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示光之方向 全部章节(1 / 2)

阴阳少年 黑鬼 191322 字 2019-11-08

 第一章

春已尽。

“……啊啊,写完了,终于……可是……”

一直端坐在书案前在纸上奋笔疾书的藤原敏次,朝一旁瞥了一眼。

身边那堆小山一样的文书,仿佛一点都没有减少过。

轻轻叹了口气,揉着已经僵硬的肩膀,他少有地嘟囔一声:“唉,缺了个直丁,居然多出来这么多杂事。”

安倍昌浩作为直丁进入阴阳寮是去年夏天的事。那之前这些杂事或是由大家各自分担,或是谁注意到了谁主动去做,并没有专人负责。而后来有了直丁,这些事便自然地分配给了他,敏次他们也得以专心做别的事情。

去年秋天昌浩休假了近一个月,那时候积压下来的工作让敏次他们累得够呛。而现在因为昌浩的工作量增加了,所以他不在的时候敏次他们的负担也更沉重了。

直丁的工作就是这么繁琐忙碌啊。

敏次停下笔,喘了口气。

“唉,养成了惰性了啊,这样下去可不行!”

有了专人负责,这些工作便成了不该由其他人管的事情。大家也逐渐形成了这样的认识。而一旦有了什么突发事件,那个专门的负责人缺席,这些事情被分摊到大家头上时,便会被认为是一种负担,让人感到厌倦。

虽然以前也做过同样的工作,感觉却变得不一样了。

分摊到杂务的人之中,已经有人抱怨凭什么要他做这样的杂事了。这一切都是因为直丁缺席给拖累的,因为正式任务而被派往出云国的安倍昌浩成了终矢之的。

“不对,这么说可不对。”

这完全是胡乱泄愤嘛。

杂务是直丁的工作,这每错。

“可是这也得看时间场合形势嘛!昌浩虽然体弱多病,可是工作起来却是勤勤恳恳啊。不是他故意要偷懒,怎么能都怪到他头上呢!”

虽然敏次以前曾为昌浩请假而毫不留情地指责过他,但是自从昌浩“洗心革面”开始认真工作之后,敏次对他开始抱有好感。人就是应该会反省自己嘛。

“不过,也不能叫他赶紧回来。一切都靠成亲大人的本事,怎么……”

双手抱在胸前,敏次皱着眉头肚子嘀嘀咕咕着。这情景刚好被平时在别的部署工作,偶然路过这里的天文生安倍昌亲看到了。

“阴阳生大人一脸怒容啊,您在想什么呢?”

敏次赶忙睁开眼睛,只见昌亲正一脸好奇地望着自己。敏次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啊,没,那个……”

难道告诉他说因为直丁——令弟昌浩被派往出云导致忍受不足,所有的杂事都被分摊到大家头上,所以有些人为此颇有怨言?

“啊,是这样,因为很久没做这类工作,不由得回想起刚进入阴阳寮那时候的心境了……”

这种场合撒谎也不是个办法。况且敏次也只是把说法变了变,刚才心里想的事情大致也差不多是这样。算不上是在骗人。

敏次学的是阴阳道,是从事阴阳事务的阴阳寮官员。说的话里面是有“言灵”存在的,所以他很主义说话时不带谎言和虚假成分。

昌亲点点头,慎重地微笑着说:“啊,是这样啊……我有时候也会想起刚入道的时候,主动做一些杂务呢。”

“昌亲大人也做过啊!……”

敏次的感慨倒让昌亲有些意外:“咦,这么让恁惊讶吗?”

微微歪着脑袋,安倍吉昌的次子,天文博士安倍吉昌有三个儿子,长男是历博士成亲。次男是眼前这位天文生昌亲,而三男,便是现在缺席的直丁昌浩。与个性豪放张扬的长男成亲相比,昌亲给人以稳健文静的感觉。尤其是静静地观测星象时的申请,跟父亲吉昌简直一模一样。

选择了阴阳道作为谋生方式的安倍一族,除了极少数的个别情况以外,几乎每个人都具有极高的能力。其中尤以安倍家的家长晴明为首,是别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想起安倍家中一连穿的面孔,敏次的表情有些复杂。

直丁昌浩虽然拥有不错的“见鬼”之才,而且学习也刻苦,并且最重要的是受到安倍晴明的致电。

可是跟成亲跟昌亲比起来,还是差一大截。

他的父亲吉昌,伯父吉平,还有堂兄们都太优秀了。况且还有当代最伟大的阴阳师——安倍晴明这座难以逾越的高山档在面前。

虽然不是自己的事情,敏次却深切感觉到了这其中的沉重压力。

“对了,昨天兄长从出云有书信回来,说是快的话大概能在五月份之前回京。”

“真的?那么快?……”

按照当初的计划,他们似乎最早也要到五月末才能回京。

“详细的情况要到他们回京之后才能知道,总之既然他说任务已经完成,大概就是提前解决了吧。”

昌亲温和的回答,却不真鲷对方闻之暗自松了口气。

“是吗,那就是说成亲大人和昌浩两人都平平安安踏上规程了吧?”敏次安心的话语,却让昌亲的眼里蒙上一层阴晦,不过很快便消失,又恢复成平时稳重的神情:“是啊……平安回来了……”

话音里隐藏的些许忧虑,敏次没有听出来。

“如果是昌浩一个人还有些不放心,有成亲大人一同的话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是吗,五月份就能回来啊,那么……”

大家分摊的活儿可以重新安排一下了。如果还照现在的样子继续的话,可能还会有抱怨不公平吧。

“给您添麻烦了。等昌浩回来还请继续多多关照他。”

“嗯,放心吧。已经习惯了。”

朝用力点着头的敏次微笑一下,昌亲的脸上开始流露出忧虑的神情。

“平安……吗?……”

成亲送回去的式信上,写着让昌亲沉静的一句:昌浩的“眼睛”,失去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倍一族里“见鬼”之才最为出众的,就数这个弟弟了。

听说昌浩并非失去了全部的伶俐,只是“眼睛”,完全丢失了……

这大概比失去所有灵力更为残酷吧?剩下高不成低不就的力量,再让人难过不过了。

承载着祖父晴明的期待,在其精心管教下长大的弟弟。成亲和昌亲作为安倍家的一员,虽然也拥有出众的灵力,但却是怎么努力也无法超过他与生俱来的超人潜力。

曾经在一次喝酒时,成亲跟自己这样说道:“我以前就害怕腾蛇,现在也觉得可怕。你也是这样吧?其实不光是腾蛇,十二神将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就感觉紧张地连胃里都凉了。意志什么的完全不起作用,那带该就是所谓的‘本能’吧?可是爷爷和昌浩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想,这就是天赋的差距吧?”

