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宋末商贾 海红鲸 11879 字 2019-08-13

 据说,在南渡后的建炎元年建莲城堡之初,堡的东门累夯累倒,怎么也建不成。其时正当六姓的先人初到此地,四野有大量先迁入的盘瓠蛮族及越族人,这些蛮、越族人不忿汉人来与他们争口食,不时啸聚在一起向后到的汉人发起攻击,意图将后来者驱逐出去。

若是不能及时地建起城堡,到此的汉人将有被蛮、越族人赶出此地,甚至于被全部消灭的危险。

有精通阴阳、善察风水的夫子经过一番勘察、推算,断言此地邪气极重,必须要有童男童女为基,门楼才能建成。否则,即使勉强将堡门移到他处建成了,邪气还是存在,堡内居住之人不久将有灭族的大祸。

当时沈姓族长与人丁最多的童姓族长当机立断,一狠心将各自的一男一女两个亲生幼童用酒灌醉勒毙,装在小棺材里埋于地基下,东门这才得以建成。因为埋下的男童姓沈,所以此后沈姓的排名列于最前,其他四姓更无异议。此说到底是否正确,待考。

莲城堡的城墙圈着一个山包平缓的南坡,城内的面积不到五千亩。

城堡的东南西北四方,各开了一个丈五的门,各有两扇向内开、近尺厚的木制门板,朝外一面钉着数十个三寸大的木珠。

除了西门和南门外,东、北二门的位置都顺时针偏了一个角度,据说是为了避开正东和正北的邪煞直入堡内。东门开在东偏南,北门开在北偏东的方向。

近百年来,由于人口日渐繁衍增多,城内容纳不下那么多的人了。有大胆些的,也有无处安身并且不怕死的人,为了扩大自己的生存空间,在文川河的南面及四乡八里择地建屋,以同姓为群聚集而居。再加上从内地经过宁化石壁,从赣南经桃源岽潮涌而至避匪逃赋的难民,在东、南、西三个城门外又形成了几片住宅区。尤其是西门外到接近南门一带,除了建起大片的房舍外,在各处的荒坡、荒地上搭盖了不少竹棚、草屋。

北门往南直到南门的这半圈城外,城墙到文川河最近的地方只有里余。这里一大片地方却是空旷的荒地和水田、菜地,不见房屋、棚舍。

在建炎初年莲城建堡之前,本地还发现有极少数残余的野人。严格地说起来,这些野人才是当地的主人。他们长相丑陋,个子矮小,皮肤黝黑,在山林间结巢而居,被人称为妖怪。但这些野人也不伤人,只是在饿极时,会在夜间溜到村中偷些鸡鸭等吃食。不过,这些原住民的野人先是受到最早到来的盘瓠蛮和越族人的排挤,后又经过唐及五代时期汉民大量入迁的剿杀,目前已经基本灭绝了。

林强云并不知道,他所收留的“山都”,并不是“山都”的本名,而是这里原住民的族称。想不到林强云胡里糊涂地把这世上大约是仅剩下最后一个,孤零零的野人叫成山都,倒也的确是名符其实了。

令人遗憾的是,近三四十年,正是这些在堡外建成的村落群,给从赣南、广东流窜而来的盗贼们制造了大把抢掠发财的机会。屡屡遭受盗贼的光顾之后,也使得城堡附近的各个村落的人,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而请了会武功的人来充当教头兼护卫,以至于整个莲城县内习武成风,人们养成慓悍好斗的尚武风气。

近年来,由于官府征收赋税日重,小家小户的农家无法承受日益加重的税负,只好将几亩赖以维生的田地贱卖给有钱有势的人家,自己则沦为别人的长工或佃农。

有那些既不愿成为别人长工、佃农,又无其他生计的,则只好另谋活路。因而汀州境内各地逃民逸丁日众,这些人十个八个、数十上百、还有数百人的聚集在一起,或躲入更加荒凉无人的深山密林里开荒种粮,或开山立寨而成为人数多少不一的土匪强盗。

