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最后一篇)(2 / 2)

惊艳一枪 温瑞安 47994 字 2019-08-06

但他认为这不是问题。

只要占据了这女子的身子,往往连灵魂也是他的,更何况连身体都占有了,还有劳什子的灵魂来干啥?

重伤后的元十三限,心态已完全变了。

跟以前不一样了。

杀了天衣居士之后、再三败在诸葛先生手上之后,他不知怎么的,生起一种感觉:

一一一时日无多了。

——何不尽情享受?

于是他放下了武功,继续虚张声势,但只有一条手臂和一只眼睛的元十三限,看上了和拥抱了无梦女;也就是因为只剩下一只手和一只眼,他才特别珍惜生命里仅存和尚存的余烬及余欢。

无梦女也正好选他为“大靠山”。

她知道他有富贵。

她贪图他的武林地位。

她想学他的武功。

一要不然,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妙龄少女,彼此又全无感情的基础,还能贪图个什么?

元十三限认为这是他一生里的一个重大转机。

但他不知道那是危机。

他的确已找到了三鞭道人。

他要杀三鞭道人。

三鞭惧伯,只好说出前因后果,乃全受蔡京主使。

元十三限十分无奈。

他放了三鞭。

也不想对付蔡京。

——虽然他一生都因错练“山字经”而改变,但这又有何奈?小镜已殁,夭衣已死,织女亦亡,自己也练成了“伤心小箭”,一生已走了一大半,手也只剩下一只眼睛也不全了,他又能奈何:

算了吧。

罢了。

他觉得这种想法能令他舒服。

自在。

七十八转机

危机往往蕴含了转机。

转机中必然也有一定的危机。

但转机不是危机。

危机也不是转机。

决不是。

绝不是。

元十三限虽无意为错练“山字经”以致“性情大变”的事报复,对付蔡京,可是蔡京则须防人下仁,何况蔡京认为元十三限已在对付他了,所以他得先除掉这个人。

在平常,一个常人还可以生气一个人而不下毒手,与人结怨而不定下杀手,可是一旦从政,那就由不得你了。你不下手别人可能先下手,你不够毒就得先遭毒手。在战时也一样。

所以掌权愈大,使人变得外表越文,内心越兽。

战争却使人不像人。

元十三限也狠。

但他是武人。

他毕竟不是政治上的人。

所以他不够狠。

——至少狠得不够深刻。

这一天,蔡京派了任劳任怨去“元神府”一趟。

他也请动了方小侯爷“监督”。

随行还有一些人。

他们是来“恭贺”元十三限的。

既然元十三限截杀天衣居士有功,蔡京人禀圣上,皇帝便要下诏封元十三限为“擎天大将军”。

赐金甲蟒袍。

赐银彪盔。

赐美酒。

三杯。

盔甲都可以慢些穿着。

酒却不能不当场喝掉。

元十三限看了看前来“道贺”者的阵容。

“海派”首领言衷虚、“抬派”老大智利、“托派”领导黎井塘、“顶派“领袖屈完、“镖局王”王创魁”“开阂神君”司空残废、“血河小侯爷”方应看、“武状元”张步雷、“落英山庄”叶博识,还有当年曾为了刺杀智高而交过手的“七大剑手”,他就不禁叹了一口气。

——这有什么好“封”的?

——更没有什么好“风光“的!

只怕这一“封”,日后麻烦就更多了。

“恭喜元老,日后必定蒸蒸日上,平步青云,百尺竿头,更进百步了!”方应看却满脸堆笑,如此恭贺,“这是绝好的转机啊,可喜可贺,还不快喝了这一杯圣上赏赐的美酒!”