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成亲是这样说的。而当时昌亲也点头表示同意。

可是真的是因为站的高度不一样吗?其实用“看的东西不一样”这样的说法更为贴切吧?

可是现在,昌浩失去了那双“眼睛”。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又一次低语一声,昌亲耸拉下肩膀。接着像是为了赶走心里的忧虑似的摇了摇头:老想着这事会影响工作的。

离兄弟二人到家还有近一个月时间。要在这之前和父亲、祖父好好商量商量,找出解决的方法。自己还缺乏经验,知识也浅薄,但是父亲和祖父或许能找到恢复昌浩见鬼之才的方法吧。

“……对了,还有是强要向博士禀告……”

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工作,昌亲转身便走。他所说的“博士”便是天文博士,也就是他的父亲吉昌。在工作场合,为了保持节度,他都是按照官职称吉昌为“博士”,称成亲为“历博士”。

不过叫昌浩还是昌浩。曾经有一次叫过“直丁殿”,昌浩本人还没怎样,却被他身边的小怪瞪了一眼。因为知道它是十二神将腾蛇变化而来,所以那一眼实在是可怕。虽然没有以前那么恐慌,但还是像哥哥说的一样紧张得连胃里都凉了。

昌亲这段时间一直在晚上当值,所以不曾有机会和在白天工作的昌浩碰面。连成亲和昌浩哥俩被派往出云的事情都是他们出发当天才知道的。

兄长已经是历博士了,在阴阳道的技术上自然比自己更**,所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而昌浩有这样的哥哥同行,应该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吧?出发前没能给他们送行有些遗憾,那就等他们回来了兄弟们久逢的时候开个小小的接风酒宴吧。

“现在可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赤脚[啪嗒啪嗒走在走廊上,昌亲微微眯逢起略带忧伤的眼睛。弟弟年龄和自己差的远,虚岁才刚满十四岁,本来正是好好磨练才能,发挥自己天赋的时候……“

“要是能换给他就好了……”

对于作为天文生的他而言,见鬼之才并非十分必要。虽然开始会有些不方便,但是因为之前他也没有遇到过什么被要用到见鬼之才的事情,所以即使失去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吧。

祖父晴明连人的寿命都可以用法术替换,更换“眼睛”应该更不是什么难事吧?

虽说如此,但昌亲也明白晴明绝对不会这么做。虽然没有昌浩那么亲,但是他也是晴明的孙子,祖父的性格他很清楚。而且吉昌也肯定不会同意吧。

自从接到兄长的式信以来,昌亲便常常陷入这种思前想后却又毫无结果的沉思。

“……这么苦思冥想的,想什么呢?”

诧异的疑问声让昌亲梦地抬起头来。

“父……不,博士……”

昌亲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经走到天文部的前面,差点都要走过了。书卷库储藏室开着门,手上拿着几本书的吉昌正扭头望着自己。

“啊,稍微想点事情……”

“这谁都能看出来。我是问你为什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我,愁眉苦脸吗?”

昌亲惊讶的表情让吉昌轻叹了口气。次子昌亲经常会这样后知后觉,他也不是故意装糊涂,是真的没有意识到。

“就算你自己没有意识到,至少我是这么看到的。究竟在愁什么呢?”

“是很私人的事情,现在说不太……”

虽然吉昌觉的是父子不用讲究这些,但是昌亲的个性就是这样一板一眼,也只好改变话题。这要是哥哥成亲,肯定要放下工作上的事情,“实际上是这样的……”说个没完了吧?兄弟二人年龄差距不大,性格却完全不一样。

“刚才听天文生秦友康说你好像有什么事情要跟我禀报,找你却没找到。”

那时候昌亲大概为找一本工作用的书进了书卷库。

“啊,对,我确实有事禀报。昨晚当值观测天象时,星图发现了凶险的征召……”

“什么?”

吉昌的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

“星图变乱了吗?怎么变的?”

昌亲开口想要说明,却又停下,稍稍沉吟一会:“……可能还是直接看星图更容易明白。还有,视情况可能还要请藏人所阴阳师大人占卜一下……”

藏人所阴阳师大人指的是安倍晴明。当代最伟大的阴阳师,也是他们一族最高的家长。

“昌亲,到底怎么了……”

“简单来说,就是有一颗星笼罩了了阴晦……”

并且是围绕北辰星(北极星)的星星中一颗。

北辰代表天帝,对应的表示地上的君主。围绕天帝的星星,对应着中宫皇后和她的孩子。

“以我的能力还不能看出那颗星到底代表谁,这还要请博士和藏人所阴阳师判断。”

昌亲对自己的实力把握得很好,从不做能力以外的事情……不盲目相信自己的本事是他的长处。

听到“北辰”二字,吉昌脸色一下子变了,与天皇相关的事便是国家大事!

吉昌无言地点点头,失意昌亲随他而来。

数日之后,原定于四月上旬的藤壶中宫入内一事,突然被取消了。

第二章

距离感,挥之不去。

随着春天的结束,吹拂过近海海面的风也变得凉爽宜人。

“再见,大哥哥!”

目送着使劲挥着手踏上归途的昭吉和弥助,直到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昌浩才转过身来。

“好,我们也回住处吧。”

“是啊,明后或者后天就要回京了吧。跟那些孩子们说了吗?”

