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回过身，温柔对身边人说道：

“玛妮雅，你也来献一束花吧。”

“哎。”

为这一刻等待了许久的玛妮雅赶快答应，把早已准备好的精致花环拿出来，里面还有她专门从西里西亚带来的花朵，虽然早已干枯，却都被精心编织了起来。

“妈妈，您看到了吗，您传下的银戒指，终于还是找到了可以佩戴它的人。请祝福我们吧，我会给她幸福。”

拉着妻子的手，克瑞斯久久的跪倒在陵墓前。

不知何时，外面已经围拢了很多安路达家族的子民。他们虽然在名义上还是安路达家族的奴仆，但实际上，克瑞斯早就不在这里住，也没派遣任何管家之类的代言人，这些人的生活早就和自由民没两样。

林斯塔本就以农业著称，安路达家族本身所拥有的土地和林场又是整个林斯塔最肥沃，出产最多的膏腴之地。若是一般情况下，这很容易招来附近领主的觊觎。但以克瑞斯的身份，又岂有什么人敢打他名下资产的主意？北陆原和苏尔雅城两场大战威名犹在，索菲亚的国力又是那么强盛，就算林斯塔当今最有权势的王太后陛下，也不敢对这片土地有什么想法。

于是，很自然的，这些佃户现在都颇为富裕。无论外面人对克瑞斯是如何评价，至少在他的家乡，安路达家族的领地上，领民们对他的尊重和崇敬都是真心实意。

“是少爷回来了……”

“好像还带了夫人呢……少爷终于成亲了吗！那太好了！”

“那匹白马好漂亮，竟然还长着翅膀！不知道能不能飞啊？”

领民们聚在墓地外面窃窃私语，但并没有人敢走近来打搅，而且，当克瑞斯站起身，转过来的时候，他们全都齐齐跪倒在地上。

“领主少爷，您终于回来了。”

最年长的老人，上前代表众人献上一碗清酒，克瑞斯笑了笑，却将酒碗递给了身旁的玛妮雅。后者有些不知所措，睁大眼睛诧异看着身边爱人。

“这是我们家的习惯，执掌家门的人远道归来时要接受子民献酒，但是如果有新加入家族的人，则交给新人。”

克瑞斯低声解释道，同时那老人也恍然大悟的样子，欣喜问道：

“少爷娶亲了么？这位便是新夫人？”

随着克瑞斯微笑点头，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片欢呼声。克瑞斯身体一直不好，这些佃农也都知道。作为安路达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他如果有何不幸，这片领地就将失去主人，而距离他最近的亲属却是林斯塔王卡勒夫陛下，无论是按照王室收回还是近亲继承条令，这片土地都将落入王室之手。

卡勒夫王是少爷的兄弟也就罢了，可他的母亲，那位当年的王妃……本地居民可没一人对她有好感的。虽然克瑞斯长大后并没有采取报复行动，但关于王妃谋害了小姐的传言在这里一直流传着。而且，即使王家收取的税赋很低，终究比不上现在——压根儿就没人收他们的税。

当然那些个诚实的老佃农们并不这么想，跟着克瑞斯回到他的城堡之后，老人们立刻搬来账本，准备向主人汇报这些年来的收成，以及应当缴纳的赋税情况。不过克瑞斯却只是满不在乎的笑了笑，让老人们把账簿留下，自行离去。

玛妮雅这还是第一次来到安路达家族的城堡，一路上都好奇东张西望。这里曾经被烧毁过，但后来又重建起来。而且，因为阿斯尔曾经驻跸于此，这里修建的还颇为华丽。重建的索菲亚皇家骑士团也曾经驻扎于此，直到现在，城堡中依然保留着宽敞的军营和马舍。

不过后来，随着大军的离去，这里曾经短暂的辉煌时代再度结束。整座城堡如今只有十多个年老的仆役在照料着，他们几代人都在服侍安路达家族，即使这座城堡再一次被烧毁，他们也不会离开。

而出于某种考虑，克瑞斯并没有在这里留下经过授权的人物，所以城堡中的人只是单纯看家而已，管不到外头的佃户，更无权代表他收税。

当安路达家族唯一的继承者再度踏入这座城堡的大门之时，克瑞斯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他用感慨目光注视着四周，心情似乎颇为激荡。

当年在大火中，被卡勒夫兄长抱在怀里逃走时，他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对当年的城堡没有任何印象。此后回来，所看到的无非是一片焦土残垣。现在这座城堡的一切，都是在他亲自指挥下重新建造起来，从某种意义上，这座城堡代表了他的少年时代。

拉着玛妮雅的手，克瑞斯带她走遍了城堡中的所有地方。包括那最重要的，悬挂着家族历代成员的画像走廊。在走廊末端，母亲黛茜尔的肖像之后，克瑞斯郑重取出他专程带来的画筒，从里面拿出一幅画像，镶入墙壁上空着的画框。

这是一幅他对着镜子的自画像，在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自己。画像中，索菲亚首相的威严与骄傲被突出表现，那清冷而似乎能穿透墙壁的目光炯炯注视着画像前每一个人。相比之下，他平素里更加为人称颂的那一头灿烂金色长发与完美容颜反倒被弱化了。克瑞斯注视画像看了许久，脸上始终都带着不满意的神色。

“我原打算，待愿望达到：平定了这个乱世，恢复古代阿伦西亚王朝旧观，将诸国重新合并在同一面旗帜下之后，才为自己留下画像，也许只有到那个时候，才可以画出令自己满意的肖像吧。”

仿佛是在对身边人解释，又仿佛在自言自语。玛妮雅吃惊注视着身旁的爱人，这一刻，从克瑞斯身上散发出那种强大的压迫力，她还从未领略过。

“可是这个愿望大概很难达成了，而安路达家族，恐怕也无法再延续下去。但总要留下些东西，好让后人知道，这世上曾经有一个我，以及……我所为之奋斗的一切。”

