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文雨过天青色的粗布棉袄扣子没有系正当，前襟处因为酒灌的太急而湿润了一片，在正月十五多彩绚丽的花灯下变成了深色。清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可即便离着很远，红绣仍然能从他的目光中看到数不尽的苍凉。</p>
见红绣目光定在一处，商少行也随着她眼神瞧过去。</p>
不知为何，那样一个人虽然没有锦衣华服的衬托，也没有刻意打扮的光鲜亮丽。但就是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好似他身体本身会发光，有那种吸引人眼球的气质。</p>
商少行察觉到自己心中不是滋味，立刻蹙着眉头警告自己，他堂堂男儿，生来到现在，还从未允许自己有过这样的思想，他有他自己的傲气，他不希望自己发生改变。</p>
“要过去吗？”</p>
商少行若无其事的走到红绣跟前低声问。</p>
红绣点头，道：“我正好有事要问，”回过身仰头看着商少行，“不然你先去走走？”</p>
商少行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刚才与红绣一同出游的兴奋此刻都转换为郁闷，要是他就此转身离开，那便真可谓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她出府，一心一意寻别的男子，寻到了人就要把他撵走？！</p>
眼看着商少行面无表情的俊脸，明明没有生气，没有不悦，但红绣就是感觉到了他周围的低气压。</p>
眨了眨眼，红绣明白了他为何生气。刚才脑袋里只装着丹烟的那件事，根本没有多想，也没有考虑这句话会给他的心情带来什么影响。</p>
“额，三少，我不是那个意思。”红绣说话竟然有些结巴。</p>
看到她紧张的神色，商少行心底里平衡了许多，不想表现的小家子气引红绣反感，只是淡淡的道：“若是没有什么不方便，还是让我跟着，这里人多，保护你的那些人恐怕鞭长莫及。”</p>
“嗯。那一起过去。”红绣再不好意思说让他先走的话，赶紧顺坡下驴点头应了。北冀国的追杀在她心里留下了恐惧的阴影，说实话，商少行若跟在她身边的话她还觉得安全一点。她之所以想让他先走，是怕他卷入她与商府的斗争之中左右为难，因为她已经确定凡巧的事必定是商府之人所谓，这件事背后定然有蹊跷。</p>
待回身看向那棵大树的时候，树下已然换了几个玩“地老鼠”的孩童，点燃的“地老鼠”冒着银光，快速的满地乱窜，孩子们又是大笑大叫，又是蹦跶闪躲，偏偏就少了那个寂寥的身影。</p>
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红绣只能踮起脚尖四处张望，奈何她身高所限，还是没有找到。商少行帮忙找，也没有看到人影。</p>
他不禁觉得抱歉，红绣做事向来有分寸，那个人兴许是对她非常有帮助的，却被他几句话耽搁了时间，错失良机。</p>
“抱歉。”商少行真诚的说。</p>
红绣摇头，释然道：“无碍的，反正以后多得是机会。”</p>
商少行对红绣相当了解，她这么说定然是胸有成竹了，二人继续随着人潮往前走去，商少行状似无意的问道：“你知道他的住处？”</p>
“嗯，知道，就在这附近。”</p>
“嗯。”</p>
两人再无他话，不是商少行不想说，而是他怕自己开口之间不经意的酸意会惹得红绣对他厌烦。</p>
梅妆与丹烟见本来开开心心的两人突然变的沉默，也都败兴的沉默下来，红绣心里惦记凡巧的事，灯谜她也没兴趣去猜，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的也失去乐趣，路过一家酒楼，红绣一指楼上的窗口，道：“三少，不如上去坐一坐？喝口茶水说说话。”</p>
“也好。”</p>
酒楼这时候生意正好，两层楼间均座无虚席，灯火辉煌之间觥筹交错，买卖火热。不过商少行是这里的常客，掌柜的见了他，毕恭毕敬的将人领去了他常年包下来的雅间。</p>
