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乱臣贼子(上)(2 / 2)

篡清 天使奥斯卡 10208 字 2019-09-24

这一下子,再也没人敢怠慢,溥仰跳上马就没入了雨幕当中。李云纵淡淡的看了徐一凡一眼。没有说话就转过头去。要是楚万里在,这个时候儿和徐一凡插科打诨一下也许就揭过去了,可是李云纵可没这个本事。他也不在意徐一凡立威,带兵是要打仗的,几万败兵要对两万日军精锐反击。号令越严整,行动越迅越好!至于徐一凡背后的心思情绪。他懒得去猜,也根本不想去猜。

雨幕当中。已经筋疲力尽的吉林练军们就听见一声声呼喊突然响起:“大帅传依克唐阿!大帅传依克唐阿!”

随着喊声而来地,就是骑在马上的溥仰,他满脸都是雨水。脸色铁青,军服上面还系着一条黄带子。一手操缰,一手捧着徐一凡的钦差大令。饶是道路如此泥泞,一匹健马还是给他用腰力腿力催策得奔走如飞,仿佛能将大雨抛在身后一般。

现在全天下,谁不知道海东徐帅的这个马弁头儿,是光绪皇上的嫡亲弟弟,老醇王爷过继出去地贝子爷!跟着徐一凡这样奔走。据说赏贝勒也是见天的事

吉林练军多是旗人。看着溥仰这样呼号奔驰而过,个个面面相觑。不少相熟地人还借着雨声掩盖低声交谈。

“我瞧着啊。咱们旗人的好日子要完!”

“用贝勒爷当马弁…………就算近年咱们旗人日子败了,红带子地镇国公辅国公有给人赶马车的,可是这位爷是皇上的嫡亲弟弟啊!”

“小点儿声!丰升阿地脑袋还在锦州挂着呢,那也是钦差!钦差砍钦差的脑袋,大清朝,独一份儿!”

“打鬼子我服气,咱们也和鬼子见过仗,可这帅爷作派……莫不是真如别人说的,要当曹操?”

“…………噤声!不要脑袋了?现在咱们八千人的命都在人家手里攥着!现在咱们是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可是听人说,朝廷也是没法子,谁让能打的大帅就一个呢?现在架得高,将来摔得重!不知道多少人,现在就憋着抓机会呢!这位帅爷,可是没朝鲜可以躲了!”

大雨如织,将不见头尾的队伍深深笼罩。也将一切议论的声音都藏进了天地当中。蒙蒙雨雾当中,只听见溥仰中气十足的声音撕破雨幕,远远回荡:“大帅传依克唐阿!”

北京城。

这场大雨,似乎是笼罩了整个北中国。天子脚下地四九城内,也是一片雨声淅沥。

法源寺内地一处厅堂之内,李鸿章已经拥上了皮裘,仿佛不胜这初秋第一场雨的寒气。目光遥远,望着眼前清茶烟气升腾变幻。

窗外传来地是雨水打着屋檐的声音,声声入耳,却又声声凌乱。

几天前,这个老人,还是权倾天下的重臣之,东方俾斯麦,身兼无数要职。这个时候,他却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头衔,连伯爵的世职都被追夺。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6军海军,已经只剩下了一点残兵败将,几十年宦海沉浮,一生功业,仿佛只是一场春梦一般。

李鸿章耳边响起了轻柔的声音:“李大人,茶的火候到了,您尝尝?”

李鸿章仿佛被从梦中惊醒一般,愕然转头,然后才展颜一笑,接过了一双青葱玉手递过来的茶盏。

跪坐在他面前的,正是秀宁。

一场大雨,将北京城的空气洗得干干净净,清清亮亮。而秀宁同样如雨后墙角绽放的一朵小花一般清丽。那种温柔,仿佛是是可以流进人心里的。饶是李鸿章已经心如止水,这个时候也忍不住精神一振,含笑接过了茶盏。微微一闻,然后再品尝一口。咂着嘴沉吟:“福建雷殛大红袍?雨后的新茶?两三年前福建巡抚不就是说那颗雷殛大红袍茶树死了,再也没法儿贡这茶叶,你怎么能有?尝这味道,却是新茶啊…………”

秀宁抿嘴一笑:“就是当初六爷爷喝剩下来的大红袍,点茶地时候儿加了点香片熬的汤,也骗倒您了。不过这也是最后一点儿了,大人要是还要,我可没啦。”

李鸿章一笑:“旗人女子灵慧,都钟在你身上,恭王爷暮年得你陪伴。当真好福气!”

