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譬如朝露(2 / 2)

清脆的一声,一个巴掌重重地落在了兰朵的脸上,华服少年欧阳渊冷冷地道:“一个卑贱的丫头,竟敢对本座出言不逊,你的主人还真是把你惯坏了呢。”

兰朵冷笑道:“我可以为了少主做这些天理不容的事,可不知又有谁肯为大公子您真心付出呢?像你这样的禽兽,注定是一生没有人爱的。禽兽,我死后注定是要下地狱的,可我不怕,因为你会陪着我。对弟弟做出如此恶毒的事情,恐怕你死后的下场会比我更惨呢。哈哈哈哈……”

黑衣的少女虽然脸色苍白,然而笑声之中却是欢欣与刻毒。欧阳渊怒不可遏,一把揪住了少女的头发,然后右手紧握成爪,狠狠地扣在了兰朵的脑袋上。“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杀了你,反正你死在这里他也不会知道,一会他如果过来,正好给他陪葬。”

兰朵的笑声突然止住,眼中现出一丝惊恐。她不可以死,她并不怕死,只因为她已经找到了那个具有七巧玲珑心的女孩。她相信,那个女孩一定就是她要找的女孩,而她的心,一定可以救活少主。

欧阳渊的唇角浮起一丝戏谑的笑,“怎么,害怕了,说什么自己有多么忠心,还不是舍不得为他死吗。天底下的人说得好听,就像父王一样,说如何疼爱我,可到头来还不是要把城主的位置传给他。”

欧阳渊不再说话,而是沉沉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任清冷的阳光洒在自己身上,静静地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

忽然,一个青色的身影如高山般坚毅,伫立在蒸腾的云霞之中,仿佛比那巍峨的神像还要庄严。

欧阳渊依然负手而立,连眼睛都未曾睁开,只是淡淡地开口:“你来了。”

欧阳缜面色冰冷地道:“我来了,你也该放人了。”

欧阳渊却露出了一个玩味般的笑容,摆摆手道:“别那么着急吗。咱们两兄弟没见面那么久了,难道不该好好叙叙旧吗?”

欧阳缜声音冷肃,面沉如水,“你应该知道,你打不过我。”

欧阳渊霍然睁开了眼睛,缓步踱到兰朵的身边,一把揪住她的长发,脸上依旧是深不可测的笑,“所以我才要抓来这个贱人。”说罢他的手指紧紧扣住了兰朵的咽喉,兰朵仿佛瞬间窒息一般,连一句惨叫都发不出来。

欧阳缜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声音淡然而宁静,仿佛眼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你认为我会为了一个婢女而听任你的摆布吗,难道你的弟弟不会像你一样绝情而又无情吗?”

欧阳渊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肃杀的表情,宛如冰封千年的荒原上的雪,冷得不带丝毫温度。

“我相信,你会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弟弟,就像当初我笃定你不会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父母。因为你的心中始终都有那种所谓的爱,而我则没有。所以你不能放下感情的负累,而我却能。”

看着一动不动的弟弟,欧阳渊的眼中似乎夹杂了无尽的恨意,“不要怪我绝情,一切都只能怪你。从小我为父亲征战西域,闯荡南北,立下了无数的汗马功劳,而父亲的眼中却只有足不出户的你,对我却视而不见。还有母亲,我也是她亲生的孩子,可是她却竭尽全力一直都在保护你,生怕你在家族的斗争中受到伤害,却从未如此关怀过我。”

欧阳渊的情绪有些激动,原本清亮的眼眸中有淡淡的血色涌现,他的声音也在一点点提高,仿佛在宣泄着心里积压了多年的仇恨。

“在我十五岁率兵攻打高昌国的时候,我和敌人的将领一起陷入了一个地下洞**,在我把敌人都全数歼灭之后,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出来了。那么黑的地**,仿佛永远都不会有光照进来,干燥、闷热而充满了血肉腐烂的味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用膝盖在暗夜里挪动着爬行,穿过那些已经腐烂的敌人的尸体,我终于找到了一片渗着水的石壁,于是我迫不及待地将整个脸都贴了上去,像野兽一样舔食者粗糙的石头。而那时候,你们却没有拯救我,最后也是凭我一个人的力量逃出升天,可回城以后,你却在和父母一起共度晚宴,在你们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可曾想起过濒临死亡的我?从那时候起,我就暗自发誓,斩断一切所谓的虚伪的情感,获得一切我想要得到的东西,任何人都不能阻拦,包括你。你既然阻拦了我,我就必须除掉你。”

欧阳缜波澜不惊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从不知道哥哥的这段往事,更不知道他是因何而变。今天,他总算是知道了。是嫉妒,让他的哥哥欧阳渊变成了一个魔鬼。

