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3、4(2 / 2)

4

参与人员一般应主动邀请被邀者圈定以示尊重,但经常有被邀者实已圈定了人员却故作大度再三推辞再三说“随意”的情况发生,“随意”绝不可“太随意”,必须竭力去猜,凡事若要去猜便增加了难度,却恰恰是我们所说“宴会”的基本特点。猜得准,便足以彰显邀请者的非凡才智;猜不准,则会发生被邀者摔门而去的尴尬,让自己的努力付之一炬。虽然这是偶尔的不是经常发生的,但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尽管被邀者多具有被动应付的娴熟技巧,却并非我们所要追求的结果,为了人员的确定而影响了宴会的质量乃至目标的实现毕竟是一件太过不值的事情。

在我们县,被邀者是必须有人作陪的,而且作陪的人越多越上档次越有益于激发宴会的气氛。当然,人数必须视具体的情况而有个必要的限制,单桌一般以8至10人为宜,太少则易冷了场,太多便容易乱不好把握,只有在实在拿捏不准的时候才能坚持“宁少无滥”的原则,但必须以优雅的宴会环境和气氛相辅助。

所说的“档次”并非指“官”位一体地高于被邀者,那样的话反而会因有损其主体地位让其颇多不自在,而且这样的情况在现实中也是不可能的,这里主要是指与被邀者存有共同语言或被邀者喜欢与之交往的人物,一切都以被邀者满意为前提。

选择环境、布置氛围是组织者对宴会举行地点及气氛的精心选择和设计,一个因人因时因地而宜的环境和气氛无疑有益于宴会的举行。

这种需要以耗费金钱为代价最终并不以耗费金钱的数量为标准的选择,更多体现的是组织者的能力和水平,追求的则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境界,就象女人:有的质本粗糙,天然去雕饰的妆扮却常常能让其现出动人心魄的一面;有的虽自觉艳丽,夸张的浓妆艳抹反污了她的洁质给人以污浊之感。

三是安排座次。在我们县,这可是一件能够要了命的大事。记得第一次聚会的讲述中,我曾提及与团委书记的一段恩怨,我们的恩怨便是因酒场座次而起的,尽管当时的座次还够不上我们今天所要的档次,但足以能够充分说明座次排列的至关重要性。

那时候,我刚从学校转来,团委书记因瞧不起学校中的人的阅历而瞧不起我,经常嫌我做事“太嫩太拙”,实际上就是说我不懂事,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因为我对每一件事都是小心应付的,因此自然便多了些怨恨。

一天,邻乡的团委书记来我们镇公干,说是公干不过是凑到一起撮一顿山南海北地聊一通,难道彼此交流一下便算不得公干?在乡级,团委是没有能力办接待的,接待当然只能靠党委,而且多是些随其他客人挤场子的场合。我想这多是因为当时仅限于向县团委编造一些报表因无实在经济利益而显得无足轻重的工作地位所决定,反正在我的记忆中,甚至连一次象样的团员活动也没有组织过。

偏巧那天团委书记外出,党委政府领导又忙于其他事无暇作陪,我便有幸做了主陪。做主陪的感觉当真很好,可以旁若无人地谈笑风生,随自己的意来决定酒局的进程。然而,还没等我过把瘾,原说赶不回来的团委书记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好象离了他天当真要塌了似的。他常这样说,离了他乡团委绝对发展不到今天,我实在看不出乡团委有啥明显变化。其实,离了谁,地球都同样会转。

他径直向我的座位赶过来,我立即面临着两种选择,要么坐着不动,要么给他让位。给他让位无疑是让我在已做了邻乡团委书记的小学同学面前丢面子,他在我座位旁边站了足足有五分钟,我仍借着酒劲东扯西拉地不肯动身,加之同学帮腔,他只好坐到了我后来才弄明白的司机位置,脸尴尬得象猪肝一样颜色,酒也不肯多喝一点儿,酒局不欢而散。未及客人离去,他便冲我发火:难道你一个小干事不该给我让座?我甩手而去。

不少事情当真只有经历才能告诉你,有了一番经历后,我才弄明白了原本乱嚷嚷的人群何以会在进入酒场时那样安静有序,即使位置上不贴写各人名字的标签,大家心里的秤也能秤得出自己该坐的位置。

按照我们县的惯例,与房间门正对的位置便是主陪位,与主陪对坐的便是副陪;主陪的左右两侧分别是二客和主客,副陪的左右两侧分别是三客和四客;二客与三客之间和一客与四客之间的位置次之,二客与三客之间坐四个客座之外的外来人,一客与四客之间坐主副陪之外的自家人,而且两边越靠近客人的位置越高,又称之为边陪,至中间则常常是司机或闲杂人的位置。

位置不同,分工便不同:主陪是负责掏腰包的召集人,正因为花的是公款才显出了位置的重要性,他需要随客人的意而决定烟酒的进程,通常只需动口而不需动手,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至自己做多了主陪才明白,原来主陪并非尽是潇洒,任务是最艰巨的,必须全面把握酒场,不仅承担着酒场失控的全部责任,而且经常面临着“请客不到恼主人”的尴尬。