元十三限只好喝了。

喝了就完了。

至少他自己知道:

他要完了。

七十九有机

喝下了第一杯,没有事。

第二杯,才饮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方应看眯起了眼睛。

七大剑客的手都不由搭在剑锷上。

元十三限却只仰天大叫了一声:“泡泡,你走吧”

语音远远地传了开去。

当场里,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意思。

也不敢问。

因为元十三限还没有喝下三杯酒。

——这个人虽然只剩下一条手臂一只眼,但还是不可小觑的人物。

可不是吗?有些人甚至到了风烛残年、半残不废,但当政的还是要把他们囚在牢里,或严加看管,小心提防、可见世上确有不世也不老之英杰。

元十三限终于喝下了第三杯酒。

发作了。

他们不敢给元十三限喝烈性的毒酒。

可是如果毒性不够烈,也毒不倒元十三限。

所以他们找任劳任怨想办法。

任劳任怨建议只要请动“死字号”的温砂公,那就一定有办法了。

温砂公虽是一流毒手,但却是硬骨头,当年夏侯四十一也请不动他出手。

最后还是劳笑脸刑总朱月明亲去说项,说明:这毒药是用来毒元十三限的。

温砂公这才答允。

因为他也痛恨元十三限。

他一直错以为“大字号”的温帝是元十三限虐杀的。

所以他终于愿意献了毒:

“三杯仙”:

——一杯不醉。

——两杯更醇:

一三杯要命!

是为三杯仙!

——三杯下肚,不作鬼也成仙!

“三杯酒”的毒性是。

第一杯酒,无毒。

无毒的酒,谁也能喝;至多醉,下会死。

第二杯酒,有毒。

剧毒。

但却不会发作。

——不会发作的毒酒,纵连元十三限也喝不出蹊跷来。

第三杯酒,也没有毒,但却能使第一杯酒转化为毒酒,而第二杯的毒性使之激发出来。

这才是最可怕的。

等人发现不妙时,一切已无救。

无可药救了。

所以元十三限中了毒。

他一发觉中毒,已知不妙,一面用内力强迫住毒力,一面负隅顽抗。

但所有的人都攻击他,包括一向在他部属里的人,还有他一手栽培的人,更纷纷争功、表态,巴不得把他碎尸万段方休,先立首功。

元十三限早知蔡京容不下他,却不知杀戮却来得如许之快。

如许突兀。

如许令人不甘。

所以元十三限死战到底。

他情知已难免一死,但他却不愿丧命于这些鼠辈之手。

他边战边退,退入“元神府”中。

——唯一庆幸的,是无梦女果然不在了。

走了。

他也安心了。

因为他把自己最重大的事已交托了给她。

他且战且走。

受伤多处。

他已遇到房中。

方应看忽喝止了众人。

也喝退了一众高手。

他还下令众人退出房去。

——莫不是这小子要跟自己单打独挑?

一一这小伙子斗胆竟此!?

原来不是挑战。

是交换。

“你现在还有一个机会:”方应看开出了条件,“你马上写下‘忍辱神功’和‘伤心神箭”的练法,我会让你在可以有机可趁,乘机突围。”

“怎么样?”

这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的年轻人催促道。

八十乘机

不答应。

元十三限决不答允。

“你真不识时务。”

“因为我给了你也没有用,你只会更快的杀掉我。”

“那好极了,我还真舍不得让你马上就死哩。”

“你们趁火打劫,乘机敲榨,卑鄙小人,我决不遂你们的心愿!”

搏战又告开始。

七大名剑和天下第七都杀人房里来。

元十三限因剧毒发作,已难人持,一见天下第七也勇奋与自己为敌,也黯然长叹道:“罢了,我有你这样的徒弟,这一生,都决比不上诸葛小花的了。”

天下第七大不赞同,“我的武功比任何一个狗腿子都强,怎不如他!”

元十三限浩叹道:“但人家教的是门徒,我教的是禽兽。”

天下第七突然不开口了。

但他却以“自在门”的一种特殊的“腹语”与“蚁语传音”说道:“你若把‘伤心箭法’的要决教我,我念你授艺之恩,暗中保你不死,逃离这里!”

元十三限却哈哈笑道,“把箭法教你;我不如一死!你们这些全是乘机放火、趁乱打劫之徒!”

