以我才宁愿为了他离开上京,到异国他乡来。”
她仰起头来,无畏地对着皇帝那审视的目光,突然直截了当地问道:“皇上是想要北伐,从此之后将大燕并入南吴,一统天下吗?”
“这是朕从登基时就一直没忘的梦想。”皇帝同样直言不讳,哪怕面前那女郎的脸色渐渐有些苍白,气息也有些急促,他也并没有说出什么虚伪的安慰,“这天下自从卫朝末年便南北对峙,这种日子实在是太久了。朕的先祖们不得不容忍边疆永无宁日,但朕不能容忍。”
“而且,你的父皇太过刚愎。他即位这些年来喜怒无常,权贵大臣动辄得罪,你应该清楚,枉死的人究竟有多少?就连那位所谓谋反被废的前太子和贵妃,又有多大程度是被他逼上那条路的?晋王萧敬先在南投我大吴之前清洗掉的那些达官显贵,又有多少是冤死的?”
“北燕上京每一寸土地上,都浸透了枉死的鲜血,充盈着怨灵和亡魂。当然,你可以说这些和平民百姓无关,和安分守己者无关。可你不妨想一想,即便你从前深居简出不涉政务,可如果不是有小四那样一个聪明敏锐的丈夫,你真的能够不卷入那些漩涡吗?”
“如果真的能够一直超然物外,小四为什么把你送回来?”
平安公主的脸色渐渐发白,想到了突然看上越小四的大公主,进而也加入争抢行列的十二公主,想到回来之前这两个素来走得近的姊妹也互相翻脸,她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皇上说话真是犀利如刀,我不知道该怎么辩驳。没错,对我来说,我的那些亲人都和陌路人差不多。但大燕和大燕的子民,终究不曾负我。”
“你不曾透露北燕机密,不曾损害北燕官民,甚至没有人知道已经死了的你呆在大吴,又谈什么负不负的?你应该清楚,小四并不是单纯以平安公主驸马的身份飞黄腾达的。”说到这里,皇帝顿了一顿,随即微笑道,“一旦到最危险的时候,朕并不会让他继续呆在那儿。”
“他已经做得足够多,足够好了,以他的本事,光明正大站在人前又有何难?”
见平安公主沉默不语,越老太爷就轻轻咳嗽了一声,坦然自若地说:“平安,唔,我不知道你的闺名,就先这么叫着吧。皇上不会让小四用兰陵郡王的名义回归,所以外头也不会传出什么宰相公子隐姓埋名为红颜,什么北燕公主为了情郎叛投他国,不惜诈死的名声。而你,日后便是元王琅琊郡主。”
“之前长公主就对我说过此事,可将敌国公主当成自家子侄,哪怕只是为了四郎,皇上这胸怀也着实让人难以置信。”
平安公主在来此之前就设想过,今夜可能会见到吴帝,所以才想借着这个可能是绝无仅有的机会,把有些事问个清楚。所以,她竭力镇定下来,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但是,皇上打算将来怎么对待大燕皇室?怎么对待那些忠臣良将?”
如今南北根本就尚未开战,平安公主就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仿佛潜意识中便认为北燕很可能战败,皇帝自然听得高兴。然而,他到底是帝王城府,并没有把这样一种喜悦的情绪挂在脸上,而是沉吟片刻就正色说道:“皇族子弟就要看他们自己的选择了,只要他们愿意臣服,朕不会滥杀。至于忠臣良将,朕只希望他们不要执迷不悟到最后一刻。”
哪怕在北燕形同透明人,但平安公主绝不是那种被娇生惯养到天真烂漫的金枝玉叶。
权力斗争的残酷早就铭刻在每一个皇室子弟的心里,对于失败者的最好处置就是斩草除根,挫骨扬灰。除非提前醒悟,屈膝投降,那么才会得到一线生机。反倒是附庸在皇室子弟身边的忠臣良将,有的时候会因为气节风骨和能力得到赞赏,不但逃过一劫,反而飞黄腾达。
但最大的前提是,那些忠臣良将在最终失败的结果面前知道变通。
相比之前希望得到的回答,吴帝的回答显得冷酷现实,但平安公主却知道这至少比虚假的承诺来得真实一些,因此不由得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一旁的大太太看着她那难过的样子,想到往日她的开朗笑容,正打算宽慰两句,却被陈五两的声音给打断了。
“好像有人来了,听脚步是……严诩和越千秋!”
东阳长公主和越老太爷不禁交换了一个眼色。自己的儿孙自己知道,既然明知道皇帝见平安公主要说些什么不宜给外人听到的话,那么他们师徒俩没事绝不会贸然来打搅。而东阳长公主更是在玄刀堂亲眼见证了严诩被人灌得酩酊大醉,也没和越千秋一块上西安门楼。
因此,她当即站起身道:“我去看看吧。”
然而,皇帝却立刻摇头道:“让阿诩和千秋进来。他们肯定有话要说。”
既然皇帝吩咐了,陈五两立时应命出去。而一直侍立在大太太身后的越秀一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有点后悔之前送了祖母进来后没有像越千秋那样逃得飞快,以至于听到了一些不那么适合自己听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