副陪则是全面为酒场服务的,多是一些跑腿结账的琐事,尽管显得忙乎了些,思想上却是轻松的。

边陪是最累的,只要负责添水添酒端菜的差使,别人在吃喝时,他往往正在忙乎,所以场合上多数人高谈阔论时正忙乎吃东西的一般就是边陪,当然也有机灵一些的边陪,事先到厨房吃一些,填饱了肚子专心从事边陪工作。

至于客人,主要是按照其身份或重要程度划分,只有客人不到四人时,陪客的人才能坐了二三四客人的位,但绝不可以去抢了主副陪的位。这些位往往是固定的,一般宴会都必须具备的,若要出现混坐主副陪位子的问题,必须事先征得主陪和主客两人的同意。

在客人进入宴会场之前,除了主副陪可以暂坐等待之外,其他人都没有坐的资格,必须站着静等客人的到来,客人到来时,主副陪也不能坐,必须起立或引导客人入座,只有待客人全部入座后,参陪人员才能落座,除非客人有强烈地同坐要求。这也是规矩。

第三便是“尽欢而散”的过程。“尽欢而散”实际上是以主陪为核心的参陪人员与以主客为核心的客人两个阵营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因此,它既是一个目标,又是一个参陪人员充分发挥全面掌控“宴会”能力争取实现目标的结果的过程,体现着参陪人员的智慧和选择。

按照我们县不成文的规矩,这个过程依着先后次序可以认为地分成五段:一是主陪敬酒,又叫开席。未开席也就是说主陪未敬酒之前,宴会是不能开始的。主陪敬酒时照例要致辞一番,所谓热烈欢迎感谢光临云云。

前些年,所谓开席还只是个仪式,主陪用的杯子通常是只有马眼大小的“马眼杯”;近些年,“马眼杯”已换成了两三杯就能盛一瓶的大杯,主陪三口一杯,虽也叫做敬三杯,实际上却已变成了三口。

主陪在宴会上具有绝对的权威,尽管他需要看客人的眼色行事,有的甚至现实生活中必须听命于客人或有求于客人,但只要是主陪敬过的酒,宴会上的任何人都必须得喝。

二是副陪敬酒。副陪敬酒通常不需要致辞,但也可以随意地祝几句或者只按规定的标准喝酒,若是啤酒一般按1:6或1:8的比例进行,白酒则必须严格以主陪的杯子为标准,副陪敬酒一般也是三杯或三口,通常会比主陪少一杯,但量是丝毫不能少的。

三是边陪及其他陪酒人员逐一敬酒,一般以一杯为宜,而且事先需礼节性地征得主陪同意,即是给主陪以查漏补遗或进一步表演的机会,如无特殊情况,最容易获得许可,甚至经常有主陪催敬的情况。说辞往往是更为随意的欢迎久仰之类的词句,至于酒,客人常常随意,遇有特别顽固者,边陪等其他人则必须站起来亲自为其端杯并殷勤相劝直至客人喝完为止。

四是客人以同等数量的酒和同等标准的礼仪回敬酒,也叫做答谢酒。至此,一个完整的酒宴才算结束。

当然,也有例外,主要是主陪和主客根据酒宴进行的程度以及每个与宴者用酒量的大小而临时提起发动的两个阵营的单体之间进一步加深感情的活动,民间称作“放坡”,“官”场则叫做“逐对厮杀”。这便是宴会的第五段,也是最能掀起宴会高潮的阶段。

根据单体在五个阶段的表现,我斗胆试着把喝酒者归为“仙”、“圣”、“毒”、“怪”四类:一喝即醉的叫“仙”;只喝不醉的叫“圣”;自己不喝却逗别人喝,而且总希望别人喝醉的叫“毒”,这类人多是自认资历深官位高的那种,对于酒量大小的差异熟视无睹,常常连叫带骂楞逼人喝酒;不论酒的优劣总在不断地变换着牌子,一个宴会甚至要喝十几个牌子或者只固定在一个牌子上非此酒不喝者叫“怪”。

此等四类喝酒者一朝坐上主陪或主客的位置,宴会自然便变成了与之性格相适应的宴会。

至于劝酒的方法则更绝,凡是大家前面提过的几乎都能用,严重者宁肯叫爹做孙子也坚决不再喝的也不计其数。在我进入到这个层次之前,这些规矩已经就这样严格地规定着,而且被比落实中央文件更严格地遵守着,只是在未能达到这个层次之前虽竭力争取却往往无缘参加这种与民间本无多大差别的宴会,偶有机会参加一二次,便可称之为“荣幸”,足可以让自己兴奋炫耀好一阵子,因为这是自己正踏入两个层次临界点的现实证明,比领导因工作成绩表扬你十句二十句更管用,因此便具有了些神秘色彩。

及至有机会能够经常耐心地享用品味这些宴会才发现,这些宴会跟民间的酒局一样也在核心基本保持不变的情况下逐步发展着丰富着,最显著变化的永远是语言,譬如致辞中的“为了革命”在逐渐被“为了利益”所取代之后又在按着“为了家庭”“为了幸福”“为了健康”之类的次序取代和变化着,与之相应的是“为了”后面的“根据”的格式并无多大的变化,仍在努力地维护着“为了……根据……”这个基本框架。

