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巡鼓了眼珠子还准备反驳,忽然想到了什么,气势一下就馁了,便坐在座椅里不开腔。
既然叶巡退缩,商成也就不为已甚,缓和下口气继续说道:“当然,叶大人在户部做事,心疼民伕劳苦、心疼粮草甲衣的心情,我也能理解。可您也要想想,当时在莫干有七千士卒,两千伤号,还有三千多军匠民伕,要想不惊动敌人就静悄悄地撤退,确实是千难万难。就是现在回想起当时的事,我也是后怕不已。一一叶大人您说,在那种情形之下,我敢不敢烧粮草?”
这种情形下,叶巡除了点头还能做什么?他说:“商督所言,似乎确有道理。”
见叶巡碰了个灰头土脸,陆寄他们都是心头大定。几个京官,大儒朱宣不通实务,常秀是个文人,真芗算是大半个自己人,就是叶巡性子倔强不容易对付。现在叶巡被商成收拾得服软,四个钦差登门的事就差不多了结了。陆寄站起来,笑呵呵给众人的碗盏里都续上茶汤,正想说两句把话题转到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朱宣突然说道:
“商督,前段时间朝廷颁布的《再劝农桑文》,你看过没有?”
商成点了点头。这份公文他三月在草原上就收到了,五月里为避嫌疑巡视燕中北时又看过一回,要点是“天子亲耕”、“民耕为重”和“尊本镇浮”三条。内容更是平常,就是告诉大家,每年春天二月农作初兴的时候,天子都会祭祀后稷,然后亲自下田扶犁,所以大家都要以天子为榜样努力耕作,千万不要浮躁不要舍本求末,忘记了农人的根基是在土地上;另外还包含一些耕作常识,比如“治田在深耕浅种,深耕则力厚,浅种则发疾”,要不就是号召施肥的“收蓄粪壤,则土膏肥美”,还有一些是基本的做人道理,比如和睦邻里孝顺长辈之类的话……
总之,这是一份很普通的公文,他没看出什么特别值得留意的地方。途中还听说了一些朝廷要重新稽查丈量土地和新开赋税的传言和议论,他也不大在意。在他看来,大赵立国一百余年,出现土地兼并的问题很平常;而国家通过政策调整与行政手段来遏制土地集中的势头、缓和因为土地集中化所造成的社会矛盾,这也很正常;都不值得大惊小怪。再说,土地兼并的现象在燕山境内并不算很严重,大面积的土地集中极少一一整个燕山至今都没有朝廷嘉奖的“千顷田”大地主,这就是证明;主佃闹纠纷的事也不常见,所以他不担心这方面会出什么纰漏。至于劝农劝桑一一劝桑是不用想了,燕山没有条件发展桑蚕业;而劝农的问题在燕山实际上就是个水的问题。解决了灌溉用水,不用劝,老百姓自己就会去种粮食开荒地。所以他和陆寄早就有商量,无论卫署的财政无何紧张,这两年也务必要保证水利上的投入,特别是象燕水河上逐级围堰引水、造福沿河六七个县这样的大水工,哪怕从牙缝里抠钱,也要想办法争取早日完工……
朱宣耷拉着眼皮,也没看商成,不紧不慢继续说道:“但五月里我来燕山,沿途走过好几个县,各县的劝农似乎并不如何得力。”
商成不知道朱宣他们来燕山时走的是哪条路线,就问他:“老大人说的各县,到底是哪几个县?”同时他也在心里嘀咕,到底是哪个县会如此不给自己长脸面。
“敦安县,就是其中一例。”
商成惊讶地张大了嘴。他连忙问朱宣:“老大人没记错,确乎是敦安县?”
“确是敦安。”朱宣很不满意地横了商成一眼。他虽然年高,但还不至于老到糊涂的地步!
商成半天都没言语。他也不想说话。朱宣说哪里劝农不力他都有可能相信,惟独敦安不可能!他刚刚才从敦安回来,对那里的情形一清二楚!敦安去年是什么光景,现在又是什么光景?敦安现在的县令,就是以前的燕州州学副教谕欧阳止,当初那么风流倜傥的一个人,去敦安才一年时间,黑瘦得他完全认不出来了一一这也叫“劝农不力”?叶巡是南进派的代表人物,挑剔自己的错误还可以理解;可他完全不能理解朱宣的所作所为作!作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而且还是个不怎么参与政治的高级知识分子,大儒朱宣居然会因为南北之争而罔顾事实,睁着眼睛说瞎话,这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他还没说话,狄栩先开口了:“朱大人,下官这个人鲁莽,有时候说话不知深浅,大人勿怪。我只想请问朱大人,您说敦安县劝农不力,有何凭证?”他的话音刚落,陆寄也硬邦邦地说道:“朱大人,据我所知,敦安县令欧阳止自上任之后,日夜勤勉政务,今年敦安春耕田亩比常年高出两成有余一一这也叫‘劝农不力’?”