天下第七老羞成怒,下手再不容情。

元十三限纵有一身武功、但苦于只剩一手一目,内伤未愈,而又中剧毒,敌众我寡,再也招架不住了,但他武功盖世,就算能当场格毙他,方应看和“有桥集团”只怕也得付出极大的代价。

忽的一人破瓦而入,大喝:

“住手!”

方应看一见大喜,道:“王小石,你终于来了!这家伙已给我们困住了,你还不来报这杀师之仇!”

元十三限一听,知道自己确是完了。

——平时他虽不惧王小石这等后辈,但今时今日、此情此境,也轮不到他无惧了。

——莫不是天衣居士在天有灵,指示他的徒弟前来取自己的性命报仇?

却不料的是(不但元十三限意外,连方应看也出乎意料之外):

主小石却清叱道:“他是个豪杰,虽已半疯,但要杀他也不可以这样杀!他由我负责,如果杀不了他,我这命也不留了!”

方应看啐道:“这儿大局已定,怎容你搅扰!”

王小石却一连发出四颗石子。

不是打人。

打向柱子。

“小石头击在柱上,柱椽竟格喇喇地往下倒。

房子塌了。

与此同时,外面却喊杀连天,火光冲天,箭如雨发。

方应看生怕中伏,连忙指挥众人,护住自己,但王小石已掩护着元十三限往外冲,以此二人的绝世武功,自是所向披靡,已冲出了“元神府”落荒而逃。

沿路还有高手设埋伏、发暗器、起伏兵、击锣钱,为他们开路。

方应看心下惊疑不定,着人去闯路查探、忙了好一阵子才知来敌已悄悄撤走。

这时,却来了米公公。

方应看恨恨地道:“我们苦心布置,却不料王小石那厮阵上倒戈,居然救走了与他有杀师大仇的元十三限、坏了大事,真料不着!”

米有桥仔细问了王小石的出现状况、说了什么话和退走情形,才悠哉游哉地道。

“我看不然。王小石太天真了,他救走元十二限是想以英雄的方式和他师叔决一死战,而不是要与他联合并肩。如果他肯和元十三限化干戈为玉帛,这才是个可怕人物。如他不能,却只是个英雄豪杰。英雄的弱点就是逞英雄,豪杰的病处是太豪情,不足以畏。”

方应看将信将疑,”那么他的伏兵又从何而来……?”

米公公吞下了一颗花生米,喝一口酒,才道:“那是‘发梦二党’的人,以及‘金风细雨楼’以前隶属他的手下,还有一些不是此地的高手——看来,王小石入京复出,确是别有目的,早有预谋,跟以前判若两人,毕竟是江湖阅历多了;虽说少年人仍禁不住逞强恃勇,但确不可轻视。”

方应看这才恢复了冷静和镇定。

“您的意思是…王小石还是会报师之仇的,只不过,他不要以多欺少、乘机打杀而已?”

“便是。”

“他能杀得了元十三限?”

“不一定。”

“那也不打紧。反正,元十三限能杀得王小石,他已中毒负伤,恐怕也活不久了,顺便还替我们除了王小石,少一个障碍。若王小石杀得了他,一切都依计行事,有白愁飞在,王小石成不了器局。”

米公公正想说些什么,但忽然给呛住了,一种一波一波的哮意喘动,使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又闻到那种老人味,像一头洪荒时期远古的兽,向他走来。

缓缓地逼迫而来。

眼前是方应看年轻得发亮的眼、颜和脸。

屋外是雪。

还有那在未未时堂而皇之降临的夜色。

暮了。

第三章鸟

八十一生机

夜。

雪夜。

脚下是冰。

太地苍茫。

然而元十三限却仿似听到有鱼的声音,自王小石的衣袂间传来。

元十三限喜欢夜晚。

因为晚上比较没有生机。

他不喜欢大有生机。

但今天他却强烈的渴望生机、渴求生存的机会。

——因为他已有了一线生机。

他只是没有料到这机会竟是王小石给他的。

他听过王小石。

但没见过。

——就是眼前这个人,一举击杀了位极人臣、手握重权的傅宗书?!

