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勒尔呆住了。

此刻他最强烈的感觉，不是吃惊，不是诧异，当然，更不是荒谬或者愤怒，而是羞愧。

非常非常的羞愧。

还记得当初去向夫人报告坏消息的时候，他跪在地上，信誓旦旦的向夫人保证，一定要为长官报仇。然而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自己也接任了军团长，却一头扎入到日常的公务中去，每天只忙的焦头烂额，长官的仇恨，却是被放到一边去了。

当然，自己身为军团长，不可能随意为了私怨而出兵。征战杀伐乃国家大事，除非皇帝和宰相主动征询意见，否则自己也不能随便建议出兵——可所有这些，都不能作为借口。为长官报仇乃是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而现在，却是由长官的夫人，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口中说出来，怎么不让他万分的惭愧！

不过凯勒尔是个极有理智的人，稍微愣了一下之后就立刻意识到这件事情绝不可能。姑且不说卡奥斯国绝不能在这种场合刺杀对方重臣大将，就算真的不计一切后果去做了，以夫人一个弱质女流，又怎么可能成功。最重要一点——她如何安全脱离？

“夫人，将军大人的仇，我们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这是我们赤龙重装兵团全体将士的责任，怎么能让夫人您来做。”

黑衣的夫人看着他，深深的叹了口气：

“是啊，这件事情，我本来不该插手的。可我知道，你们是军人，身不由己。没有国家的命令，是不能随便出战杀人的。就算是奉命出征，也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作战。而我不同，我只是孤身一人，无论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都是完全自由的。”

“可是夫人，杀害卡尔达克将军的两个凶手，一个是阿古利亚赫赫有名的‘狂狮王’费尔特斯亚，另一个是索菲亚南十字军的统帅莱恩斯，这两人都是天下闻名的大将。我就算在战场上相遇，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您孤人一人，怎么可能成功！”

“只要有报仇的心，就总有办法……”

这位夫人眼中的光芒凄楚而迷离，不知道是酝酿了什么样的计划。但凯勒尔清楚知道，她一个弱女子，无论用什么办法，也只能是拿自己的生命去赌博，就算成功，自己也不可能活着离开了。他当然不能接受这种结局，当即跪下：

“夫人，您是卡尔达克将军最后的亲人了，只要我还活着，我就绝不让夫人您去冒险！”

“为长官报仇，是你的责任，为丈夫报仇，也是我的责任。凯勒尔将军，你们只需要让我能接近会场，其他的，都不用管了……”

“这不可能！”

凯勒尔斩钉截铁的喝道：

“为将军报仇是很重要，但维护好将军的家眷亲人，是我们更加重要的责任。只要我们赤龙重装兵团还有一个士兵在，就绝不会让夫人您受到任何伤害，也请您体谅我们的心！”

稍顿了一顿，凯勒尔又补充道：

“夫人请放心，此次前去索菲亚，若是遇到了杀害卡尔达克将军的凶手，下官一定会向其提出决斗挑战，竭尽全力，也要为将军大人报仇！”

那位夫人长长的注视着他，过了许久，才低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后，默默的，身穿黑色长裙的身影走出了营帐，一句话都没说。

那个小侍女狠狠瞪了凯勒尔一眼，亦回头走了出去。凯勒尔不由得微微苦笑，这小姑娘毕竟单纯，竟然看不出她的主人是要用生命去报复……不过无论如何，自己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身后传来一声淡淡的叹息，原来是菲利尔，他本应该和自己一同回来，不知为何却耽搁了，直到此刻才出现。

不过从他的表情看，似乎已经知道刚才的事情——果然，菲利尔弯下腰来，低头行礼道：

“刚才下官正好到了帐外，听到一些对话，所有没敢进来，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将军原谅。”

“你这狡猾家伙……”

凯勒尔笑骂道，这种事情，只要在场，就一定会为难，所以菲利尔干脆躲在外面，只让自己一个人面对，说起来可是有点不够意思。

不过眼下还不是说笑的时候，凯勒尔思虑片刻，令人招来了斥侯中队长达赛尔斯。

“你马上出去整顿队伍，带着本部人马离开营地，护送好夫人返回天舞之城去。”

“我们不用去索菲亚了么？”

“不必了，这次前去并非作战，斥侯队用处不大，保护好夫人的安全，才是头等大事。”

略加考虑，凯勒尔又补充道：

“不管夫人是不是愿意接受护送，你们都必须紧紧跟随着，决不能出一点岔子。”