朱宣反唇相讥,问道:“《再劝农桑文》中有言,深耕须二尺二寸,敦安一县,有几处田亩能做到?土地须反复深耕碎耙,不许一处不深,不许留一块密实粗泥,敦安有几处田亩能做到?《再劝农桑文》还有言,土地须分为二,一耕一闲,少实狭收,敦安有没有做到?”
狄栩和陆寄登时不说话了。他们没去下面,具体的情况并不摸底,朱宣的问题一个都回答不上;而且他们这辈子也没真正务过农,想反驳朱宣也无从驳起。
商成接过话,说:“朱大人,我记得《再劝农桑文》里有这么一句,‘收蓄粪壤,户户山积,一则市井间可扫拾无遗,二则使土膏肥美,稻根耐旱,米粒精壮’,是吧?”
朱宣点了点头。这《再劝农桑文》就是出自他的手笔,是他几次出任地方劝农使的经验之谈,当然记得清清楚楚。
商成问道:“这里面说的稻子大米,讲的是江南地方吧?”
朱宣再点头。
“朱大人是大儒,当然知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故事了,”商成说,“这是什么道理呢?我记得原话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这就是我想说的话一一水土不同。江南地区水网密布,土地肥沃,人口稠密,所以土地可以深耕细作。但是我们燕山不一样。首先,我们无法深耕。燕山和江南不同,和中原也不同,在耕作深度超过一定之后,下面的就是生土而不是熟土,土地肥力更差,而且不能保水一一灌溉水源一直是我们燕山农业的大问题。所以我们鼓励取客土一一就是用河滩泥、粪壤和本地土混合,以增加土壤肥效。其次,你提到细作。这个我们正在想办法改变人们的耕作习惯。但您要知道,粗放式耕种是地区性的传统,是几百上千年流传下来的东西,我们想立刻去纠正和改善,我只能说:它很难,非常难,要花很长时间,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但是我们并没有坐下来等它自己发生变化,我们正在做这方面的事……第三,你提到土地的轮换耕种。这一点我并不赞成,所以就让牧府在推行《再劝农桑文》,把这一条删减掉,或者不刻意去强调……”
朱宣冷冷地说:“一耕一休,地力才能发挥到最大。这一点,我在江南时就有过明证。”
“我相信你在江南做过试验,而且还取得成功了。”商成诚恳地说。他现在已经看清楚了,朱老先生并不是因为什么南北之争而和燕山卫署过不去,而是确确实实想着劝桑和劝农,是真心真意地为老百姓好一一虽然他的某些想法很不切实际。“但是我还是要说,这行不通。”
朱宣冷冰冰地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因为它违背了基本的前提一一”商成说,“一一有充分保障的粮食产量和充裕的粮食储备。我问您,我们的粮食足够吃吗?”他抬起手,让朱宣不要打断自己的话。“我不是说您家里的粮食够吃不够吃,也不是问我们在座的人谁家里的粮食够吃不够吃,我是问,我们国家……我们大赵所有人的粮食够不够吃。有没有人在挨饿?有没有人家在吃高粱杂菜叶团子?有没有人连菜团子都吃不上、吃不饱?”
朱宣不说话了。这个问题显然不用他来回答。就是在他自己家里,下人和请的帮佣们也不可能顿顿都吃白米饭,也要吃菜团子……
“就是因为粮食不能确切地保障,所以我认为,土地休耕是无法推广的。假如要强硬推广,后果只能是不堪设想。我可不是在危言耸听!硬性推行这个办法,最后必然会酿出大祸!土地休耕,轮换耕种的办法的确是好,但是它必须建立在四个前提条件之下:一是粮食有保障;二是单位面积产量有保证;三是生产技术足够先进;四是有足够的储存及运输手段,有畅通的销售渠道,有广阔的市场一一四者缺一不可。可这些我们现在都不具备。所以绝对不能推行休耕。我们现在能做的也必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让每个人都吃饱一一显然,这一条我们都还没有做到……”
在商成说完这番话以后,正屋里很长时间都是一片寂静。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在思考。
至于他们都在思考些什么样的问题,那就只能去问他们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