——就是这个小伙子,甫一入京师,就救了一代枭雄苏梦枕,曾迅速成为“金风细雨楼”的主帅之一?!

——这就是天衣居士教出来的徒弟?

——为什么自己教出来的门徒,却半个都不似诸葛小花、天衣居士的门人!

这一点,他只好/只有/只可以怨命!

他已伤重。

毒发。

可是他一点都不低头。

他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无故示好,不报师仇,必有所图。

王小石答,“我救你是因为我要杀你。”

“什么?”

“我要报你杀我师父之仇。”

元十三限明白了。

这年轻人毕竟是“自在门”的人。

——他可不想自己死得像狗一样!

“就凭你一人,能杀得了我?”

“杀不了也是杀。”

“你不怕我杀了你?”

“怕。”

元十三限冷笑:“怕还要救我?你大可跟那伙人一鼓作气把我扑杀再说。”

“你最错的是:下该在我师父还未恢复功力之前跟他决战,并杀了他:但你在杀他之前毕竟做了一仵比较对的事:你先解了他给封的穴道,给他公平一战的机会。”王小石望定他,眼神清而亮,“所以,我也要和你公平决战。”

元十三限忽然觉得心里有些虚。

他也忽然觉得王小石很有点像:

——像那少年深沉但看去率真可爱的方应看!

有人曾经认为:现在的年轻人已一代不如一代,但在他而今的看法,却是如今的年轻人一代比一代可怕。

他马上抹去心头的恐惧。

他是元十三限。

他无俱。

他无畏。

一一到这关头,他也不能有所惧畏。

所以他冷冷他说:“听来,你好像身在老林寺那一役里似的。”

听一人道,“是老衲身在老林寺内。”

元十三限已不必回头。

他知道是谁。

原来王小石出关,入京复回,是把这老秃驴已请出来了。

“好吧,人都来齐了没有?”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毒力、伤痛,说,“来吧,动手吧,我活得不耐烦了呢!”

八十二趁机

“不。”

王小石决然他说:

“你中了毒:流了血。我先等你驱毒止血,然后再战。”

说罢,他就跃然而坐。

元十三限愕然。

王小石以眉目舒然示意,要元十三限不必顾碍。

元十二限心想:不管你搞什么花样,你要我止毒疗伤,难道我还不敢不成!

他真的就坐下来。

盘膝。

打坐。

迫毒。

疗伤。

王小石也缓缓闭上了双目。

他像是养精蓄锐,清心平气,以备不久后的一场大战。

为他们掠阵护法,竟是老林禅师。

元十三限功力深厚。

毒是可怕的毒,但只要给他回一口气,缓一阵子,他就能够把毒力暂时压下——如果把毒性譬喻为垃圾,身体喻为房子,那就是如同把垃圾扫到不受人注意的角落去,比较不碍眼碍事,但并没有在实际上清除。

他也把伤势暂时压下。若同样把身体喻为房子,伤势比喻为裂缝,那作法形同把裂纹掩饰上漆,但井没有真正彻底重建修茸过来。

然后他就起身,向王小石道:

“你可以动手了。我三招内若杀不了你,你放心,我会解决自己。”

王小石缀缓张开眼睛。

他宁定地道:“三招太少。”

突然,元十三限大喝一声:“咄!”

一口“气箭”,向王小石急打而至!

王小石猛拔刀。

一刀。

刀贴脸颊。

“气箭”击打在刀面上。

刀面激撞在颊上。

王小石嘴角马上淌出了血丝。

才一招。

王小石反手一刀。

“隔空相思刀”。

他距离元十三限足有丈余远,但这一刀仍犹如当头劈到。

元十三限叫了一声:“好!”