太阴现身在昌浩身边,看着昌浩的脸

“嗯,昨天说了。虽然他们觉得很舍不得,可是听到我说家里人还等着呢,他们也就没有在挽留。”

昌浩朝趴在远处蜷成一团的小妖怪招呼一声:

“小怪,回去了!”

小怪的耳朵微微抖动一下,洁白的身体腾地站起来。眨巴一下眼睛,它开口回答道:

“哦——”

那样子有点像小狗或者大猫,全身披着雪白的绒毛,长耳朵甩向后面,蓬松的尾巴灵巧地摆动着。脖子周围有一圈红色勾玉一般的突起,额头上有着红色莲花一样地的印记。大而圆地眼睛是燃烧着的晚霞的颜色。

迈着轻快的步子跑到昌浩的脚边,小怪向孩子们回去的方向望过去:

“村子完全恢复原样了?”

“嗯,兄长也是这么说的……咦,太阴?”

本来在自己身边呆着的太阴,不知什么时候升到了一丈高的地方,正低头看着自己。

“怎么了?突然……”

“啊――嗯、我先,先回去,勾阵还等着呢。还有玄武**他们。现、现在也没什么妖怪了,我不在也不会有事。况且,那个……还有腾蛇在呢”

“?哦,好的。”

昌浩朝吞吞吐吐的太阴点了点头,她像是松了口气一样,翻身乘风而去。

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的小怪轻轻耸了耸肩膀叹了口气。

太阳还是不愿意在身边没有其他神将的时候与自己相处。

“唉,没办法……”

小怪独自低语一句。

昌浩诧异地低头看它:

“嗯?怎么了?”

“啊,没什么。”

摇摇头,甩甩尾巴,小怪抬头望着昌浩,脸上带着些许困扰地神情。

“反正,有我在,就算发生什么也不要紧……对吧?”

“嗯!……”昌浩眨巴一下眼睛笑着说,“是啊,没错,有小怪在什么也不用担心。”

带着微笑的眼眸深处,藏着莫大的信任。

像是迷了眼睛一样,小怪眯起了眼睛,一种言语难以表达的感情涌上了心头。

或许,表达这种心情最接近的词语该是“伤感”吧。

那双没有一丝阴霾的眼睛,流露出信赖的眼神,以及没有一丝猜忌的笑脸,都让自己心痛。

失去宝贵东西的你,怎么还能够那样笑的出来呢?

“刚才兄长还在写报告书,再加上准备的时间,出发大概还得等到后天。对了,你说回去带点什么土特产好呢?”

“要能放得住的,还得不怎么占地方的东西。本来要是乘太阴的风回去的话,就不用讲究这些了。”

甩着尾巴走在昌浩身边,小怪一脸深思熟虑的表情。

“不过,如果平时要花一个月的路程半天就到了的话,难免惹人怀疑。”

“是啊。来的时候在太阴的旋风里转的头晕眼花的,难受死了!”

“是吗……”

昌浩沉默了一下,马上又很自然地接着说下去:

“……听说同为风将的白虎的风要平稳得多,是什么样地感觉啊?”

昌浩低头看着身边白色的身影,等着它的回答。

小怪稍稍考虑一下回答说:

“……嗯……,太阴的风像是风暴,而白虎的风则像是‘青岚’。”

“有什么不同啊?”

昌浩不解地皱起眉头。

小怪抬头斜眼望着昌浩,第一次笑了:

“这点问题,自己查书去。”

昌浩耸耸肩膀表示无奈,突然抬头望向天空。

比黑夜颜色更深的、淋湿了一般富有润泽的黑发掠过脑后。

那天晚上答应她一定会回去的,可是现在还没有能实现诺言。一定又在伤心了吧?多想早点回去安抚她心中的疼痛啊……一定会回去的。

梦中听到的那句话,现在变得那么的遥远……

春天已经过完了。

呆呆望着灯台的火焰,彰子忽然叹了口气。

因为不曾奢望远行的人会在春天回来,所以并没有特别沮丧。

只是,那张带着忧愁的侧脸常常会在脑海里浮现,难以言说的感情堵在胸口。

每次睡觉前,都会轻念学会的那句咒语,可是自从上次以后便在也没有能在梦中相见。

现在,他的脸上还带着那样忧伤的神情吗?

现在,他的心还藏着那样沉重而冰冷的痛苦、咬紧牙关忍耐着吗?

彰子深深的感到一种无力感。只能空挂念空遥想,却什么都不能做。这样的自己多么让人心焦啊。

“……”

沉沉的叹了口气,彰子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原来积攒了那么多需要缝补的衣服,现在只剩下几件了。因为是背着露树偷偷干的,所以速度不算快。

时间正一点一点流逝着。

白昼开始变长了。过完三月,进入四月份,已经是夏天了。

出云在很远的地方。这个早就听说了。据说一个往返就要三个月时间。能在五月底之前回来就已经不错了,弄不好还要拖到六月份。

彰子垂下忧郁的眼睛。

最迟到六月中旬。那之后,便过了看萤火虫的季节了。虽然听说偶尔也会有几只没赶上季节的萤火虫飞舞。可那就不是他说过的要带自己看的景象了。

彰子又摇摇头。

不对。彰子想看的不是萤火虫啊。彰子只是用萤火虫做借口,其实,只是希望他能早点回来,平平安安、精精神神地回来。并且……

带着小怪一起回来……

凝视着灯台上摇曳的火焰,彰子喃喃着:

“……现在,他怎么样了……”

风将太阴常常会用风送情报回来,接收到她的风信后,同为十二神将的白虎便会向晴明汇报风里的信息。每次有消息来,晴明都会告知彰子昌浩他们的情况。

而最后,他总会慈祥的眯起眼睛这样补充一句:

“彰子大人,如果有什么要跟昌浩转达的话,可以用白虎的风传递过去,需要吗?”