但如今知道了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已经无法挽回了。一瞬间,欧阳缜忽然觉得天在塌陷,地也在塌陷,所有的一切都支离破碎,将他困在了一个无法遁逃的境地。错的,究竟是他,还是自己。

忽然,欧阳缜莫测的眼神中闪过叹息的神色,脸上竟然出现了一抹恍惚的微笑,他觉得似乎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哥哥的改变是自己的错,兰朵剖心也是自己的错,既然是错,那么便让自己这个身中血咒性命不保的人来偿还吧,何必让那些生的人继续错下去。

自己的一声好像就是一个错误,没有达成父母的期望,做一个英明的统治者;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做一个自由的旅人。就连亲情,在他的身上也变成了无可挽回的错。

他的面容依然沉静,但却绽放出一抹笑,那笑宛如万顷天空,倒映出他一声的惆怅与无奈。

他微笑着说:“哥哥,那么,你想怎样?”

欧阳渊一挥手,忽然出现一对人,他们排成了两排,分立于欧阳缜的两侧。

欧阳渊沉声道:“我要你跪着走到我的面前,然后自废武功。”

欧阳缜依旧微笑:“好吧,如你所愿。”

说罢他真的跪了下去,那一瞬间,仿佛一座巍峨青山忽然塌陷。丛林里的花草树木仿佛也被深深地震撼,沉默不语。

然后,他开始挪动着膝盖,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那一刻,他仿佛感受到了欧阳渊昔日在地**里爬行时的那种屈辱和疼痛。可否今日由他来重现历史,哥哥便可以忘掉一切,然后由他这个久病的人来承担所的错。

每一步,都仿佛在针毡上前行,刺痛的不仅是他的膝盖,更是他的心。

每一步,都仿佛要经历千年万年,屈辱和疼痛都会如影随行。

每一步,却也是他甘心承受的,或许这之后他便可以还清一切,然后选择忘记,或是继续伤害。

他每往前走一步,欧阳渊的手下便会向他的身上踢一脚,或是把他踢得东倒西歪,踢得衣衫不整,踢得摔倒在地,踢得满身尘土……

然而他却并未反抗,他只想安静地做完这一切,看看最终究竟是什么结果,是选择忘记,还是继续伤害。

被攥紧咽喉的兰朵已经被眼泪模糊了视线,看着少主人受此折辱,她恨不得杀掉那些人,她恨不得自己可以马上死去,好让少主停下来。

欧阳缜终于来到了欧阳渊的面前,此刻,那个华服的哥哥终于可以居高临下地看着满身尘埃的弟弟了。那一刻,欧阳渊笑了。

此刻的欧阳缜就如同一条困与沼泽之中的青龙,不管他昔日是多么潇洒翩然,多么气度高华,可如今的他,不过是卑贱而孱弱的。

欧阳渊充满嘲弄的笑声穿透了欧阳缜的思索:“你知道吗,即使是天人,也有五衰。衣服垢秽,流汗溽体,花冠枯萎,体发臭秽,面容悴陨。”

的确,和以前那个清俊若神的翩翩公子相比,现在的欧阳缜的确是落魄到了极点。也只有看着如此鲜明的对比,欧阳渊才能放肆地大笑。

“更何况,你只是人。虽然所有人都说你高如神袛,可在我眼里,你永远都只是人。接下来,你该怎么办呢?”

欧阳缜沉默不语,双臂张开,双手握成拳头,暗自积蓄力量。“自废武功,你始终还是忌惮着我啊。”

他的拳头中有青光隐隐流转,宛如最通透的琉璃珠被他握成了碎片,然后那些碎片便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小刀,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血肉中,永远提醒着他刻骨铭心的疼痛。

欧阳渊的笑容更盛,他很期待接下来的精彩。

然而,就在欧阳缜即将要运功的时候,丛林之中忽然变得湿润起来,似乎所有植物的体内都在此刻蒸腾出来,在空中凝结成一面晶莹的水镜,映得日光都变得迷离。

然后万千水汽忽然化作了凌厉的剑气轰击而下,生生将欧阳渊和欧阳缜隔了开来,万点微芒滑过,如同九天流星齐坠,盛大的光华刺得人睁不开眼睛。饶是欧阳缜武功如此高强,却也一时为那光芒所阻,闭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一抹月白色的影子于万千流光水汽中翩然而落,身手奇快地救下了被吊在半空中的兰朵。然而兰朵功力稍若,终究还是被这剑气震得昏了过去。

