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鬼魉那双枯瘦的手掌击向胸口时,卿琅几乎是以旁观者般的冷漠注视着一切。是很难受,有些气闷,却没有想象中的痛苦。巨大的冲击力夺取了身体的平衡性,在倒下的瞬间有人扶住了他。
那一瞬间,卿琅的脑际浮现出多年前的一幕:只有五岁的小孩拖着鼻涕,新奇地打量着舅父家的大院,却在跨进高高的门槛时向前扑倒,当时也有一只不怎么强壮的手臂扶住了即将栽倒的瘦弱身体……
知觉越来越淡,也许是终于走到尽头了吧。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也没什么可以叹息的,唯一一段缀着暖意的时光早在十年前便注定不会重现了。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开始出现光怪陆离的景象,白色、青色、墨色的光带纷乱狂舞,交错成奇特的图案后化为细碎的光尘消失不见,尚未散尽,又有新的变化粉墨登场,延续不绝。
死前的一幕看上去很有趣,莫非是暗淡地活了十几年后老天赏赐的补偿?——这就是卿琅沉沉睡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
丝丝凉意伴着清爽的气息沁入心肺,卿琅缓缓睁开眼睛。淡黄色的烛光下,一张清俊的笑脸就在眼前,唯一显得古怪的是双眸里闪烁不定的神采。
“醒了吗?是不是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千万两银子的珠宝,又赔上了名震天下的仙器,总算没有彻底赔光。”
卿琅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情景,四下是简单实用的木质器物,墙角青石砌成的壁炉中金黄色的火苗兴奋地跳跃,墙壁上挂满了狩猎的工具和大大小小十几张兽皮。唯一奢华的器皿是一盏水晶雕成的精美酒杯,此刻正端在白衣少年的手中,里面是琥珀色的透明液体,散发出阵阵草药的味道。原来是被救了,卿琅略一思忖便明白了,这里大概是白衣少年住的地方。
“穿着白麻长衫很有气度吗?故作姿态!”
卿琅也不明白原本要说的感激之辞怎么到了嘴边变了滋味。清辉浑不在意,笑道:“小孩子懂得什么?在雪原狩猎,要是身着黑袍,只能被饿死。至于麻布嘛,倒不瞒你说,因为很便宜呗。狩猎可是赚不了多少钱的,去一次临余卖几张兽皮不过三五两银子,怎么穿得起绫罗绸缎,——比一国皇族自然是差得远了。”
“用得起这种杯子,又能一掷万金的人,还是不要装寒酸了。”这倒并非纯粹的斗气,老实说,卿琅觉得眼前人是难以捉摸的谜团,漆黑的瞳孔里也许藏着不为人知的经历。
“起来喝药,小小年纪不要装得洞察世事的样子。”说话者完全将自身剔出在外,只顾考虑旁人的立场,一本正经地说教。
卿琅并未察觉自己的嘴角展露出的浅笑,正要起身接杯,猛又一头钻回被中,怒道:“你又何必如此羞辱我?反正落在你们这群人手中,大不了一死而已。直接动刀子干脆得多。”
清辉不觉一愣,随即恍然大悟,笑不可抑地指着满面怒容的落难皇子,一句话也说不出。良久才苦笑道:“你的那身衣服,实在是……等会儿你自己看吧,若是想穿,没人拦着你。没想到鼻涕虫多年不见,脾气这么大了。”说完,笑吟吟地望着目瞪口呆的年幼者。
“鼻涕虫”——三字可能是许多人孩童时不光彩的雅号,算不上什么惊世骇俗。可听在卿琅耳中却有如晴天霹雳。他自幼便很少哭闹,甚至连话都很少说,还曾被人当成呆子。有一次,数九寒天只穿了件单衣,差点得了伤风重症送掉性命,幸好被表兄。“鼻涕虫”便由此成了表兄对他的独特称呼,而他则称表兄为“大哥”,心中已将这个大半岁、却是真心关照自己的人当作父兄一般的亲人。十年前言家陡遭大难,一门老幼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闻知此讯的卿琅曾呆坐整月,从此越发沉默寡言,对一切有若无睹,被人当成失魂的呆子。怎知今日竟——
卿琅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脸孔,渐渐找到了熟悉的轮廓,与记忆中的人重叠在一起。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清辉见此情景,哪里还不明白。原本还存了试探之意,此刻也荡然无存了,不由轻叹道:“如不是你肩头那道伤痕,我又怎能想到呢。还真该感激刘管家的那条恶狗……”一语未尽,眼中已是泪光闪动。十年光阴,孤身一人,无亲无故,藏身于朗西苦寒之地,有时夜晚独对星空,难免会怨天尤人。这一刻却有些感激老天,坏得未臻极致……
几历生死,被人当作货物搬来运去也从未掉过半滴眼泪的卿琅早已痛哭不止,一下子扑到清辉身上,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
清辉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得轻抚其背,柔声道:“总算还都有命相见。其实父亲在最后半年已经后悔对小姑太过严厉,失了分寸和情谊。原汝达是原汝达,兄妹间却是血脉至亲。我屡次央求父亲将你再接来,想来小姑在原府不受见待,他们又怎会给你好脸色。现在想来,当时父亲应该对日后大难有所察觉,怕你们受了连累,只说闲下来再办。后来就……”忆及灭门惨况,言府上下百口人头落地,血流成河,双亲一日内先后撒手人寰,清辉也自无言垂泪。
之后的两个月间,清辉费尽心思为卿琅调理身体,唯恐落下病根。万幸的是镇星内蕴灵气当真非同小可,如此棘手的伤势复原神速。能够下地走动后,卿琅便央求清辉传授道法武艺,免得成为累赘。闲暇时兄弟二人谈起分别后十年里的往事,倒也其乐融融。
数日前,卿琅问起当日为何会去安平酒家。清辉便将入世悟道的打算和盘托出。卿琅大感兴趣。清辉见他的伤势已近大好,就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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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让车慢走,其实是图新鲜多过附风雅。对清辉和卿琅而言,大好春guang可是稀罕景象。坐在车厢里的兄弟俩一边饱览沿途的山水花木,一边谈笑逗趣,极为惬意。可惜,一声炸雷似的嘶吼击碎了完美的画卷。
“车内的人听好:大爷在此等候多时了。识相的快快交出买路钱,若有半个不字……那个,这个……老赵头儿说的这词儿也太长了,俺怎么能一下子记牢呢……也不废话了,快点拿钱出来。”
兄弟二人对视一笑,看来拦路抢劫的不但是个新手,还是个浑人。
赶车的老张已经在此路上走过十几年了,还从未听说过有山贼草寇,不觉慌了神,哆哆嗦嗦地下车撩开车厢的门帘,脸色苍白地问道:“二……二位少爷,您……您老……”
“不必慌张,我二人自会应付,管不叫他伤你半分。”
清辉冷漠的语调大约给老张壮了胆,说起话来也利索了不少。
“那人徒步而来,要是驾车硬闯,张某人也有五成把握,您看?”
清辉摆手道:“如此不妥,你一人坐在前面,恐有凶险。我二人只是雇车,不能害你平白担上性命之险。莫说一个草寇,就算多上百倍也不过尔耳。你站在一旁就是。”
老张瞧了瞧二人毫无紧张之色,只得将信将疑地让开车门,退在一边。
兄弟二人起身缓步走下车厢,径自来到前面,且要看看是什么角色在此横行打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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