“克瑞斯，你在说些什么啊，我们一定会幸福的。”

玛妮雅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丈夫的感慨，她知道爱人很有才能，也很有志向，在王都生活了这些日子，她也亲眼见识到了爱人的权势，但她不在乎这些。可是现在，克瑞斯这隐含着重重悲凉的话语，却让她感到恐惧。

克瑞斯转过头，脸上的笑容却很有些复杂，但他终究还是温柔将的妻子揽入怀中，拥抱着她，不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克瑞斯脸上的笑容终于恢复到以往那种纯净的温柔。

“啊，差点忘了，还有一幅。”

他从画筒里又拿出一幅画来，放进自己肖像旁边的画框。玛妮雅抬眼看去，却“啊”的一声，目光再也移不开去。

那并不是肖像画，画面上所绘制的，却是一位女骑士的全身像，女骑士座下，一匹天马正踏破云端展翅飞翔。在天和云的背景映衬下，画中少女，连同她坐下飞马都带着一种奇异的光彩，恍如天使下凡。

“这是我么……”

玛妮雅有些不敢相信，她仿佛记得克瑞斯曾答应为自己做像，但后来见克瑞斯事情实在太多太忙，也就没再提起。想不到他竟然一直记得，而且，还把她的画像拿到了家族画廊上！

“是啊，这就是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玛妮雅，我的天使。”

克瑞斯平素里对女子向来都是板着一张脸，丝毫不假以辞色，故此才得了个“冷面首相”的称号。可即使如此，依然有无数女子为他神魂颠倒，可见他对女性的吸引力有多大。而此刻他却是温言软语，嘴角含笑，对玛妮雅说出如此情意厚重的言辞，后者虽然早就享受惯了他的宠爱，却也禁不住痴了。玛妮雅激动得眼泪都流下来，扑到克瑞斯怀中，再也不肯分开。

晚上，精巧雅致的小餐厅中，两人吃过晚餐，便在这里休息。因为克瑞斯只打算住一晚，所以他让仆人不必专门整理出大客厅了，只需要整出一间卧室，以及用餐厅作为起居室即可。

闲暇之余，克瑞斯随手拿起那些账簿看看。作了多年大国首相，他对这些事务当然是驾轻就熟，只随便翻看一遍，这上面多年积下的各类账目便都了然于心。

看见丈夫嘴角边忽然显出一丝颇复杂的笑容，玛妮雅有些不解。

“怎么啦，这些帐目不清楚么？”

“不，他们倒是很实在，一点都没少。而且，我也根本没打算收。”

克瑞斯脸上笑意不减，但却显出一丝无奈：

“只是这些数目字，和我习惯了的数字，相差太远了。”

“那是当然啦，你可是大国的首相呢，每天出入都是整个国家的金脉，和一块小小领地怎么能比。”

“不，玛妮雅，我当然不会做这种比较。只是，在索菲亚，即使和此地同样大小的地域，其赋税收入也要多很多。”

“啊，怎么会，我们先前飞来的时候，从天上看这里一切都很好啊，山水田林，完全没有荒地。”

“是啊，这片领地是林斯塔国最丰饶的地方，甚至可以说在整个大陆上，也不会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同样的田土，这里出产的粮食要比北方多出整整一倍，即使比我们索菲亚最好的田地，也要多出好几成。”

“那怎么还……”

“粮食无法保存，他们是换算成金银来缴税的，而一旦涉及到经济方面……”

克瑞斯嘴角边的笑容愈发无奈：

“那就没法子和索菲亚比了，如果有一位科夫诺或者米兰的商人在此，恐怕会为这些佃农们吃的亏号啕大哭呢——当然，也会为他们自己可以占到大便宜而暴笑。”

“那就多招揽些商人来好了，商人一多自然就发展了么。”

跟着克瑞斯这么久，玛妮雅居然也懂了一点经济之道，克瑞斯禁不住哈哈一笑，不过却摇摇头。

“你说的对，但我并不想改变。商人们可以给这里带来金钱和富裕，但也会永久破坏此地的纯朴。林斯塔人的生活并不窘迫，只是不需要那么多货币去交换和交税罢了。传统田园风貌，丢了就再也没有了。”

这下子玛妮雅却又听不懂了，大眼睛忽闪了许久也没能理解。但她相信克瑞斯所说的一切，也没再多问。可随后，她却听克瑞斯的声音低沉下来：

“而且商业只是一部分，林斯塔的税率一直都比较低，这里不是索非亚，他们不需要承受战争……我的战争……”

虽然还是不理解，玛妮雅却能感觉到爱人的情绪明显低落，她连忙另找话题：

“那么，我们明天就回去吗？”

“是啊，明天就要走。虽然有海因主教帮忙，我还是不能离开王都太久的。幸亏有了帕格索斯，我们可以在一天内返回，否则，我还真抽不出时间来。”

克瑞斯也很聪明的配合着，转换了话题。

“唉，好可惜，我很喜欢这儿呢。”

玛妮雅确实真心喜欢上了这里，这里的风貌与家乡西里西亚很是相似，而且更加丰饶。对这个离开家乡，而且多半无法再回去的半精灵少女来说，虽然只是第一次来，这里却给她家的感觉。

“我们以后再来好么。在这里常住，养一些小动物，带着……我们的孩子。”

玛妮雅脸儿晕红，对未来充满憧憬。克瑞斯脸上却忽然显出悲凉之色，但他并没有让妻子看到自己的脸色，只是将她揽到怀中，温柔笑道：

“当然，只要你喜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