平时这些土匪各干各的打劫些走单的行商路人互不相干,有时碰上有大买卖或是久未开张无法支持时,则会呼朋唤友纠集成股,组成数百上千人的土匪群攻陷村寨堡垒进行抢掠烧杀。

今年年初,莲城堡就一度被一股土匪趁盘查不严而从北门攻入堡内。幸而堡内六大姓的精壮奋力拼杀,又得四乡的六姓弟子赶来赴援,入堡的土匪留下百余具尸体后,眼见占不了便宜而退出堡去。

年初的护堡一役死伤惨重,堡内外的六姓子弟死了近二百余人,伤残的比比皆是,至今过了将近半年,莲城堡内还是随处白幡白旗,灵堂处处,一片愁云惨雾。

此后,这些土匪们隔个一月半月的就来一趟,他们也不攻堡,只在城堡外呼啸而过,至四乡烧杀掠夺一番,在远离弓箭所及的范围之外耀武扬威后,再呼啸而去。害得堡内的人们一惊一诈的,日夜不得安宁。

堡中的人根本无力也不敢出堡相斗,守卫用的弓除三十余把官府制的稍好旧弓外,其他的又是自己胡乱造就的弱弓,最好的弓箭射程也只有五六十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些盗贼肆虐乡里,空自在堡墙上高声叫骂,咬牙切齿地恨之入骨。

这不,五六天前,又有一伙盗贼,从城西抢掠了二十多石稻谷和五六个女人而去。

申时初,一行人来到莲城堡,自离开朋口村直至踏入连城盆地,一路上时有见到残破的小村。特别是从林强云记忆中的‘坑子堡’过后,这种现象更多也更为严重,凡是没有建成堡寨防护的村子,无不是被土匪弄得村毁人亡。

还好,文川河上的渡船并没有全部被破坏掉,原有的三艘渡船剩下一艘勉强能够使用,虽说每次不得超过十人过河,但目下行人不多,一天中这艘船也收不到一百钱。

进入莲城堡时,亏得林强云和张本忠随身带着证明身份的腰牌,有他们汀州乡役弓手总都头、副都头的身份,才免去了一场大麻烦。

谢财发,今年二十七岁,细脖子扛着个大头,尖瘦的下巴越发显得一个头成了倒三角形,瘦瘦小小的身子穿着件打满补钉的袍子。因为头上长满了瘌痢脓胞,发出阵阵臭气。头发快掉光了,他从来不敢不戴帽子出门,有人说他是从小病坏了的。现带着个妹妹,住在东门内杂古巷。先人留下的砖瓦房有两进六间,城内知道他的人都叫他“瘌痢头”而不名。

八年前父母双双去世后,留下他和两个妹妹。大妹菊香今年二十岁,从小许给黄九爷的六公子黄正奕,大前年年底就嫁过去。小妹三菊今年十六岁,因为从小得父母宠爱,再加上当时年纪还小,所以没来得及为她缠足。

父母死后,大哥不务正业的在城里快活,那里顾得上这等为妹妹缠脚的小事,故而至今也没有寻到婆家。

本来父母还留下了一间杂货铺、两座房屋,只要他用心打理,日子还是很好过的。但少了父母的管束,先是仗着有点儿家底,很快结交了一帮专为人帮闲的朋友,便沾上了吃喝嫖赌。可惜的是此人虽然名字叫财发,原想着在赌博上发点小财,可不但一点小财没发到,反而在不到二年的时间里,就将杂货铺卖得的钱送给了赌场,再一年又将南门头的四间房也卖了。

今天,瘌痢头觉得背时透了,从早上进入赌坊开始就没有赢过,大半天都像到孔夫子家偷东西——全是输(书)。昨夜从守寡的婶婶那儿偷了个铜香炉,送到当铺得来的三贯钱全输光了。赌场的人嫌他在那里讨人厌,将他好言送出来。此时他失魂落魄地走在东大街上,寻思再到那儿弄些钱来翻本。

太阳照在身上火辣辣的热得难受,离吃晚饭的时间还很久,一路上昏昏然的什么看不太清,心思不宁只顾搜肠刮肚想主意弄本钱。走到杂古巷口时,一脚将几个孩子放于半截砖头上玩“打钱墩”的一堆肥珠子踢翻。那帮顽童不干了,齐声叫骂起来。瘌痢头输了钱心中本就烦躁,三不管便与顽童们对骂。