商少行解释道：“从前谈生意，也经常来这里用饭。”</p>
“嗯。”</p>
屋内干净整洁，墙上挂着水墨画，两旁的小几上摆着梅瓶，上面插着粉白的梅花。</p>
二人在桌边相对而坐，才刚在府中用了晚饭，也不觉得饿，便只点了几样小菜和一壶好茶。商少行见红绣脸色雪白，怕她着凉，又特意叫了姜汤，让厨房紧着快些上来。</p>
红绣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荷包，里头是几两银子，回身塞给了丹烟。</p>
“你们两个出去溜达溜达，想吃什么用什么便自个儿买。”又看了眼商福全，红绣笑道：“福全儿也一同去吧，你在旁边我也放心，免得我的两个俏丫头让人欺负了去。”</p>
“小姐！”梅妆跺脚，脸红了起来，若论容貌，她们三个婢女中应数凡巧最漂亮，她与丹烟都是一般的相貌，不过跟着小姐神仙一样的人，他们多少也借了光，沾了些“仙气儿”。此刻被红绣这么一打趣，梅妆反倒不好意思起来。</p>
商福全笑着应了声“是”。便兴冲冲的拉着梅妆和丹烟下楼去。他们毕竟孩子心性。更重要的是他们不愿意在主子身旁碍手碍脚的耽误人家“交流”。他们离开了正好清静。</p>
将木窗开启一个小缝隙，屋内外的温差使窗前冒出一层白气。隔着白气，红绣瞧见窗外是僻静的小巷，并未临街。</p>
此刻，店小二将酒菜备齐了。</p>
商少行先给红绣舀了一小碗姜汤，递到她面前，温言道：“先喝口热汤暖暖身子。”</p>
“多谢。”</p>
红绣接过来，微笑着道谢，喝了一小口，随即想起什么，从怀中摸出一个褐色的小陶瓶来递给商少行，道：“才刚在老太太房里人多嘴杂，加上她问起了洛寻，我便没有给你，这是洛寻配的强身的药丸，你三日服一粒就成了。”</p>
商少行接了过来，将带着红绣身体余温的陶瓶握在手中，“多谢你了。”</p>
红绣刚才在家宴中婉言封死了老太太想找姬寻洛求医的路子，背后却帮自己求来了千金难求的药，要说不窝心那是假的，才刚莫名飞醋吃够了，如今商少行心下只剩甜蜜，凤眸中满载着浓浓的情谊，温柔的望着红绣。</p>
红绣被他炙热的眼神看的不自在，摆摆手道：“三少爷客气什么，你养好身子才是要紧，往后若在有需要，我去找洛寻便是了，你瞧他好像脾气古怪，跟他师父见死不救似的，其实他心软的很。稍微一求他他便绷不住了。”</p>
那是只对你吧。商少行在心里默默的补充，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笑着点了点头。转而问道：“你要找的那人是谁？”</p>
红绣犹豫了一下，她要不要将商少行也拉下水？可若不说清楚，恐怕他会继续闷着头吃飞醋吃到酸死的。</p>
思及此处，红绣从怀中掏出凡巧的遗书递给商少行，道：“三少爷请看，这是那日我去老太太那处得来的。”</p>
红绣将老太太那日的话，与她自己后来分析所得的情况，再加上后来在云吞铺子遇到张之文的事一五一十的说给了商少行。</p>
商少行静静听着，待她全说完了，问道：“你怀疑那个张之文便是凡巧信中提到的‘姓张的人’？”</p>
“正是如此。”</p>
“若是这样，其中便真是有蹊跷了。”</p>
从回府之后，商少行便日理万机，根本没心思去关心凡巧的事，后来将权交给二房，他又忙着将自己以红绣教给他的记账方式记下的账誊写出来，变成现下用的记账方式。这个秘法，他还是不想外传的，尤其是“阿拉伯数字”。今日一看遗书，再一瞧红绣的神色，他便知道红绣于此事是真的上了心的，也可见她对待下人有多么的真心，换做旁的主子，打罚死个把下人都是常有的事，可在她这里，每一个生命似乎都是珍贵的。</p>
见商少行沉默，红绣当他也看出了其中的疑问，才刚要开口询问，却听见窗外的小巷中传来一阵谩骂声，就算他们在二楼，也无法忽略那些污言秽语，更无法忽略拳头打在人身上的闷响声。</p>
红绣推开窗户向下望去，这一看，险些将她三魂吓掉了七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