每次听到这话,彰子都要想好久好久,可最终却都是什么也不说,默默地摇摇头。

因为已经告诉他,自己希望他回来,早些回来。不能相见实在是寂寞,有地时候还会有莫名地不安袭上心头。虽然告诉他自己在等他回来,可是寂寞却无计消除。

“……用这样的心情缝衣服,衣服也怪可怜哪……”

明天再缝吧。彰子把针和线放回针线箱,衣服放回柜子。

昌浩的房间里堆满了书和卷轴。最近彰子有时间的时候常常会翻开看看。

因为还不到睡觉的时间,彰子拿起书案上一本夹着纸片的书。将灯台移近书案,一边将书翻到夹着纸片的那一页。

昌浩的书几乎都是汉文书,剩下的则是既非汉字也非平假名的奇怪文字写的。据说这叫梵字,是从天竺国传过来的。

她现在翻开的这本便是用梵文写成的书卷,以前昌浩曾告诉过她“这就是我常念的真言哦。”

“天竺在比海对面的国家更远的地方吧……”

因为没有地图,便任想象自由驰骋。完全不认识的文字好像花纹一样……

(“……您可是真好学呢。”)

优雅的声音,直接在耳内响起。

停下手,茫然四顾。只见身边一个人影显现,轻柔的长发丝绸一般的垂落,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着金光,身着天女一般的衣裳,端庄柔美的脸庞上带着微笑正凝望着自己。

“天一!”

听到彰子喊出自己的名字,十二神将天一笑得更加温柔。

“好久不见啊。一直没看到你,我还担心你怎么了呢。”

一直。是啊,自从两月里身受重伤的昌浩被送回到家中的那天起,天一就一直没在这安倍府里出现。当然朱雀也一直没露面。

玄武太阴现在跟昌浩一起去了出云。彰子熟悉的几个神将都不在,所以更让彰子觉得寂寞。

天一有些诧异地侧过头,颦起眉。

“别的人呢……没见到天后和太裳他们吗?我们不在的时候,他们应该会紧随晴明大人左右的啊……”

“我没有看见……可能在晴明大人身边隐形了。所以没注意到。”

如果神将们注意隐身,即使是拥有见鬼之才的彰子也很难看到他们。若不集中意识寻找气息,甚至连他们的存在都很难发现。

彰子现在还不能认全所有的神将。当然各人的名字都已经知道了,但是遇到过的还只有半数左右。

“是吗…早晚肯定都要见到的。”

自己是半永久地滞留在这里了,所以这应该是必然的吧。

彰子点点头,眨巴着眼睛。

“对了,天一会念这上面的梵文吗?”

天一缓缓地摇头。

“不会,真抱歉…”

看见天一为难的低下头,彰子慌忙解释:

“啊,不要紧,只是随便问问。等昌浩回来了让他教我就行。”

“可是那不知道要等到哪天呢……问晴明大人不就好了吗?”

望着微笑着的天一,彰子稍稍睁大了眼睛,却不再开口。

天一诧异地看着突然陷入沉默的彰子:

“彰子大人,怎么了?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彰子默默摇头。睁开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她拼命忍住快要过眶而出的泪水,用双手捂住了嘴。

不在。昌浩不在这里。神将们也少。小怪也一直不见。原本就空阔的安倍府显得更加空阔了,感觉空荡荡的。

在东三条殿里生活的时候,也会有一整天只见到侍奉自己的女侍们的日子。虽然是一家人,却住在不同的配殿里,倒也不会觉得寂寞。可是这里不一样,总有人在自己身边,总能感受到他人的温暖。

目送出仕的昌浩和吉昌出门、一边给露树帮忙一边自己也渐渐学会很多东西,听着晴明的故事时间渐渐过去。等到昌浩他们从阴阳寮里回来便去迎接,有时候会在夜里偷偷起来送昌浩出去查夜。这样的日子,已经变得那么遥远……

“……彰子大人感到寂寞了啊……”

天一低声一语。彰子开始还有摇头,却又停住,轻轻点了一下头,大颗大颗的泪水啪嗒啪嗒的滴落下来。

多想见他一面,哪怕,是在梦里。

油灯燃烧的滋滋的声静静的响着。彰子用袖子拭干泪水,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天一默默微笑着。她带给人的气氛是那么柔和温暖,所以自己硬撑着的防线才在她面前崩溃了吧?

合上书,纸片仍夹在原先那一页。彰子站起身。

“该休息了。太晚不睡会让晴明大人他们担心的。”

一边朝静静望着自己的天一说,一边拉开了通往走廊的门。

也许因为今天是多云天气,夜幕显得有些深沉。走到走廊上,抬头看着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空,彰子叹了口气正要转身关门。

“嗨,公主!”

轻快的让人惊讶的呼喊声回荡着。

彰子一愣,耳畔又响起连声的呼喊。

“公主!嗨,公主!”

“看这儿,看这儿!”

“这边儿!这边儿!”

扭转视线,只见安倍宅围墙外面,无数的小妖怪探着脑袋使劲地蹦跳着。

和愕然的彰子相视,一只小杂怪一边跳起来一边笑着和彰子挥手:

“喂,我说——”

落下去了。但是马上又蹦得更高:

“让我们进去好吗?在这里……”

落下去,消失在围墙后面,但是马上别的小杂妖又跳了起来。

“这里有晴明设的结界……”

“不得到允许不能进来……”

“好吧?”

“好吧?”

杂鬼们扑腾扑腾蹦跳着。一般人看不到他们得样子,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所以即使现在有人路过也不会造成问题。

可是对彰子来说,这却成了大问题,真的能按他们所说的,请他们进来吗?

“这、这得问晴明大人……”

“不问也没关系。谁敢打什么坏主意,我就叫谁死得很难看!”

背后忽然投出的声音让彰子吓了一跳,转头向后看去,朱雀比自己高两个头的倒影映在眼里。

朱雀金色的眼睛带着威严,直直地紧着小杂妖们,然后眨巴一下眼睛说道:

“有我和天贵在呢……不过,也不需要动用天贵。啊,不用站起来了,在那边坐着就好!”

后半句话是对还端坐在昌浩房间里的天一说的。正准备起身坐起来的天一微笑着点点头,重新坐好。朱雀这才把视线转移回彰子这边。

“想让它们进来的话就让它们进来吧。我们没有这个权力,不过公主却是可以的。”

“?为什么?”