那帮顽童边骂边唱:“瘌痢头、瘌痢头,放火烧门楼,门楼烧不倒,卡死瘌痢头……”

瘌痢头越听越是上火,追着顽童们就要抓要打,众顽童四散奔逃,瘌痢头认准一个埋头疾追。在街头上东一弯西一拐地渐渐追到了城门,眼见那个顽童伸手可及。

这时城门洞中走出一帮人来,瘌痢头不及细看,伸手向那顽童捞去。那顽童灵巧地一闪身,躲到先行的一人背后,险险地避过被捉之危。

这些孩子任什么都不怕,就怕给瘌痢头捉住了,被传染上瘌痢头还了得,那可就惨上天去。据大人们说,被长有瘌痢头的人在自己的头上一摸,就也会长出一头的瘌痢来。想想在没毛的光脑袋上长满瘌痢脓胞,并还发出恶臭的样子,又会传染给别人,谁还敢跟自己玩呀。一想到这点,孩子们没有一个不怕的。

瘌痢头差一点点就捉住那孩子,那肯干休,双手箕张再向前扑去。忽觉眼前一暗,有一股强大的气势迎面压来。一时间,瘌痢头只觉得似乎连气都喘不过来,刹住前冲的势子,茫然地抬起头朝前看去。

只见自己几乎撞在一个人的肚子上,那个人就是面前站着的穿白色镶青边武士服的黑大汉,铁塔似的身躯像座山般挡在自己前面,双眼炯炯,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粗豪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吓人:“你怎么不好好的走路,差点儿撞到我家公子身上。”

瘌痢头畏缩地退后一步,结结巴巴地说:“是,是……那个小……小坏蛋先骂……我的。你想干……干什么?”

一位年轻公子走了过来,用本地方言和声说道:“不要吓,我们唔系(不是)为那个细人仔出头的,我们只是刚到,只是想请问一下倚地(这里)有没有客栈,在哪地儿(里)?”

看林强云光鲜的衣着,显然是这一伙人中为首的,肯定是个有钱的主儿。瘌痢头一下子来了精神,心想:“家里还有四间空屋闲着,莫若租给他们住下,收些儿房租,翻身的本钱不就有了。”

他扫视了一下前面站着的六个人,说话也变得流利,向面前的几个人推销起自家的房子来:“这你们可问对人了。这里是有一家客店,就在南门头的质库(当铺)边上。不过,你们来得不巧,这些天都住满了。倒是我家还有几间空房,又干净又宽敞,可以租给你们住。还可以为你们煮饭菜洗衣,又有热水可以洗浴。比客店更好更舒服,还更方便……”

那年轻公子几个正是林强云他们,刚刚走进城门就碰上瘌痢头追捉小孩,懵头懵脑地要撞到林强云身上,被张本忠挡住。

林强云止住他再说下去,插口道:“既是这样,你先带我们去看一下,如果房屋确实像你所说般的好,我们看了后认为满意,就租下你的房子。快带我们去。”

城门到杂古巷口不过二三十步,整条小巷弯弯曲曲可通往北门。瘌痢头谢财发的家就在巷子中部,座西朝东,从大门能远远的看清沿东台山而建的东城墙,以及距城墙不远的零落房舍。房屋左右有大片用竹篱笆围好的菜地,各式蔬菜绿油油的长势喜人。

这是一座砖瓦房,进门就有一座屏风挡住视线。除了门厅、天井外,上厅左右各有一间正房,两旁廊下还各三间厢房,房前有四尺宽的廊道。屋后则是厨房、洗浴间、茅厕和猪舍、鸡栏等。

整座房屋打理得窗明几净,井井有条。看得出维护这房屋的人并不是这个模样猥琐的瘌痢头,而是另有其人。

看了这座房子,林强云觉得还满意,点点头说道:“看来还不错,不管客店是不是住满,我们就住你这里了。我们大约要住十天左右,连吃带住的每天要付给你多少钱?”