“是，大人，一定完成任务。”

达赛尔斯并不知道他们刚才的交谈，不过他对于这道命令一点都不奇怪。前长官的夫人悄悄跟来，先前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自然要派兵护送的。况且就他本人而言，也不大愿意用这种方式进入索菲亚——要去，就要堂堂正正的打过去。

而凯勒尔这样也能放心了——有整整一队帝国士兵跟着，那两个弱女子怎么也不可能偷偷潜入索菲亚了。至于帝国境内，随她们跑好了，爱去那儿就去哪儿，没危险就行。

看着达赛尔斯大踏步离开营帐，凯勒尔这才回过头，对菲利尔轻轻叹了口气：

“说来惭愧啊，我们这么多男子汉，堂堂帝**团，竟然还要一个女子来提醒我们报仇……”

“这是件大事情，不能仓促行动，一定要深思熟虑之后在出手，一击必中。”

菲利尔沉着回应道，凯勒尔点点头，但随即又说：

“我原先也是这么考虑。不过，这次前往索菲亚，如果碰上了南十字军的莱恩斯或者阿古利亚的那个狂狮王，我是一定要向他们提出挑战决斗的。”

“这……”

菲利尔的眉头一下子紧皱，摇头道：

“决斗场上的事情，那是谁也说不准的。莱恩斯倒也罢了，狂狮王费尔特斯亚乃是大陆第三勇士，将军您恐怕……”

凯勒尔洒然一笑：

“我不是他的对手，是么？这没什么好避讳的。”

“那将军您还要和他决斗？”

“夫人一介弱女子，都时刻想着找那两个人报仇，我凯勒尔堂堂武将，怎么能落于人后。”

“这种理由……”

菲利尔摇了摇头，脸上明显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凯勒尔注意到他的目光，哈哈一笑，拍了拍这位忠实部下的肩头：

“我明白你的想法，从修士馆里面出来的人，都习惯用智谋解决问题，我以前也是这样。不过……”

稍顿了一顿，凯勒尔指了指自己的胸甲，上面镶嵌着代表军团长地位的三颗银星。

“现在我已经不是参谋人员，而是统领一军的军团长，标准的武将了，思考问题的方式也必须改变。以前可以退让，可以躲闪，可以从侧面绕过去，而现在……只有正面相对。从前在辅佐卡尔达克将军的时候，常常不能理解他的做法。而现在，我自己坐上了这个位置，这才终于明白，在这个位置上，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菲利尔也不好再劝了。只得无奈的摇摇头，脸上满是黯然之色，注意他的表情，凯勒尔洒然一笑，伸手拿起斜靠在旁边的金色三叉戟长枪：

“别做出这副样子，有这柄圣枪在手，就算是面对着狂狮王，也未尝没有一拚之力。”

这句话倒是一点不错，对于一个武将来说，圣兵器所带来的实力增长怎么计算都不过份。当初奇立恩王能够纵横大草原，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这柄圣地之枪的威力，后来若不是碰上了同样手持圣兵器，还是号称“天枪克地枪”的奥利佛皇太子，那场格斗的最终胜负还真难说。

换言之，拥有了圣枪之后的凯勒尔，其实力比当初的卡尔达克决不会低了多少，甚至，可能还有所超过。凯勒尔之所以放弃了原先参谋官的处世方法，而改用标准武将的眼光看待世界，恐怕也正是因为这柄圣枪带给他的信心吧。

毕竟，凯勒尔刚刚还表扬他学会谨慎了，说明他本人并没有放弃原先谨慎小心的习惯。既然习惯未变，却又敢于提出挑战，想必是有一定的把握了……想到这些，菲利尔心中暗暗点头：

“原来是这样……恭喜将军了。”

“哦？恭喜我什么？”

“将军在枪法上想必有了极大的突破，所以才如此自信。”

凯勒尔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好小子，果然思虑敏锐，居然连这个都能看出来……”

面对着自己的爱将，凯勒尔也就不再隐瞒什么。

“前些日子，皇太子殿下在授予我圣枪的同时，也专门指点了我的枪法……想来有趣，当年我曾经是殿下的枪术教师，可如今却是倒过来了，殿下给了我极大的助益，临出京前专程去与斯泰恩保克将军比试了一场，居然也能勉强打个平手。”

“啊！这么说大人的枪术已经可以和斯泰恩保克将军相当了？”