他眼神有点苍凉,轻轻放下了茶盏。一直侍立在秀宁身后的那对小双胞胎悄悄的过来收拾,两年过去。这对小双胞胎已经出落得风情万种,偏偏眼神却还是清亮天真。如此人物,当真天下找不出第二对出来。

李鸿章却像是才看见她们一般。啊了一声笑道:“这就是徐一凡看中的那对瑶池玉人?他眼光当真不错!”

听见李鸿章夸她们,双胞胎小罗莉脸颊染晕,嘟着嘴低头收拾东西。

“徐一凡徐一凡,这两年听这个名字都听烦了…………我们又不是他的!”两个小丫头声音低低地在那里牢骚,偏偏说话语气音量度都是一模一样,真分不出是谁在说话。李鸿章就像看到了自己撒娇的小孙女,哈哈大笑了起来:“现在这可是海东徐帅啊!你们可别瞧不起他!国朝二百几十年,也只出了这么一个人物。我李鸿章是远远不及!”

秀宁淡淡一笑:“…………海东徐帅。现在也不是因你李大人一言,而在火上烤着么?李大人一力主持。说服太后,再度归政皇上哥哥。天下人心已定,而徐一凡已经给架到了最高处,下面他不管向哪里迈步,都难逃从高处跌下…………他已经不是在朝鲜,可以飞扬跋扈,为所欲为。如果还这样下去,天下只怕也容不得他了吧…………李鸿章一笑,转过头去,似乎不想接这个话题。秀宁却正容起身敛衽行礼:“要不是当初李大人展布这一切,我也没有向老佛爷进言的机会。更感谢李大人以有功之身,却毅然承担所有罪过,将朝廷一切布置不当都揽了过去,让皇上哥哥可以抛开议和的罪过儿,李大人,咱们大清对不住您!”

李鸿章伸手止住了秀宁的话:“不光是我,老翁也帮我分了一半罪名儿!秀格格,我说句实话,不是我乐意不当官儿,不是我乐意当替死鬼。可是仗算是我打败地,要是换了天下,我李鸿章更是天下皆曰可杀!尚书五范,最后一条是终考命,这一终,我还得终在爱新觉罗家手里。过了几年,风头过了,爱新觉罗还能还我的荣华富贵!换了徐一凡,他能么?收拾了我李鸿章,正是给天下人交代最好地法子,不如现在我自己急流勇退!大清在,我李鸿章还能有个下场,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秀宁静静的看着李鸿章,轻轻问:“李大人,真地不是你自己心灰意冷了?”

李鸿章苦笑,指着自己脑袋:“我要能想明白,也不至于走到今天了!”他语调有点苍凉起来:“书里读到的法子,几百年,几千年来用过的手段,我全用了,试了。换个时候儿,也许我李鸿章是可以流传后世几千年地名臣,可是偏偏运气坏,碰上几千年未有的大变局!我跌跌撞撞的应付了几十年,实在是累了怕了,干脆眼睛一闭退下来吧,最后了,能帮着朝廷,帮着皇上一把,我是无怨无悔,秀格格,你犯不着谢我,倒是该劝劝现在当道诸公,再不醒醒,找条新路,大家全玩儿完!恐怕还没我李鸿章这个下场!”

“那徐一凡呢?他难道有法子?大人怎么看他?”秀宁声音很轻,但是追问却是又急又快。提到徐一凡这个名字,她脸上也退去了娴雅自若的表情。

李鸿章一笑:“我怎么瞧他?这个北京城,只怕是有志一同,大家都等着他摔下来,从现在开始,他不能犯错儿,不然就大把机会整他。大家的心思我都明白。当初我丢他去朝鲜,不也是这个意思?就等着他犯错儿,然后把他一掐巴,他就完了…………可是现在,你瞧见了,他什么样儿。我什么样

秀宁容色严肃,声音轻得仿佛在自语一般:“难道他真的是大清的乱臣贼子,是大清的曹操?换了他,能拿这个局势有法子么?”