他用手一格。

他的手势犹如使“一线杖”法。

刀风过,衣袂裂。

臂上一道血痕。

交手一招,王小石微咯血,元十三限臂见红,仍然平分秋色。

元十三限正要进攻,忽然,脚下冰裂,一对铁腕已扣住他的足踝,有人在冰下水里大叫:“快,快动手杀他——”

王小石立即反应,并叱,“不可暗算!”而且马上动手。

不是杀他。

他两颗飞星迸射,齐打中那扣住元十三限双脚的那对手。

那手一松,一人仓皇拔冰而出、抽身腾起!

元十三限怒吼一声,正要下手,王小石却已飞身到了他身前。

元十三限喝道:“让开!”

他已发现暗算他的人是他的徒弟:

顾铁三。

——只有顾铁三的铁腕才能箍得住他的脚。

但玉小石并没有趁人之危。

没有趁机杀他。

元十三限虽明知顾铁三曾眼见他杀害其他几名同门,一定怕他赶尽杀绝,不放过自己,所以趁他和王小石对决之机施暗算,以绝后患,但元十三限还是痛恨他亲手教出来的门人暗算他。

——给自己人暗算,这滋味并不好受。

(如果刚才王小石趁机全力一搏,自己可就难有活命之机了。)

所以他向顾铁三含忿出手。

他的手指一屈一弹,一缕劲风,直袭顾铁三,是为“指箭”!

这全是“伤心箭法”中变化出来的箭式。

——自从通悟“伤心神箭”之后,他整个人已变似一支箭。

举手投足、一招一式,无不是箭。

直射之箭。

怒飞的箭。

这一来,他的胸襟反而坦荡了,为人也直率了,反不似以前的深沉小

他成了直性子。

——“山字经”倒错苦练,使他性情大乖;“忍辱神功”咬攻修练,使他性情逆变。但自从破解“伤心一箭”后,他的人就是箭,直道而行,不曲而生。

他现在要杀顾铁三。

可是王小石不让路。

他拔剑。

——他拔剑挡这一箭。

凌空。

**剑。

八十三动机

雪,又开始下了…

飞旋而降。

细雪。

王小石又接下了元十三限一箭。

两人都陷落于冰淖里。

王小石这次不再是嘴角淌血。

而是吐血。

殷红的血。

但元十三限所处身的冰雪都染红了。

鲜红的血。

两人都受了伤。

伤势不轻。

——虽然谁都还没有击中对方,但伤势已不能谓不重。

顾铁三一击不成,已马上跑了。

他要去通知方应看、天下第七这些人。

老林禅师追了过去。

他要制止顾铁三这么做。

远处有酒旗。

古都城门在望。

隐隐有萧声传来……

其声凄切。

元十三限怒叱:“你为什么要救他!?有什么动机!?”

王小石反问:“你为什么要杀他?”

元十三限:“他是我的徒弟,我要杀便杀!”

王小石:“你只是他的师父,不能要杀就杀!你既可随意杀弟子,弟子也可以率性杀你!”

元十三限:“那你为啥要救我?”

王小石:“我要杀你,就得公平决战;这是江湖道义,也是武林规矩。身为江湖人,不能不遵守;既是武林人,不可以不义!”

元十三限狂笑了起来。

他全身发劲,运劲于臂。

他的手臂变成了一支箭。

劲箭。

他一箭就向王小石“打”去。

——不是”射”,而是打。

他的“箭法”已冲破了一切界限。

他的”箭”也突破了一切限制。

他的“箭”已无所不在、无处不是。

或者说,他的“箭”已不是传统上的箭,而是他自己的人,和他一切武功、精神、体力及技法的合并。

打酒的人未归。

谁家檐下,有人打马在雪已覆盖了的青石板上路过,蹄印旋即消失于不停而降的雪花里……

酒热了未?

旅人累了没有?

古都城关在望,那儿有没有你的、我的、江湖人的家?

那媚目女子怀里的刃,给体温暖起来了没有?