是因为十二神将是式神所以必须得到晴明的允许吧?可是,既然设下结界的是安倍晴明,那么自己也必须得到他的允诺才行啊?

朱雀却把两手交叉在胸前说:

“这里将来是昌浩继承的府第。既然是守卫京都鬼门的重镇,当然结界也会由他继承下去,所以就没有关系喽。”

这是怎么个理由就“没有关系“了?。按照这个说法,该是晴明和昌浩两个人有这个权利才是啊?

“那吉昌大人不行吗?”

“他们两个不在的时候归吉昌管。不过现在既然有我们在,公主自己拿主意就行。”

仍然是弄不清朱雀的逻辑。彰子为难地向天一望去,她却只是静静地微笑着,大概是同意朱雀的意见吧。

而另一边,围墙外将这对话听在耳里的小妖们小声嘀咕着:

“呵,十二神将承认公主了!”

“这也不奇怪,怎么说也是未来的妻子!”

“家务事都是妻子管的嘛!”

“以前若菜胆小不让我们进去。”

“这一点公主应该没问题吧!”

“首先她能看得见我们!”

“而且对我们很友好!”

“肯定会时不时地邀请我们进去作客,拿点心水果招待我们!”

虽然已经设想到了这一步,白日梦一样的对话,小杂妖们十分认真的进行着。

彰子略微沉思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天一朱雀,终于点点头:

“大家都进来有点麻烦。我想,你和你,两个人进来应该没有问题。”

被指到的,一个是独角的圆型妖怪,另一个是长着三支很长头发的猿猴一样的妖怪。

“哇!”

两个家伙兴高采烈地落在庭院里,“啪嗒啪嗒”跑了过来。“嗨哟”一声爬上走廊,在彰子脚边扑通坐下,还“啪啪”拍着地板,这是“你也坐”的意思。

彰子顺从地坐下,天一把叠放在屋间一角的夹衣拿来,给彰子披上:

“别着凉了。”

“谢谢。”

“不客气。”

朱雀和天一在彰子身后一尺远的地方坐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一把跟朱雀身高差不多的大剑出现在了盘腿而坐的朱雀的膝上。朱雀的右手握在剑柄上,无声的给小杂妖怪们施加以压力,不安好心的话,当场杀无赦!

偷偷朝朱雀瞥了两眼,猿妖和独角妖颇有些不爽地缩了缩肩膀。虽然他俩倒也没有什么坏的居心,但是这么明白的威胁总有点感觉不舒服。

“怎么了啊?”

彰子好奇的侧着脸。

回答她的是猿妖。

“啊。是这样的。我说,公主,你的那个不知道是姐姐还是妹妹的,现在住在土御门对吧?”

“……嗯,这……”

彰子一时不知道回答什么好,这是对谁都不能说的机密啊。

皇宫里谁都不知道的事情,为什么这些杂妖会知道呢……

大概是看出彰子狐疑的神色,独角妖抬起短短的胳膊,挺起胸膛得意地说:

“这点我们都知道,因为公主现在在这里啊!”

“大内和土御门都有我们的同伴,本该拥有‘见鬼’之才的藤原家公主完全看不见我们,可是在晴明家的那个同样年纪的公主却眼力惊人,这事稍微想一下谁都明白了!”

“藤原家的公主能‘见鬼’,这是全京城众妖皆知的!”

“原来是这样,盲点原来在这里啊。”

最后一句是护卫在彰子身后的朱雀的低语,天一朝面容精悍的恋人默默点点头,视线落在他的那把大剑上。

朱雀的大剑可以化为能杀死神将的“焰之刃”,昏迷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天一后来都从天后那里听说了。

顺着天一的视线,朱雀的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剑。“焰之刃”履行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后便返回了他的身边。那时进入三月之前的事。那之后天一便从死亡的深渊得以生还,朱雀印象很深。

通过自己的剑,朱雀明白了发生的一切。昌浩的决心以及腾蛇的最后,都鲜明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本该附在剑内的柯遇突智的火焰,在返回他手中的时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完成使命后返回到该去的地方,还是……?

朱雀一手托腮凝神思考着,而天一则在一旁用深邃的眼眸默默注视着他。

另一边,猿妖和独角妖对着彰子说得正欢。

“这事只有人类不知道!”

“我们特地来告诉你的,你的那个姐妹好像很容易生病啊。这个……”

“啊?”

出乎意料的消息,让彰子大吃一惊。天一和朱雀却好像早已知道一样,没有太大的反应。

“你看,本来不是说她四月初马上要进一条的代理内宫见驾的吗?”

“什么‘代理内宫’,老老实实地给我叫行宫或者一条院!”

朱雀的指正,猿妖晃荡着身子装作没听见。

“本来代替你的那个公主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可是现在老是躺在床上,一天难得有时间是起着地。”

“这是听住在土御门的伙伴说的。”

“你们好歹也是姐妹对吧?所以我们好心过来通报一声。”

“对对,要是给好心的我们分些点心之类的我们就高兴了!“

“正月里的年糕实在是美味啊!”

“实在是美味啊!”

最后一句话变成了围墙外蹦跳着的杂妖们的齐声赞颂,那声音真是相当之洪亮,不过即使是这样,普通人也是听不见的。

彰子哑然,身后的朱雀忽然眉头一挑,旁边的天一转头望去:

赤足走路的声音静静传来,一个在单衣上披着夹衣的老人,面露一丝苦笑出现在眼前。

“咳,我说怎么这么吵,原来是你们啊。”

对于宅子主人的出现,杂鬼们全无丝毫畏惧,一个个神气活现的笑着跟晴明打招呼:

“嗨,晴明!”

“你的相貌还是一点变化都没变嘛!”

“偶尔也来我们这边玩玩嘛!早晚要变成同类的,加深一下感情没什么坏处的!”

朝大放厥词的杂鬼们叹息一声,晴明在彰子身边坐下。

“彰子大人,您的脸色不太好啊,这些家伙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了吗?”