然后,她挟着欧阳缜的手臂飞身跃起,和他一齐跃到了林莽的深处。

欧阳渊立时怒不可遏,下令属下追捕。然而丛林却在此刻腾起了漫天的水汽,水汽氤氲澹荡,逐渐形成浓浓的白雾,四散弥漫,遮挡住半米之外的视线。

仿佛森林里所有的植物都受到某种奇异的召唤,极大限度地释放出了体内的水分来凝结成这浓厚的白雾。

其实当那水汽出现的一刹那,欧阳缜就知道,那个人是她。每当她出现的时候,他都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一股柔和的气息,就像她的若水剑气一样。

然而为什么,为什么她偏偏要在此刻出现,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一面,看到一个懦弱无能的自己。他宁可在那时血咒发作死掉,也不愿让她看到那样的自己。

于是在她救出自己之后,他摆开了她的手臂,转身便走,丝毫不管身后昏迷的兰朵,和一脸关切的司徒睿晗。

然后欧阳缜用尽全力地奔跑,当他跑到一座小石潭的时候方才停了下来。他一直很迷惘,为何他一遇到那个叫司徒睿晗的少女,他的心情总是会坏到极点。

每次遇见她,他就仿佛经历了两个极端。他会从一个充满希望的世界,转瞬之间来到一个充满绝望的世界。

之所以希望,是因为她的身上总是有一种希望的光芒,让人不由自主地乐观坦然;而绝望,却是他会清晰地想到自己短暂的生命,和希望破碎后彻底的绝望。

也许正因为遇见了美丽,他才拼命想要抓住一丝光亮,可当他意识到着光亮的虚幻和短暂之后,宿命的利爪便又再次把他拉回了残酷的现实,再次紧扼他的咽喉,不给他半分喘息的机会。

他默然地凝视着潭水中那失落颓废的影子,脸上忽然现出一丝凄楚落寞的笑。

如镜的水面,此刻俨然映出了司徒睿晗清丽的姿容。欧阳缜双目一亮,急忙闪身,用复杂的眼神凝望着她,却又不禁后退几步。他的面容冷得如同一块冰,虽然洁白明澈,却空洞得如同去掉了色彩的冰花。

司徒睿晗的眼神慈柔而悲悯,柔声道:“欧阳公子,你没事吧。公子不必难过自责,睿晗知道公子承受得太多,背负得太多。我只想说,错不在你。”

错不在你,难道这个少女会读心术吗,竟然知道他心中的所思所想。

欧阳缜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用满是寒意的目光凝视着她,眼神亮如妖鬼,充满戒备。

司徒睿晗接着道:“公子无须过分执着,究竟孰对孰错,其实公子的心中最是清楚。公子也不必惭愧,睿晗并不会因为刚才的折辱而看轻公子……”

“说完了吗?”欧阳缜冷冷地打断了她,“你说了这么多,究竟想要干什么,是想拐弯抹角说我技不如人,还是想要彰显你自己的慈悲高尚?我为何要在乎你的看法,我的心事你又知道多少?”

司徒睿晗的脸上闪过一丝委屈而歉疚的神色,轻声道:“我只是想帮你走出你的障,我只是想要安慰你。”

欧阳缜冷峻的脸不觉一震,剑眉微微蹙着,雪亮的眼睛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邪恶与妖异,嘴角扬起一个冷酷的笑,微微向前移动脚步,用充满挑衅的口吻道:“你知道一个女人安慰一个男人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吗?”

司徒睿晗茫然摇头,秀眉微蹙,聪慧如斯的她忽然之间仿佛变成了一个无知的小女孩。

突然,欧阳缜紧紧抱住了司徒睿晗,她的肩膀被蓦地抓住,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欧阳缜冰冷的唇重重吻在了司徒睿晗的唇上,仿佛要夺走她的灵魂。她惊慌地推着这个亲吻自己的少年,仿佛想要逃走。然而对方显然有备而来,早已压住了她的挣扎,不由分说地吻着她的唇瓣。那一刹那,她的意识变得空白,手指无力地从对方肩头滑落。那个吻激烈而绝望,深沉而暴虐,冰冷如雪,却又仿佛有融化岩石的热度,仿佛要将她的灵魂灌醉。

这个吻如此深沉,如此强烈,仿佛要将她一点点碾碎,化为尘埃一般。

终于,欧阳缜停止了动作,放开了司徒睿晗。

于此同时,一个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你……你怎么能这样!”司徒睿晗非常生气,晶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她一把推开他,脸颊如晚霞般绯红,“欧阳缜,我恨你!”

然而欧阳缜却露出了无所谓的表情,孤傲的脸上没有一丝歉意。

司徒睿晗掩面跑开了。

欧阳缜靠在石壁上,抬起头,仰望头顶那方蔚蓝的天宇,喃喃:“这样气你,你应该会死心吧。不要把善良与关怀浪费在一个快要死的人身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