箫声凄其……

雪地里掠起一只红鹤。

王小石这回刀剑齐出。

刀剑相架。

格住一箭。

——相思刀和锁魂剑,抵住伤心的一箭。

几棵枯树新芽未露。

白茫茫一片雪地真干净…

两人翻身、趴倒。

雪碎。

冰裂。

两人浮在冰上,一时立身不起。

他根本不必站起来。

因为,他整个人变作了一支箭。

一支“伤透了心的箭”。

他拟全力一击。

全身一搏。

他就是箭。

箭便是他。

八十四古都、细雪、酒旗、箫声……

就在这时,王小石袖里,突然疾掠出一物。

黑影。

黄点。

就在元十三限全神祭起杀着之时,突然,这一物急取他的左眼。

啄。

鲜血四溅。

元十三限狂吼一声。

这时候,他本来可以做一件事。

继续发动,一气搏杀王小石!

但他并没有这样做。

他反而停了下来。

整个人都松驰了下来。

然后反手一掌,击在自己的天灵盖上。

王小石想去抉着他的时候,他已奄奄一息。

王小石把一股内力,输入他的体内,元十三限才能说话。

他说:“…··你终于给你师父报了仇。”

王小石:“你刚才大可以最后一击,杀了我的。”

元十三限:“我两目已瞎,众叛亲离,活来何用?自甜山一役,我受诸葛枪击,再误用已授弟子的武功,功力实只剩一半。今天中毒在先,负伤在后,双目失明,活下去,还剩什么?不如一死。反正、我这些个日子,已和无梦女恩爱逾恒,快活过神仙了。你刚才二度救我,予我公平决战之机,而又让我有止血疗毒之机会,我宁可死于你手中。我不是说过的吗?三招杀不了你,我会解决我自己。这对招子瞎了,我心里可清楚得很。”

他逐而长叹道:“我这辈子,都追不上诸葛小花,真是既生诸葛,何生元限!”

王小石一时不知说什么、如何说是好。

元十三限却突然抓着王小石的手,在他手心塞人了一物,道:

“我反正已快要死了,这是我花毕生时间、精力才得到的‘伤心一箭’的练法,你收着吧,好好练,总有用的。”

王小石连忙一挣,急道:“我不能……”

元十三限沉声道:“你是自在门的弟子,我仍是你的师叔,你已报了师仇,我也送了性命,我的意旨,你岂可抗命!?再说,你练伤心之箭,可以除好诛邪,行侠仗义,杀掉那些诸如天下第七那干大逆不义之徒!”

王小石垂下了头。

他忽然感到后悔。

——为啥要报仇?

——何必苦苦报仇?

——眼前这人,真的是该死吗?

——这个师叔、真的是该杀吗?

他很迷茫。

元十三限苦笑道:“别三心两意了,这是门正直的武功,总该传下去的,我只是误人歧途,遇人陷害,错练了它。我把‘忍辱神功’心诀,已传给了无梦女。你找到她,就可以合练这旷古绝今的箭法了…”

玉小石见他一口气已缓不过来了,忙道:“是。”

元十三限这才见一丝喜容,隐现在满脸披血间,更为可怖。

忽然,他像又记起什么似的,急道:“……还有‘山字经’,‘伤心神箭’必须……必须还要配合‘忍辱神功’以及……‘山……字……经’寸可以…成事……但……山……山……山一一”

他说到第三声“山”字之际,突然断了气。

这时,那只曾啄瞎了元十三限两只眼的斑鸠“乖乖”,这才敢飞回王小石的肩上。

这时际,细雪下得更密了。

远处的古都城堞,已几乎望不见。

箫声却转而悲切。

王小石凝神,终于看见风吹雪影中,在枯枝上,遥遥坐着一个女子。

女子稚艳的神容里流露着恨。

还有怨。

她是望着元十三限的骸尸吹箫的,仿佛在为这天地间曾叱咤风云的一代雄豪如此凄寂死去,而奉着挽歌悲曲。

一一她就是无梦女吗?

(一个年轻女子,怎会没有梦了呢?)

(自己呢?自己以前初踏足京师时的大梦呢?)

(——那段曾经温柔的梦呢?)

这一瞬间,王小石宛觉自己已过了百年,已梦了百年。

百年如一箭。

且带着少许惊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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