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锐一楞,下意识地回了句:“Metoo!”就听得曹宝华哈哈大笑,上前携着马锐和金帐房的手,引着他们进了后院。
三人在客厅坐下,自有丫环奉上茶来,马锐随意打量了几眼,这个客厅比刚才金立德待客的西偏厅摆设要豪华得多,但富气中不失雅致,显然这曹掌柜也是饱读诗书之人。
曹宝华呷了一口茶,对马锐说道:“昨天小兄弟到得京城,曹某正巧去了内务府领受大内年节所需衣物的货样,未及见面,恕罪恕罪!”
马锐客套了一声:“小子来得莽撞,还要请曹掌柜的见谅才是。”
曹宝华连连客气,昨天夜里从内务府回来,金帐房跟他交帐时已经把偶遇马锐的经过,以及马锐自述的来历说了,这时便随口说道:“上次遇见马家贤弟,看你气宇不凡,发型奇特,还以为老弟是出洋归来,倒是看走了眼了。”言下略有指责马锐上次当面撒谎之意。
马锐脸上一红,拱手告罪道:“上次初见曹掌柜的,未曾深交不敢实言相告,便扯了个谎说是留美归来,其实小弟只是跟着家叔学了几句半通不通的英文,觉得关外世道太乱,便生了去美国开餐厅的念头,这才变卖了家产跌跌撞撞的到了北京,一路承蒙金先生照顾实在是感激不尽,不敢再行相欺,这才冒昧登门,还望掌柜的不计前嫌,指点马锐些出洋事宜。”
“嗯。。。”曹宝华手拈颌下长须沉思片刻,开口道:“不知马兄弟知不知道美国的《排华法案》?”
马锐喃喃地道:“排、华、法、案?”虽然从小学到高中历史课上没学到过,那本世界近代战争简史只是侧重于战术战例讲解也没提到过什么排华法案,不过听名字就有些不善,马锐心下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来。
看马锐茫然摇头,曹宝华叹了口气,“如此说来,小兄弟想去美国恐怕不太容易喽。”
“啊?”马锐苦着脸说道:“愿闻其详。”
曹宝华整理了一下思绪,慢慢说道:“十年前,嗯,是光绪二十四年,那时曹某刚过而立之年,心气高涨正欲大展拳脚之时,那年冬天,兴盛行的天津分号接待了几个来自美国的客商,他们对兴盛行的皮货颇感兴趣,愿意出资与曹家共同开设驻美办事所,在美国北方各省销售皮毛制品,并力邀家兄赴美考察,在下一时兴起便随了家兄一起坐船出洋。”
“在海上颠簸了数月之后,到了美国的金山市,就是广东行商所称的‘三藩市’(SanFrancisco)了,本来到了洋人的国家,还颇有兴致想游览见识一番夷人风情,哪知还没下船便遇见一件极为尴尬之事。”
马锐插口问道:“什么事?”刚说出口就觉得自己太毛燥了,曹宝华所说之事明显应该与他刚才说的什么《排华法案》有关。
“呵呵”曹宝华自嘲地笑了笑接着说:“当时还未下船,便有美国移民局的官员上得船来,将我兄弟和其他几个华商集中扣留在港口的检疫所,一口咬定我们乃偷渡而来,百般讯问我们是否有移民倾向,虽有同船的美商帮忙解释也无济于事,只是免去了皮肉受苦。审来审去折腾了好几日,还是大清驻金山领事出面具保,才把我们保了出来,就这样,临行前还、还逼得我们脱光了衣服,发辫都解开来,再三查过没有蚊虫蚁类才肯放行。”说到这儿,面上泛起一丝羞怒。
曹宝华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凉茶,把茶碗在桌上重重地顿了一下,大声喊道:“阿九,换热茶来!”刚才那个俏丽的小丫环闻言慌忙上来换过新茶。
马锐见他突然发怒,知道是想起往事心里不快,也没敢追问,曹宝华泯了一口热茶,继续说道:“当时曹某也感到莫名羞辱,一气之下便想直接买船票回国,还是那几个洋商百般道歉,并说此事乃美国国内律法规定,那些个移民局的官员也是依律行事,并非针对我兄弟,当时曹某好奇之下多问了几句,勉强了解了事情大概。”
“大概60年前,应该跟长毛之乱(太平天国)时间差不多,美国加州发现大量地表层金,而该国地大人稀劳力不足,便从我大清两广等地吸引大批劳力赴美淘金,当时华南一带受长毛所乱民生凋敝,一时间云集者众,纷涌而入。到得后来,地表金矿渐渐采空,人多金少之时,美国人宣称加州的金矿是美国人所有,外籍特别是大清的淘金者为非法进入,视清国淘金者为乱民,甚至开枪驱逐,无奈之下,这些先期移民只好离开矿区进入城市,男人修铁路做苦工,女人洗衣为生,就这样,美国人也指责我们夺去了他们的工作机会,还说我们不讲卫生,传播疫病,因而于光绪八年(1882年)制订了这部《排华法案》,于十年内暂停外籍尤其是大清民众移民进入美国境内加入美国国籍,本来当时只是临时性的办法以控制外籍移民涌入美国,可听说到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却成了永久律法,所以说,现在想要去美国落脚,难呐!”
