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节 国家银行(2 / 2)

吴行长哦了一声没再问下去。林牧慈望着头发已经花白的吴行长,不知怎的,突然生出一丝怜悯来,心中便多出一层不平。吴行长来香山市以前在邻省分行机关任办公室主任,叶落归根,人上了年纪自然眷恋故乡,便通过关系调回香山。.去年杨行长年龄到站,排在第一位的副行长吕建民最有希望得到这个位置,早在一年前就紧锣密鼓开始活动,据说省行张行长也很器重这位不到四十岁的年轻干部,多次在党组会上提到他。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料到杨行长退休前,张行长突然被调到总行任了一个闲差,而半道上又杀出吴行长这个程咬金来,眼看煮熟的鸭子飞了,升迁变做了黄梁梦,吕建民自是一万个不甘心。班子五个成员,除了分管工会、保卫的副行长崔大成,另外三个全是杨行长一手提拔起来,此时自然拧一股绳。吴行长无论在党组还是行务会上都是少数,他这个一把手只落个名份罢了。

大会议程定下后,写讲话稿的事又让许主任犯了愁。许主任是吕建民的人,吕行长的讲话稿他责无旁贷;小黄呢,就安排写刘行长的稿子,这一来吴行长的讲话稿就落空了。在这座大厦里,公认的三杆笔都在办公室,一杆是许主任,另一杆是从下面支行借调的小黄,还有一杆就是林牧慈。不过,林牧慈只写金融理论和调查报告,讲话稿、工作总结和通讯报道他从不染指。他说一看这些抬桥子、吹喇叭,能把老鼠吹成大象的文章就头疼。像这次将要召开的全年工作会议,是全行每年一次最重要的大型会议。按贯例,会议由一位副行长主持,行长做主题报告,听说在讨论这次会议议程的班子会上,吕建民竟打破常规提议主讲由两人完成,去年的工作总结由主管内部的刘凤娟讲,他讲本年度的工作重点,宣布人事、机构改革方案;会议由主管营销的冯海涛副行长主持,吴行长作最后的大会总结;崔大成更轻松,除了坐主席台外,唯一的任务就是随全体班子成员为先进颁奖。.大会议程出来后机关默然,没人怀疑年过半百来自异乡的吴行长不过是一位匆匆过客,捂不热位置便会叶落归根。

但叶落归根毕竟是以后的事情,既然客人已经落座,这茶还是要上的,所以讲话稿必须有人写,还不能写得一塌糊涂。许主任斟酌再三找到林牧慈,又怕他认起真来一口回绝,陪着笑脸好话足足说了一箩筐。林牧慈望着平日见了行长才肯笑出一脸菊花的主任,当下心便有些软了,又想到吴行长初来乍到,受人排挤,自己总不成也做那狗眼看人低的势利小人,于是就爽快地应承下来。

说话间,桌上白色的外线电话响起,吴行长向林牧慈点点头便拿起话筒。林牧慈无意间看到电话机旁边一本已经翻旧的《容斋随笔》,据说这是主席生前阅读的最后一本书。再打量四周,林牧慈看到侧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水墨立轴,图中寒山瘦水,秋林萧瑟,意境苍远。见吴行长的电话一时半会还不会放下,林牧慈便起身走近画前。看过题款和钤印,便知是冒襄的《寒山瘦水图》的临摹品。在香港佳士得拍卖行,冒襄一幅尺二横幅已卖到上百万元人民币,像这幅更在五百万元以上,若是真迹吴行长绝不敢挂在办公室的墙上。冒襄字辟疆,号巢民,与侯方域、陈定生、方以智并称明末四公子。冒辟疆与董小宛之间有一段凄婉缠绵,流芳百年的爱情故事,更增加了他的字画价值。画的意境也让林牧慈如痴如醉,虽说出自今人之手,但临摹者也非等闲之辈,细看笔墨古淡萧散,图中淡墨远山,溪水潺潺,茅舍中有两人对坐品茗,望去顿生归隐之意。

不知何时吴行长已立身后,似看画又似看人。.林牧慈自觉失态,忙把目光从画上收回。吴行长问道:“这画如何?”林牧慈回道:“挺好,虽不是真迹,但临摹者也非等闲之辈。——瞧这笔法古朴淡雅,深得明人画风。”吴行长笑道:“没想这楼里真的是藏龙卧虎啊。”林牧慈忙回道:“不好意思,胡乱说说罢了,若论书画我是门外汉。”吴行长说:“这话谦虚了,就凭刚才一番评论也足见林主任博古通今,国学扎实啊。”

吴行长这话一箭中的。林牧慈的爷爷民国私塾出身,子乎者也不用说,书画上有极高的造诣,犹其擅长山水,他的字画在古城京古斋一露面便会有人买去。林牧慈刚上幼儿园就赶上文革轰轰烈烈闹起来,不久这把火又烧到爸身上。爸妈还自身难保呢哪顾得上管儿子?老先生便将林牧慈从省城接来,等他长大些找那逃过劫难的老本子让他读。开始是《百家姓》、《三字经》,六岁时读《千家诗》、《声律发蒙》,整日背些“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再大些,已能握笔临摹柳公元的牌帖,画些简单的花鸟虫鱼。又过了两年,林牧慈在大桥局做工程师的爸爸随着大三线建设去了大西南,留在省城的妈又要照顾两个姐姐,林牧慈便一直留在香山读书,闲时就跟着爷爷读国文习字画,扎下深厚的国学功底,直到文革结束后学习突然变得紧张,才将精力转到高考这边来。文革结束爸从西南调回省城,几次劝爷爷搬省城去住,平时也好有个照应,但老人家死活不肯离开小城,说是日近西山的人了,岂可再将这把老骨头抛在外面?这下可难住了爸妈,已读初中的林牧慈说,这好办啊,我留下陪爷爷不就是了。好多年以后,爸妈还有两个姐姐一提起这件事就有无限的遗憾,总感到欠了他许多。.