瘌痢头还没来得及回答,从正厅的小门中跑出一个穿着粉衫蓝裙十四五岁的女孩,见了厅中的人先是一怔,旋即对着瘌痢头叫道:“大哥,你怎么又招引狐朋狗友到家里了,是不是人家又找上门来讨赌债?我可告诉你,今天连米也只剩下十多斤,别指望我会让你拿走。”

瘌痢头生怕小妹的话会惹得客人不高兴,万一这些人恼怒起来不住到自己家里了,这些天的赌本到哪里去寻?慌忙喝道:“小妹不要胡说,这几位是来租住我们家那几间空房的客人,还不快去将房间整理好让客人歇息。”

然后,又尴尬地对林强云笑笑说:“公子休要见怪,这是我家小妹,叫三菊,我家里的事情都是由她来打理,很能干的。就是年纪小性子急,脾气大了些。我作大哥的要让着她点不是?”

林强云对瘌痢头的话不置可否,追问还没有得到答复的问题道:“刚才我问的你还没有说呢,每天要付多少房租啊?”

“这个……这个……”瘌痢头吞吞吐吐地望了望妹妹,一时还真说不出要收多少房租才是。

三菊撇撇嘴,不屑地抢过哥哥的话头:“我家还有四间空房,你们要租的话每间房一天收二十文,吃的另算。你们要住几间?”

张本忠对林强云说:“与一般客栈的上房比便宜了些,公子看要租几间的好?”

林强云说:“那好,我们四间都要了,先付给你们二十贯,作为房租钱和吃食费。不够时再向我们收,你们可是愿意?”

女孩不动声色地说:“这样最好,不过,钱要交到我的手里,不能拿给我哥哥。否则被他将钱拿去赌输了,你们到时吃不上饭菜就只能怨自己倒霉。”

瘌痢头一听这话就急了,在一旁冲妹妹大叫道:“不成,不能把钱全部交给你,房租钱最少也要给我一半。这些客人是我请到家里来租房子住的,再怎么说也要分些给我。”

林强云看这瘌痢头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禁摇了摇头,对张本忠使了个眼色。

张本忠从怀中的荷包中取出几张会子,抽出一张面值一贯的,其余的交到女孩手中,说:“这是我们林公子答应先付的二十贯食宿钱,你收好了。”

转身把那张一贯的纸钞递给瘌痢头说:“这一贯是另外给你的,就算是带我们到你家租房的赏钱吧。”

谢财发一把抢过纸钞,把付钱给他的房客丢下给年幼的妹妹,任什么也不管地飞奔夺门而去,看他的样子不把这一贯钱送到赌场之人的钱袋里去,是绝不会回来的了。这次连一向对什么事都止水不波的巫光,也看得直摇头,大叹人心不古诚不我欺。

三菊小姑娘一脸激动地呆看哥哥拿了钱跑出去,眼里不停变幻复杂的目光,张开小嘴欲叫又止。

当她转眼回望林强云众人时,现了个与她年龄绝不相称的,苦涩地露齿一笑,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把手中紧捏住的纸钞小心折好放入怀里。不动声色地招呼:“各位客官请随我来,先看过房间,然后净面歇息,稍待烧热了水再洗浴。另外,你们每天的膳食用多少钱为度,说个数后我好安排夜饭。啊,忘了和你们说,刚才出去的是我大哥,叫谢财发。”

林强云看这小姑娘从容不迫的安排,心里感叹地想:“这真是应了句‘现代京剧’的唱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他一边跟着三菊走边回头征求张本忠的意见:“张大哥,我们出门在外,应该吃得好一点,你看是不是每天吃饭的钱按每人五十钱左右。好吗?”

张本忠慌忙躬身说:“公子不必问小人,自行做主就好,没的折杀了小的。”

林强云苦笑摇关:“说了你这么多回,还是改不了这毛病,你也是都头的身份呢,虽然是个副的,也一样是个都头啊。那就这样好了。三菊姑娘你听到我们说的话,每天每人按五十钱准备饭菜。”

三菊站住转过身面对林强云,除了从穿着上及言谈举止中,看出其他五人和这位年轻人是主仆关系外,不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这时听到连仆人都是副都头,想必身为主人的年轻公子地位更比副都头更高,都是些有钱的主儿,原来多收他们房租钱的一丝不安荡然无存。不过,她还是好心地提醒道:“这位公子,在我们这边远小城吃的无非是青菜白饭、鸡鸭鱼肉和山货土产,一日三餐用不了五十钱的。你们体壮食量大,我看每天最多三十钱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