被晴明目光盯住的猿妖和独角妖装起了糊涂,晴明又将询问的目光转向朱雀和天一,迟疑了一下朱雀小心的回答道:

“……它们听说藤壶中宫卧病在床,见驾的时间被推迟,所以多管闲事地过来报告。”

晴明会心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是那件事啊。

天文生昌亲观测到星象的异变,天文博士吉昌将其告知阴阳寮长,然后由阴阳寮长委托晴明重新占卜选定藤壶中宫入内见驾的日期――那是三月中旬的事了吧。

那是一个春日的下午,院子里的梅花还在绽放。清雅的花香夹杂在风中徐徐吹来,要不是有客前来,晴明肯定会倚着书桌或者用手肘撑在木几上悠然入梦了。

而现在,当时的梅花已经凋谢,枝头上最后的几朵残花也快要落尽。这事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实际上晴明已经忘了这事。作为在家里的阴阳师,他看起来很闲,其实要做的事堆得像山一样,所以不可能一直记得已经做完了的工作。

一直没有开口的彰子用苦闷的眼神望着晴明:

“晴明大人……”

“怎么了?”

望着慈祥的眯着眼睛的晴明,彰子吐出自己的心事:

“藤壶中宫的病,是不是因为承担了我的命运忧虑不安而造成的?”

“……”

晴明诧异的睁大了眼睛,两个杂妖以及彰子身后的两位神将也都为这意想不到的发言而感到惊讶。

彰子放在膝盖上的两手交握,白皙的手指变得更白,不住地颤抖着。

“本来,本来该是我进宫的。藤壶中宫……章子大人本来本来可以不用进宫的,平静安稳的过她的生活。”

晴明无声的让她继续说下去,他知道应该让彰子把想说的话全部说出来。

“也许是因为我违背了我的命运,……所以,一切都压在了作为替身的章子大人身上,好像是,作为一种代价一样。”

自己现在是幸福的,可是却让别人成为了牺牲品,而那个人,还是与自己同年龄的,从未见过的异母姐妹。

以前小怪说,要是没有这件事,孤苦无依的章子也只有跟着少数几个仆人寂寞地生活下去。虽然父亲道长也不想这样,但是关心她地程度肯定远远比不上对待正妻的孩子们。

入宫对于章子来说是件幸事――小怪说。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我想过,违背的命运是在哪里补偿呢?如果要用我的寿命的话还好,可是不是那样……”

“彰子大人!”

晴明用重重的语调打短了彰子的话,彰子惊讶地抬起头来。

虽然年过八十,老人的目光却和年轻人一样锐利,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晴明严肃地告诉沉默的彰子:

“即使只是戏言,也请您不要再说刚才那样的话!否则,为了救您而置生命危险不顾的我的孙子,他的心意将全部白费。”

“啊……”

昌浩的微笑在眼前一闪而过。隔着竹帘相见的那一天已经像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一样遥远。

自己这条命,已经不光是为了自己一个人而活了。

“可是……可是”

彰子再也说不出话来,用双手捂住了脸。

那个从未谋面的姐妹,做了自己替身的章子,她有没有在怨恨自己?

鼻子酸酸的,彰子拼命咬牙不让自己哭出来。不能哭,哭了就是逃避现实。

“请您冷静,安心听我说。章子大人的病绝对不是因为你的过错。而且,原来该由您承担的命运,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

“那是…什么意思?”

“星象在变。原来的星图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星图所预示的命运也已经更换。用我的式占已经不能预测到章子大人和彰子大人两人的未来了。”

彰子不可以入内的神谕正是晴明传达的。

必须用与彰子的命运轨迹几乎相叠的星宿的主人,让她作为彰子的替身入宫。

藤原道长的女儿必须入主后宫,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但是,不可以是彰子,入宫的应该是出生下来便和彰子的星宿相叠的人。

在藤原道长说出章子的名字之前,晴明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一切只是他占星所得的结果。

“星宿现在开始以章子大人的命运为主轴了,您的星星不在北辰星的附近,今后您的没有将和章子大人没有任何关系。“

晴明一字一句地说给彰子听,也露出静静地微笑:

“是不是会感到寂寞呢?”

今后,彰子便只是章子了。

默默看着晴明的彰子,像是为了确认似的问:

“我的命运,是留在这里吗?”

“是的。”

“隐去藤原的姓氏,今后与家族不在有任何联系地生活下去……”

“是吗?”

压在彰子心头的重担渐渐减轻。总觉得让自己异母姐妹作为自己的替身进宫是自己一生的负疚,降临到章子头上的一切都本来是该由自己承担的命运。

“那么……”

“是的,这以后的一切都是章子大人自己的命运了,她将要走的是跟彰子大人原先的命运完全两样的道路。所以,请不要再为此自责了。”

章子得病绝对不是因为做了彰子的替身。

去年冬天,按照计划该由彰子入住藤壶殿的前夜,晴明第一次见到了章子。她和彰子真的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从小看着彰子长大的晴明也分辩不清。

但是因为成长的环境不一样,两人的性格和思考方式也不一样。章子比彰子更安静顺从,不会固执己见。但这不是说她随波逐流,也不是逆来顺受,而是自己明白现实,自己能够想得开。

彰子之前不知道章子的存在,但是章子却知道有个彰子。那是当然的事情。她是正妻之女,从出生起便被寄予成为皇后的愿望长大的公主。

那一天,当父亲命令章子明日进宫时,她的眼眸好像湖面一样宁静清冰,那样的眼神直到现在还鲜明地留在晴明的脑海里。她默默接受了父亲的安排,就好像之前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命运一样。

晴明再一次注视现在自己眼前的这个少女,相同的容貌,却比章子充满生机和活力。章子或许是上天为了防止彰子有什么意外而预备下的吧?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原可以静静地过完一生。这大概是昌浩出生时星图发生的变化。

惊动神灵、改变星图的天赋之才、那个唯一继承了自己的血脉的孩子。

激动的情绪渐渐平静,彰子吐出一口气低下头去。

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些。可是,那会不会是自己想要逃离那种负疚感的心里在起作用,在为自己找借口解释呢?