马锐耐着性子听完,心中猛地一沉,就觉得好象自己的心脏好象被什么东西绑了起来一样,就像自己在火车上绑那个笨贼似的,勒得紧紧地,渗出了血丝。
他从一穿越,跟许红妆开玩笑说自己来自美国时起,就打定主意要去美国求生,以便避开即将到来的辛亥之变,开始他认为自己是怕死才不愿意参加革命,直到在火车上,因为不愿意把那个小贼交给日本人而逼着他狼狈跳车逃走时,大笑声中触到了自己心底一直不愿意触动的那根弦,其实他是不愿意看到中国人打中国人打到血流成海的局面。
马锐此时心中纷乱之极,六神无主地问道:“那、那该怎么办?”
曹宝华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卖了个关子:“要是只想去美国,不急着办理入籍的话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马锐忙不迭地问:“曹掌柜请讲。”
曹宝华又喝口茶润润喉咙,接着说:“庚子之战(1900八国联军)后,大清战败,被逼向八军赔偿军费、其他损失共计四万万五千万两白银,嘿嘿,四万万五千万啊,我大清一共才这么多民众,相当于每人要掏出一两银子赔给各国,大清国库连年空虚,哪里掏得出这么大笔银子来,还不是要跟洋人的银行借款,再连本带息地转稼到咱们这些百姓头上,从那时起田赋﹑丁漕﹑粮捐﹑契税﹑当税﹑盐斤加价﹑关税﹑厘金﹑统税不断增加,兴盛行的生意也大受影响,还好挂着内务府专供的金字招牌,再加上海外生意勉强还有些盈利,不然早就关张大吉了。”
看着马锐一脸不解的表情,曹宝华略带歉意地笑笑:“说到生意上的事儿就扯远了,咱们回到庚子赔款上来,听官场上几个朋友说,光绪30年(1904年),大清驻美国公使梁诚梁大人不知从何渠道得知,美国内部人士都觉得庚子赔款过多,有些不切实际,他与美国官方据理力争并多方游说,终于促成美国官方书面承认此事,并于今年六月向我大清照会,愿以美国应得赔款3200多万两白银的半数以上退还我国,作为我大清学子的学费,资助他们留学美国,所以。。。”
“所以在下可以借着这个机会,以留学的名义暂居美国,再想办法办理美国绿。。。那个居留权!”马锐立即反应过来,一脸神采飞扬地说。
“不错,大概就是这么个路子,在下于官场倒也有些门路,届时可以帮小兄弟活动一下,争取一个名额,到得美国之后,再托美国商界的朋友出面为你活动办理移民便是。”曹宝华手拈长须微笑着说。
“还望曹掌柜鼎力相助!”马锐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抱拳冲曹宝华深深一揖。
曹宝华呵呵笑道:“马兄弟不必多礼,曹某也是看你为人磊落,气宇轩昂,以后成就必然不凡,提前投资好谋个长期回报罢了。”马锐与他对视一眼,同声大笑。
重新落座后,马锐长出一口气,问道:“敢问掌柜的,此事不知何时能办理,在下也好提前预作准备。”
曹宝华微微一怔,他没想到马锐居然如此心急,说道:“此事却也急不得,虽然美国如此表态,两国政府也于上月草拟了派遣留美学生规程,但我大清适逢国丧之时,待百日之后开始重新谋划此事,开办游美学务处也须到得明年春夏之季,真正成行至少也得等到秋冬。”
“啊?”马锐满腔火热顿时冷了一半,心中暗暗盘算一下时间,本来还想在辛亥年风云变色之时来个混水摸鱼,就算发不了大财抢不到地盘至少也捞个政治资本什么的,可明年就是1909年,就算能顺利留美,留给自己发展的时间最多只有不到两年的时间,两年时间又够干什么的?
至于留在国内发展实业?哼哼,痴人说梦而已,不说别的,要敢开工厂造枪炮,光是曹宝华口中所说的什么关税﹑厘金﹑统税等等就能榨干自己每一滴血,抗税不交?那是嫌死得不够快而已,自已拉队伍发展?太平天国怎么灭亡的,义和团又是怎么销声匿迹的,要真是来个占山为王什么的,百八十人的小打小闹没人搭理你,真要想占个城市搞革命,别看湘军淮军什么的打外国人不行,打内战那是杠杠滴!再说自己真要发展得清政府都控制不住了,八国指定会再搞个联军,分分钟把自己轰杀至渣,笑话,让你把清政府推翻了,谁来当我们的儿皇帝,谁还我们银子?有人说辛亥革命能成功你为什么不能?人家革命党做了多少年的政治思想工作你知道不?人家在海外筹集了多少活动资金你了解不?人家在全世界有多少人拥护你晓得不?
一连串的问号下来,马锐自己就否决了留在国内的想法,至于投靠外国人,借他们的势力保护自己发展,人家老外全是傻的?哭着喊着求你贷人家的款,不要利息还不说再送你点机器设备熟练工人?等你发展壮大了再掉转枪口来打自己?那是起点的YY小说!这是大清光绪三十四年,醒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