斯泰恩保克身为枪圣梅菲斯的大弟子，一向被认为是卡奥斯国枪术最优秀的武将之一，否则也不会被称为“四将军的候补者”。但凯勒尔却还没自信到那个程度，连忙摆了摆手，微笑道：

“哪有这么快，武场较量毕竟不是真正的厮杀。不过，至少不会丢了十大军团长之一的脸面吧。”

凯勒尔的笑容也同样给年轻人带来了信心，弯下腰去，深深鞠了一躬，菲利尔告辞离开了营帐。

此时此刻，在索菲亚王都圣佛朗西斯城的王宫中，却正是另一番鸡飞狗跳的繁忙景象。

虽然是东道主和邀请方，索菲亚的君主却并没有象他们的使者所说——“早早在平原上等候客人”。而是相反，朝臣们一直在反复推演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并且关注着其他国家的动向。直到各国都明确答应下来，并且连队伍也都已经出发之后，这边才开始做出行的准备——否则，若是到时候其他客人都不来，空跑一趟不说，索菲亚的面子可丢不起。

皇帝出行，各种各样的仪仗自然是少不了的。特别是这一次不同于普通巡游，而是要与他国的王者会面，那排场更是不能让人小看了。无论是出行人数，还是规模，都比上一次皇帝前往温泉谷的时候要大得多。

外臣们忙着排列队伍，演练仪式，而王廷内部的侍女宫娥们也不轻松。这一次乃是为了求娶皇后，未来的后宫之主，后宫自然要做出欢迎的姿态来。陪同出行的女官们都忙着收拾服饰衣裳，力求给人一个好印象。而在家里留守的，也要把各处打扫干净，箱笼器械统统安置清楚，等候着可能来到的新主人。

所有这一切，最终都压在了宫廷总管玫兰霓丝的肩上，她已经连续几天没有睡好觉了。幸亏玫兰霓丝平时处理惯了这些琐事，对于这个后宫又无比熟悉，总算把一切都安排下来。好不容易，大事情都做完了，剩下一些小事，也自有相应人员去完成，玫兰霓丝这才松了一口气，找个地方坐下来，让疲惫的身躯略微歇息一下。

刚喝了一口水，忽然看见前面走廊上晃晃悠悠的走过来一个大花瓶——花瓶下面生出两只小脚来，走的跌跌撞撞。玫兰霓丝连忙上前接住，把瓶子拿开后，便看见后面露出一张小小脸儿，上面已经满是汗珠子，显然，搬动这个一人多高的大花瓶超越了她的体力范围。

玫兰霓丝禁不住笑了：

“阿月，你怎么也来凑热闹了。”

“我也是住在这里的，当然要帮忙啦。”

话虽如此，小女孩还是顺从的放开了花瓶，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用力揉搓着自己的小脚丫子。玫兰霓丝微笑着递给她一杯水，女孩道谢后接过，喝了一口，开心的笑起来：

“啊，甜的！”

“是本地的香花露茶，和你们中京国的茶水不太一样，不过很是清甜可口。”

“嗯，很好喝，比我们家乡的苦花茶好。”

女孩开心的笑着，又喝了一大口，然后便站起来，想要继续去搬动那个大花瓶。玫兰霓丝赶快拦住她：

“呀，已经说了你不用做的，你是我们尊敬的小客人，怎么能做这些粗活呢。”

“大家都在忙，我怎么能站在旁边看热闹呢，我又不是那些不懂规矩的天马骑士。”

阿月随口一句话，却让玫兰霓丝吃了一惊。

“天骑士……你是这么看待她们？”

“当然啦，上次的事情，我可是从头到尾看的清清楚楚，明明是那些天马骑士不对么，是她们不遵守宫里的规矩。宫女姐姐们没错，可最后却偏要受罚，真是冤枉……”

上一次，寄居宫中的天马骑士与宫中侍女之间的矛盾大爆发，最终是闹到了首相克瑞斯面前。虽说克瑞斯不动声色的把事情压服下去，并将天骑士们调离宫廷，但事后宫中侍女们还是受到了处罚，为首的几个女官被赶出了王宫。当时做出这决定的正是玫兰霓丝本人，此时听到阿月抱怨，女神官唯有微微苦笑：

“你觉得是我冤枉了她们？”

“我知道玫兰霓丝姐姐你也是没法子，那些人的后台好硬么……哼，说来说去，全是克瑞斯首相不好，太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