看着彰子的心事,晴明宽慰她似的笑了。

“不用担心。刚才接到大臣大人的命令,让我去给藤壶中宫祈祷早日康复呢,我晴明将会尽全力去替她祈福!”

晴明的咒力有多灵验,彰子比谁都明白,她自己都不记得受过他多少次帮助了。

“是啊”

点点头,晴明向天一递了个眼色。明白他的意思,天一无声地站了起来,催促彰子说:

“好了,再不休息对身体可不好。早点歇息吧,公主。”

彰子顺从的点点头,站起身,对于身上披着的夹衣稍稍犹豫一下,为了不让它掉在地上,便伸手把袖子套上穿上身。

“那么,晚安。你们也是哦。”

彰子对晴明行了一礼,对杂妖们也不忘招呼一声。

“哦,好好睡吧!”

“安详地睡哦!”

“别乱讲话。”

在猿妖脑袋上啪的敲了一记,晴明向彰子点头回礼,之后彰子便返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等她的身影完全消失,晴明舒了口气,一副疲惫的样子。

藤壶中宫见驾日期推迟当然不是因为彰子的过错,而且也不是因为章子的病。

猿妖和独角妖相视一下点了点头。

“那么,晴明我们也回去了。”

“我们还会再来的啊!”

“到时候至少也给个点心招待招待!”

冲着越说越放肆的两个杂妖,十二神将朱雀狠狠瞪了它们一眼。

“噢哟,好可怕”

“你的几个式神,都好吓人哪!”

“最吓人的那四个虽然不在,但剩下几个也好恐怖!”

晴明看着故意夸张地缩着脖子挤在一起地两个杂妖苦笑着,叹息一声说:

“其实心里觉得吓人的几个都不在,过得很舒服吧?”

“啊哈哈哈,那是有点啦。那,孙子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话一问出口,不光是眼前两个杂妖,围墙外面的小妖们全体都竖着耳朵等着晴明的回答。

看来那孙子还真是具有吸引这些小妖们的特质呢。

不知情的它们一个个眼睛放光地等着晴明的回答,却不知道昌浩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还想着昌浩早点回来,好继续跟他恶作剧。

“……嗯,快了吧。”

“真的啊。好哎好哎!赶紧告诉大伙去!”

两个杂妖从原地蹦起,在空中一个翻身,径身飞向外面,消失在院墙后面。

在外面等着它量的杂妖们的气息也悄然远去。

“你的孙子还真是有招特别群体喜爱的特性呢!”朱雀感慨着。

晴明待要回应他,却终于什么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放眼眺望着无垠的夜空。

他的眉头带着愁云,低语一声。

“……跟随北辰的星星,变暗了啊。”

有神秘的黑影正潜入到中宫章子的身边。不是针对藤原道长,而是直接针对章子的。

必须找出黑影的真实面目,以保护章子。章子在后宫中的地位还没有确立,如果她发生什么意外必然影响到左大臣一家。

而最重要的是,即使是为了彰子,晴明也必须尽全力保护好章子。

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晴明忽然皱紧眉头。

左胸腔里,一种尖利的疼痛袭来。

“……”

右手按住胸口抑住呼吸,晴明踉跄了一下。

“晴明大人!?”

“晴明!”

两个神将失声惊呼,晴明朝他们摆摆左手失意无妨,用手拭去额上渗出的冷汗,缓缓喘出口气,

疼痛感一瞬间便过去了。

看着吓得脸色都变了的两位神将了,晴明微微苦笑一下,皱着眉说:

“……大概是勉强用离魂术闹的……”

从去年夏天起,他便经常使用离魂之术将魂魄从体内分离出来,这对他已经年迈的身体是个沉重的负担,除了他,在无第二个术士能够驱动这个法术。

“您也上年纪了,别再勉强自己,我们的主人如果不能一直健在的话……”

天一心痛地看着晴明诉说着,一旁的朱雀则对于使得恋人这么难过的晴明投去了谴责的目光。

晴明苦笑了一下。

“是啊……”

至少也得等到昌浩可以独当一面之后,否则即使死了也不能安心啊。

在心里这么叹息着,晴明抬头望向西方的天空。

在那个方向上,有注定将要成为自己继承人的幺孙,以及他的兄长,白色的小怪,还有其他的神将们。

“真的该早点回来,你们……”

第三章

出乎昌浩的意料,出发的日期一拖再拖。

早上,昌浩正想着是不是该收拾行李了,却被长兄成亲沉重地告知:

非常遗憾地告诉你,因为报告书还没有写好,请做好后天或者大后天再出发的心里准备

啊?

说起来,这个哥哥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琐碎的工作了。

想到这,昌浩无奈地带着小怪还有太阴一同往村子走去。虽然身体已经康复,但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如果不乘这时候好好锻炼锻炼,回去的路上可能会吃不消。

成亲真的能写出来吧?

太阴一脸怀疑。

昌浩苦着脸嘟哝着:

概没问题……不写出来就会不了家,我想他会替我们努力的

走在他脚边的小怪眯起眼睛耸了耸肩。

南风吹拂,十二神将之水将玄武阴沉着脸。

虽然他外貌长的像个十多岁的孩子,但是神将的年龄是不可以从外形上来推测的,实际上他已经活了成百上千岁了。可惜他年迈的主人喜欢按照外形分配任务,这是自从投入他麾下起就不曾改变的癖好。

四月已经过半,进入初夏的出云到处新叶萌发

都过了一个月了,还没有回音,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眉头紧皱,玄武独自嘀咕着。他现在所在的是负责管理这一带事务的庄官野代的房屋。都成的贵族们都是用柏树皮葺的屋顶,而在这里则是用茅草葺的。

玄武烦闷地陷入沉默,这时一个比他高的多的身影无声地显现,黑色地长布在风中翻滚,褐色的头发用金属物束成一束掠过眼前。

怎么办,再发出一次通知吗?

