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点琴声起(2 / 2)

天都旧梦 七月之赫 11452 字 2019-12-12

罗澈浅浅一笑,却不详细解说,温言道:“说来话长,若妹妹若想知道,我下次再跟你细说如何?”

云若不防他竟藏起了话头,哀怨地睨了他一眼,把人家的兴致挑起来又不肯继续往下讲,这不是捉弄她么?

“下次是何时?”她不依不饶。

罗澈好笑地瞧着她,道:“待你能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我便告诉你。”

“啊,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啊?”她可对自己没那么大信心。泄气地瘫下身子,伏在几边,一副庸懒的模样。

“为何对自己没信心呢,若妹妹冰雪聪明,不在我见过的任何人之下,假以时日,必能有所成。我家阿绮当初学琴,不过三日便能奏出《秋风辞》来,妹妹若肯用心,七夕前学会个把首曲子,亦不是难事。”

云若白了他一眼:“都说是你家阿绮了,她是天都有名的音魁,自然天赋异禀。我门外汉一个,只识得荒腔俚语,鸟啾虫叫,如何与她比,怕是一年半载也弹不出一首来了,反倒白白误了辰光。”

“呵呵……”罗澈朗笑起来。

云若恼道:“明之竟取笑我,你心中必是作此想的,亏我还当你是好人。”

“不是。”罗彻摇摇头,笑道:“若妹妹可莫要误会了,是有人说你性子惫殆,不好好鞭策怕是不肯学,不止如此,恐怕还会找出种种理由,万般推脱。我觉得他说得倒是极准。”

这人是谁,不言而喻。

真真可恶,好歹给她留点面子吧!

云若暗暗嗔骂了几句,正要接着说笑,忽然,一个念头冒出,心头仿若被针刺了一下,顿时,她有些难以置信地僵在了那里。

自己竟然会产生那样的想法,竟然认为萧陌借此在向她暗示他与罗家的关系——一种即将蒙上喜色的君臣关系。

她直觉地不愿去相信,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那个荒谬的念头,它仿佛像是活物一般,急速地在她心底扎根。

于是,她说道:“没成想他竟与你说这些,明之,你得他如此亲近,不知令妹欣喜否?”

她冷冷地睨着他,呼吸极轻。

罗澈见她突然间变了脸色,心下正疑惑,闻言却身子一僵,面色也渐渐白了起来,心内翻起狂风巨浪。

他张了张嘴,却甚么也说不出。

云若淡淡地看着他,唇角僵硬地勾着,眸色却渐渐黯沉下去。

……原来竟是真的!

那夜,萧陌也曾说过会遣人过来教学,她初时以为只是写写字作作画,大概会请个尚宫或者教仪一类的女官,为此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刻苦一番,不要落了他的期望才好。

可如今,来的是名满天下的扶风公子罗澈。

他是罗绮的兄长啊,让他来教授她琴艺,萧陌到底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当真是因为罗澈名满天下,学识无双,又与他们姐弟熟悉,所以遣了他来?

还是因着罗绮这样的痴情女子,让他对罗家亲近到了无所避忌的地步?

倘若是前者,未免大材小用;倘若是后者,是不是说明他的心中,罗绮并非全然没有地位,甚至,她的地位已经超过了自己?

也是,家世良好,美貌倾城,才艺惊人,又对他痴心一片,世上又有哪位郎君会拒绝这样的福分?她又凭什么以为世间众多怜弱惜爱的郎君,萧陌会是那与众不同的一个!

端看本朝太宗皇帝,与太皇太后——当年代父挂帅,一战下九城而誉满天下的申氏元娘,共誓一世一双人,到头来膝下两位皇嗣——先帝和玉亲王,有哪一位是降生在德沛宫的?

仿佛高阁之上的瓷瓶,落地一刹那迸裂开来,她恍然惊觉:也许在萧陌心中,自己从来就不是唯一的选择,而是其中之一。

念头一起,便如野火般迅速燃烧蔓延起来,按不住掐不灭,火烧火燎,让她坐立不安。

这种不安和惶惑,裹挟着丝丝痛楚,不可遏止地瞬间穿透她整个心肺,直叫她呼吸也顿时不顺畅起来。

原来,那天在聚杯亭,罗绮的那番话,一直被她留在心底,只是刻意地不去触碰而已,却从未真正放下过。

妒忌,猜疑,云若苦笑,一回来,自己就陷入这种不可自拔的境地,自艾自伤,还真是……没用!