这些语言虽然丰富,但太过拘泥于格式,远不如民间酒局那般灵活、直爽诙谐,于是便有了套用“酒局”语言的倾向。在这里,不妨录一两句供大家参考:如“头可断,血可流,革命感情不能丢”“难不难,看看革命老前辈;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甜不甜,尝尝杯中三十八”“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劝哥再尽一杯酒”等等。

终有一天起了变化,变化如同灾难即将来临似地压得同行们抬不起头来,脸戚戚泪婆娑,严重者甚至扑到老婆怀里再也不起来,仿佛生离死别似的。

何以会出现这一幕呢?原来是前面提及的“过渡”书记在恶作剧,他苦于自己来我们县的第一个政策也就是戒酒政策无法实施,便别出心裁地组织了一次乡委书记乡长以上级别干部的查体活动,居然有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患有脂肪肝、胃溃疡、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等之类的“富贵病”。

“富贵病”最难缠,必须养,这样的结果在短暂的压抑之后无疑引发了三级以上地震,众人纷纷戒酒,害得那些档次以上宾馆酒店的老板破口大骂“过渡书记”,纷纷上书要求调整政策。

按摩院的小老板们则纷纷怪招迭出,乘机大力造势,说什么按摩能够预防感冒治疗胃炎云云,甚至挂出了百岁老人正在做保健的巨幅画片,于是按摩业一时间火爆异常。

尽管人们很快发现自己是受了“过渡书记”的“骗”便渐渐自因恐惧产生的异常举动中解脱了出来,但医生和资料毕竟才是最真实的。大量查阅资料大量咨询医生的结果证实,这些病虽并非要命的病,但毕竟是病,自然不得不对酒采取小心翼翼的谨慎态度,偏偏又处于离了“宴会”往往就无法支撑的位置,在“宴会”萎缩了一阶段又逐步恢复后,大酒杯又被小酒杯所取代,只有精明的人才仍然使用大酒杯,因为他们不再象过去那样把酒杯填满,而是学者西方电影里的西方人的样子象征性地倒入一点,碰杯也只是礼节性地沾沾嘴唇,于是,换成小杯的人高呼上当,原来小杯喝酒不便推辞只能一饮而尽,而且连娴熟的造假技术再也用不上,实打实地拼积少成多便吃了大亏。

理所当然,仍有不少不知死活的人在继续扛着“宁伤身体,不伤感情”的大旗,高唱着“有的人死了,却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往前冲。持这种不畏牺牲精神的人说到底,用他们自己的话说,便是图个实在,还真的别说,当真有一点儿悲壮的一枝独秀的滋味,当真捞了些“实在”的“美名”。

与“民间依然嗜酒成风官人却在逐步开始逃酒”的大格局相对应的便是“酒”的观念的转变,尽管有的人仍在豪爽地殷勤地劝酒,却难保不在脑袋里打逃酒的主意,有的甚至会在边劝边念叨着这句同样由民间最先兴起的“临出门,老婆大人交待:少喝酒,多吃菜,够不着,站起来,爱吃的,端过来,反正不吃白不吃,酒里少了菜里找,既保身体又保情”的话,不过这话是绝不该说出口的,有伤官人体面。

说到这里,政治家狠狠地喝了口凉白开水终于结束了他冗长的讲述。他始终坚持喝白开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理由,这也是他区别于众人的特征之一。他长吁了一口气,神色在瞬间便已恢复了平静,燃上烟,用力地吸上一口,然后用鼻口同时出烟,整个把自己罩进了烟雾里。

此时,早过了晚饭时间,由饭店送过来的饭菜已连热了三遍。没有酒;菜主要有清炖野山鸡,油炸麻雀、金蝉,芹菜拌野兔,盐水炒蚂蚱、松蚕蛹,荠菜鸡蛋汤,油爆野水牛等八样;饭则是清一色的诸如野蚂蚱菜团和洋槐花饼子之类,唯一的一样面食是盐水煮白菜加勾勾面汤(用擦子把生地瓜面擦成丝蒸熟而成)。对于这些并不起眼的饭菜,大家开吃后才连呼“爽”“痛快”。

诸般贪婪的吃相在这里不一一赘述,只说农村小老头边吃边开始了自己的讲述。暂不去关注农村小老头的讲述,只说待饭菜用完,他的讲述恰好结束。

大家正慨叹之时,服务员过来结账,立即形成了争抢结账权的局面。教授拦住了他们,大家别争了,今天的主持人是我,自然该由我结账,其实,今天的账也就几十块钱的事。众人不信,教授又说,这些东西大部分是我自己的劳动所得,饭店只是给我们做了加工。

原来,教授为了凑这一桌饭菜整整费掉了两个月的礼拜天。众人惊叹,纷纷夸教授有心。

钱是有用的,但钱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人情!一直默不作声的乡丁终于说了一句。众人面面相觑。不久即散了。

下面,我们且再回到农村小老头的讲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