议完了画吴行长说:“只顾了说画,倒忘了正事,还是议稿子吧。”两人就开始讨论稿子。说是讨论,实质上是领导表示意见。这只是一篇初稿,多数情况下秘书写稿都是在摸透了领导的脾性后下笔的,轻车熟路写起来才得心应手。而林牧慈对吴行长的领导作风、工作思路、包括文笔都一无所知、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拿出这篇初稿。翻着手里的稿子,上面并不像吴行长刚才赞誉的那样——挑不出一点毛病,几乎每页上都有改动,林牧慈随手看了几处,感觉这个处处受气,有职无权的行长文学底子不薄,很有自己的见解,怎么看也不像黄叶飘零的过客。

稿子议到最后,林牧慈与吴行长发生严重分歧。吴行长认为林牧慈对末来描绘的不够光明,李牧慈说:“行长啊,就这还是拔高了八度。”吴行长说:“你对我们行的发展形势低估了吧?”林牧慈说:“岂是低估,甚至是悲观。我敢说,换成私人银行早就破产了。”

一直到结束,林牧慈仍固执己见。脸上一直挂着微笑的吴行长在他快要出门时突然说:“牧慈,不要定了稿就不来了,没事常过来坐坐。”听了这话林牧慈不禁愣了一下,他隐隐感觉吴行长对自己态度有了变化。

下午眼看着到了营业网点向主机签退的时间,林牧慈打开机器进入程序,接着上午的战果发起新一轮的攻击。屏幕闪烁,进程在一步步逼近一百公里外那台主机的核心,突然间,像打开一扇厚重的大门,豁然走进一片全新的世界,那里天高云淡,地博水阔,遍地是灿灿的黄金。林牧慈激动地跳起来,攥着拳头在屋里转起圈子。快两年了,他日夜兼程,终于攀上了似乎不可到达的项峰。其实促使他这么废寝忘食,锲而不舍地要破解省分行数据中心秘密的起因既简单又可笑,不过一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的刻薄话罢了。两年前,全省数据大集中,将分散在各市二级分行的数据统一集中到省分行的大型机上。那天省分行的科技人员在营业部对香山市分行的数据进行移植,林牧慈为一篇调研报告也来到营业部,搞技术的人都有一个通病,见到一个新系统试用自然有些好奇,不由自主就凑了过去。人还未站定,操作的年轻人回首瞪着他,轻蔑地呵斥道:“看啥看?让你看你也看不懂!”

衙门大了差役也压死人,谁让人家是上级行下来的?这话若别人听了也就红红脸走开,但林牧慈毕竟是林牧慈,怎受得如此奇耻大辱?从那天起为了一个目标孜孜不倦研究起密码算法,他计划攻克省行数据中心后做一枚逻辑炸弹隐入主机程序中,然后把自己的行踪打扫得干干净净,在受到污辱那一天让省分行数据中心的屏幕上出现一行呲牙咧嘴的大字——朋友,干杯!炸得中心机房那帮目空一切的年轻人目瞪口呆,手忙脚乱,也算出了肚子里那股恶气。

也是当初脑子一热没有细想,真的做起来林牧慈才发现破解密码谈何容易?既下了决心又不肯轻易放弃,近两年里林牧慈几乎是做了一次拿不到学历的博士研究生,他先将散列函数吃透了,接着又研究加密算法,六百多个日日夜夜的辛勤耕耘今日总算有了收获。林牧慈又想到另一家银行那个被通辑的营业所主任,为区区一百多万元冒这么大的风险值吗?就算不被抓住,在他剩下的一生中背着这一百多万东躲西藏,终日在惶惶不安中度过,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如今的林牧慈要想过上富人的日子,只要将出国的签证拿到手,再订一张国际航班的机票,然后选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只需鼠标轻轻一点,上亿的金钱就会转到他的名下。等星期一省分行数据中心发现问题时,他已经在某个国家悠闲地喝着咖啡了。

林牧慈一阵兴奋,此刻的兴奋度丝毫不亚于当年拿到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兴奋便有些得意忘形,从计算机里胡乱调出一首曲子,手舞足蹈跟着哼起来。刚开始还能控制住音量,唱着唱着仿佛世界就剩下自己。正得意间蓦然发现立在门外窃笑的李晓红,那蒸汽机车爬坡般的歌声便嘎然而止。李晓红望着满脸通红的林牧慈笑道:“曾听机关里流行一句歇后语,林牧慈唱歌——上气不接下气,果然名不虚传。”话语间没有丝毫的嘲讽,漂亮的眼睛里反盈着春日的妩媚,撩得林牧慈心中更是春风荡漾,魂不守舍。

下班回到家,见平日难得提前下班的冀玉正在厨房忙着,桌上摆着包装精美的蛋糕,心下就特别地感动,悄悄来到冀玉身后,从后面将她楼住了,两手就在胸前乱摸。冀玉笑道:“哪里受了刺激,来我这儿发泄。”林牧慈听了忙松开手,笑也不是恼也不是。

饭后林牧慈冲上一杯青茶,打开书房的计算机进入图片库,望着那些上帝的艺术品,眼前又浮出李晓红袅娜的身段。暗想,这图片库也该扩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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