罗澈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轻声道:“宫中教仪刻板,若是遣了女官来,怕你受拘束,心生抗拒。陛下知我们……两家走得近,是以派我过来。”

顿了一下,他似是补充道:“若妹妹莫要多想了,阿绮有自知之明……她不会和你争的。”

说完这番解释,罗澈心中泛起一丝苦涩。

她是如此的聪慧,寥寥数语,便能见微知著,简单的安排,亦能洞若观火。分明从这一切的安排当中瞧出了什么,以至于一时失控。

昨日当他因此事被秘密召见时,心中尚在疑惑陛下的做法。然而不及走出皇宫,他便幡然而悟:以那位对云若的重视,自己的那点心思,怕是已有察觉,让他过来教她,既表明对自己的信任和倚重之外,换一个角度来看,未尝不是一种敲打,提醒自己不该存非分之心。

他抬眼瞧着面前的少女,此时已然放松了身子正垂着眼眸,纤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卷弄着垂在胸前的一缕青丝,就像拨弄着花叶间的细茎,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了他的话。

此刻,云若的心情跌至谷底,她眼眸低垂,意兴阑珊。

她努力尝试着地告诉自己,那人身处至尊之位,今后身边必然不会只有她一人。或者,自己可以放低要求,不管他的身边有多少女子,只要在他的心中,自己始终是那个最重要最特殊的存在便好。

如此便好!

可是,真那样的话,自已能否坦然接受?

毫无疑问——不能!

是的,不能!

天光映着水波,揽风亭里明如仙境,遥远的碧空,洁白的浮云正随风缓缓移动,不停地变幻着形状,前一刻还厚如棉堆,重重叠叠,后一刻便薄如蝉纱,玉带流纨。

随着云若的视线看去,罗澈仿佛也融入了她的心境,哀伤而迷惘。

良久,云若低声问道:“明之觉得,我这人如何?”

“呃,若妹妹子自是很好的,一向都很好。”罗澈不知她为何这样问,只是单纯地想安抚她。

“呵呵……”云若轻轻一笑,罗澈绷紧的心也稍有舒缓,继而闻听她幽幽又道,“那与令妹相比又如何?”

“……”

“我不该问你这个。”她自失一笑,挥扇赶跑一只无意闯入的蜜蜂,神色有些恍惚:“好不好因人而异,哪有什么你说好便是好的。”

“不是的,若妹妹,你真的很好,真的。……其实也不是非要你学这个,可是你知道,陛下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

“对不起,我不该牵扯他人,况且,她还是你的妹妹。只是,你知道么,我很不快活……”

樱桃般的嘴唇颤抖着张了又张,最终没有说下去,罗澈担忧地瞧着她的脸庞,敏锐地感受到她几不可闻的一声幽叹,宛若弦断。

正当他担心地朝她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头,听到她清冷的声音传来:“明之何必替他解释,怕我不好好学么?放心,这是我答应他的事,既然已经答应,便不会食言!”

最后一句话是如此的生冷,不复以往的轻柔随意,罗澈伸到半路的手停顿了一下,终又收了回来。

不知为何,听到她的话,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揪住,莫名地升起一股疼痛。

在这一刻,他觉得眼前的人儿当是泪流满面;可是当他留神瞧去,她那如冰如雪的面上光洁似玉,哪有一痕水迹。

那双明眸直直望着虚空某处,里头盛装的不再是起初的轻松欢喜,也不再是后来的震惊和不可置信,取而代之的是大团大团的哀伤和无奈,甚至还有一丝坚决。

他突然想到出宫前,陛下对自己说的话:“明之,你妹妹最是通情达理,你放心,不管如何,朕不会薄待她的。”

是啊,自己的妹妹,对那人望若神明,能得到这样一个承诺,应该能知足了。

可是眼前的少女,那人恐怕会给她更大的承诺。她显然清楚,却并不开心;不但不开心,反而有种说不出的痛苦在她身上蔓延。

罗澈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钝钝地痛起来,手不自觉地抚上琴弦,深深地按了下去,尖锐冰冷的感觉从指尖传来,继而是一片粘腻。

可是这样,他反而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不着痕迹地抽出一条帕子轻抹一下,犹如去除浮灰一般,又把帕子塞入了袖袋。

“那……开始吧?”他低低询问,借此缓和一下气氛。

她颔首,在古琴前重新端坐。

青丝如黛,丝丝缕缕地垂在耳边,衬得面色如冰似雪,近乎苍白。

晴空如洗,碧湖如镜,清风如水,斯人如画。

候在岸边的顾嬷嬷瞧着一对儿彩蝶翩跹花间,捂着嘴满意地偷笑,却没有注意到身侧的寂春一脸黯然。

远处,简服素裙的任微冷冷一笑,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