李鸿章不胜疲倦地靠在了椅子上,喃喃而语:“他到底是怎么个乱臣贼子。是怎么个曹操,我反正是不用和他打交道了。不是我地事儿了……但是我瞧着……”说到这里,他却收住了口。秀宁的目光转过来,李鸿章却淡淡一笑,换了一个话题:“至于说他能不能拿眼下这个局势有法子…………咱们用地是几千年传下来的道统。几千年不变的法术势。到了这个时候儿,洋鬼子坐着大船开过来,咱们才突然现,几万里外地洋鬼子,以力证了不同的道,而现在徐一凡,也在以力证道,他能不能成正果。谁又明白呢?谁又明白呢?…………”

厅堂之内。一片沉默。两个人都没有了说话的心情。不知道过了多久。李鸿章才打叠起最后一点精神,缓缓起身。淡淡道:“秀格格,多谢你今儿来给老头子我送行,可是老头子也明白,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别瞧着你小,又是女孩子,背后可是站着老佛爷和皇上两家,徐一凡的事儿,大家早就定好了主意,不变应万变就是了。这次来到底是什么意思,谁托你传话,爽爽快快说了吧。”

饶是秀宁冰雪聪明,在李鸿章面前,仍然觉得难当这个衰颓老人背后的智慧。可是偏偏这个老人,却不是徐一凡地对手,几番交锋,一路从云端跌入谷底。那徐一凡打起交道来,又是怎样的锋芒毕露?可是想来想去,徐一凡样子,也不过是两个侍女转述地那个轻浮好色的模样秀宁一时神思飞越,转眼又收束了心神,起身再度敛衽一礼,歪着头笑道:“大人心思,依旧这样清明。秀宁这次来,就是问大人两个名字,瞧着大人认可哪个名字…………”

李鸿章一怔,回头有点兴味盎然地问道:“说,哪两个名字?”

秀宁露出了难得的顽皮微笑,竖起两根手指头:“荣禄,张南皮…………”

李鸿章呵呵大笑:“直隶总督已经给了刘坤一,这两位打算怎么安排来着?入军机,以军机大臣身份兼领北洋大臣?老头子走是走了,身后还留着一个北洋,看交到谁手里来着?”

秀宁只是含笑不语,李鸿章心思雪亮。谁都惦记着他北洋这点实力!眼看着徐一凡要掌两江,唯一能和他抗衡的就是北洋残余实力。得此实力,就得中枢大权。委一个北洋大臣容易,但是要真正使用这个实力,非得他李鸿章助力不可。他已经背了这么大一个黑锅鞠躬下台,帮大清朝廷喘过了这口气儿。现在两边谁也拉不下脸来再求他帮这个忙,北洋是他李鸿章荣华富贵地根本,虽然他现在看淡了,在徐一凡如朝日初升般崛起的势头前,旧的势力注定要被新势力取代,丢手也没什么可惜的。可是现在帝后两党却不觉得他能舍得放手北洋,只好转弯抹角请这个活动能量极大的秀宁格格来探口风。

毫无疑问,后党这边人选是荣禄,帝党却是请出了素有清流之名的张之洞。荣禄不用说,朝鲜栽了跟头迫切要翻身。张之洞虽然是湖广总督,但是可也惦记着北洋这个实力。想更上一层楼。两边都来探口风,都想得他助力!

而他现在,还有选择的余地么?

北洋这头他一手培植起来的巨兽,早已成为了活物,会自己选择主人地…………这方面,这个团体嗅觉灵敏得很。而这个新主人,又会怎样对待他地心血呢?

到了最后,李鸿章只是淡淡一笑:“得北洋得天下啊…………”说罢就再不回顾,大步走出了厅堂。只留下秀宁怔怔的站在那里。

雨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