低沉而缺少音调起伏的声音。

玄武抬起头.和看着自己的黄褐色的眼眸对视.

也许确实该这样做了。虽然晴明说过让我们不要失礼,但是这样过了太长时间了。

那么

在太阴的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关我们的责任,在这里还是先用我的波流或者水镜请示

玄武还没说完,十二神将木将**便静静点头表示同意.在他胸前晃动着一颗红色勾玉,仿佛是一块凝固的火焰一样。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颗红色勾玉似乎在变深,玄武眯起眼睛。

难道那能反应**的感情变化?

玄武的自言自语散在风中,没有被**听到,他正凝望着东北的山峦.突然眨了一下眼睛

玄武,来了

啊?

黑曜石的般的眼睛转动,只见在新叶萌动的树丛间,出现了一个一般人无法看到的影子。

那是一只足有5丈长的巨型蜥蜴。

我是道反巫女派来的使者,跟我来吧。

玄武和**都叹了口气。

按照晴明的命令,一个月前他们向道反发送了式信通知,之后一直在等着对方的回复,却迟迟没有回音。

你们可真够悠哉啊,我们好歹也是以晴明的名义来的!

对于对方回应如此之慢却全无半点歉意,玄武感到有些不悦。

**抚摩着他的脑袋,眨了下眼睛。

对方怎么说也是神,而晴明是人.我们是在人的麾下.所以不管受到什么样的待遇都不应该表示不满

话虽如此玄武瞥着嘴嘀咕着总觉得难以接受

同伴的话让**轻眨了几下眼睛,却没有再说话。

以使者的身份去一趟道反的圣域,去向巫女稍个信。

十二神将**玄武接到他们的主人安倍晴明这样的命令,是在腾蛇记忆恢复的当天晚上。

详细情况是通过玄武结成的水境直接传达的.晴明身边有和玄武一样同为水将的天后,通过两人的两面水镜成像便可以面对面直接对话。不过如果只有一面水镜的话就不可以通话了。

悬在天空中的水镜,映出晴明的影像。因为他之前已经从白虎那里听到太阴送回的情报,所以没有直接询问腾蛇怎么样了。

他只说了简短一句话:

红莲回来了啊?

之前的经过完全不提,只是确认一下现在昌浩身边的是红莲而不是腾蛇。大概对于晴明来说,知道这样的事实便足够了吧。

“嗯,回来了!”玄武**这样回答之后,他便点点头,结束了这个话题。

他的主要话题关于的是要向道反圣域里的巫女传达口信。

**和玄武让大蜥蜴稍等片刻,他们先回去找成亲,这以后要和大家分头行动了,必须跟成亲说一声。大蜥蜴不愿意踏入人境,在森林里等着。

此时,成亲正在野代家的一间屋子里写着要提交给阴阳寮的报告书。

顺利解决掉这里发生异常事件之后,成亲在山代乡滞留了下来,对外的理由是为了保险起见,确认没有未解决的问题。而实际上,等待昌浩的完全康复显然也是理由之一。

野代重赖对降伏了妖异的两位阴阳师的滞留表示欢迎,并且尽心招待他们。

“当然了,肯定也会有私心在里面,故意表现一下自己的诚意,好让我在向大臣汇报的时候替他美言几句,这就是人嘛,都想要表现好点。”

当成亲用一副看的很透的样子这么嘀咕时,昌浩露出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对此,比他大了很多岁的哥哥微微一笑,冲他挤挤眼睛。

“世界就是这样的。即使你想要一点布掺假地活下去,却总是世道复杂。就算诚心诚意的背后藏着下意识的私心,那也没什么可以责备的。何况,我们也跟着占了光。”

成亲直截了当地轻松说着,昌浩望着他的目光却仍是复杂的,他的年纪,既不是一个完全不能理解这些话的孩子,也不是个成熟到可以对这席话表示认同的大人。

“如果到了心机过重的程度就成问题了。但是如果只是懂得人情世故善于处事,那再好不过。”看着依旧苦着脸皱着眉的昌浩,玄武下了这样的结论。

而在一旁的小怪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说回来,以小怪形象出现的腾蛇自从银冠碎裂之后,好像一下子变得沉默了很多。

玄武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不过现在他有必须要忙的事情,完成之后再想也不迟。

正面对着书案写着东西的成亲,突然感觉到背后有神将的气息出现。

“有什么事,十二神将?找昌浩的话他现在在村子里跟昭吉和弥助玩着呢!”

**眨了一下眼睛,想说什么,却始终没说。开口的是玄武:

“成亲,这种我们只找昌浩之类的怨言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说比较好……”

被投以责难的目光,成亲反而一脸的疑惑,一边用手里拿着的笔挠着头,嘴巴扭成奇怪的形状。

“呀呀,你会这么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这下被瞪得更加厉害了,成亲有些伤脑筋地放下笔说:

“是真的……爷爷的态度就不一样,不是吗?所以十二神将大概也是这样的吧,这样的话我也确实曾经跟昌亲说过…”

这时候不光玄武,连**都少见的想要开口说什么。可是成亲朝他们摇摇手接着说下去:

“可是我们也没有笨到对自己的天赋没有自知之明的地步。再怎么炼,铁终究不能变成金子。那个腾蛇只认昌浩是爷爷的孙子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这下玄武和**完全沉默了。这显然是对成亲这话的默认。本来就缺少丰富表情的**脸上表情完全消失,连玄武的眼角也有一丝沉郁在静静蔓延。

成亲急忙解释:

“等等,你们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我跟昌亲并没有觉得悲观什么的。老实说,爷爷的后继者的重担,我们还不太愿意背负啦”

虽然这么说,但是如果昌浩不愿意当阴阳师,他们兄弟二人大概也必定会为了成全他的心愿全力以赴承担起重任的吧?但是既然昌浩自己已经决定了要当阴阳师,那么成亲他们便决定脱身而退,只在必要时帮弟弟一把。

“嗯,总之就是这样的。种种情况重叠在一起的结果,使得我刚才说出那句话。那么,昌浩现在在村子里,如果对我说也行的话就说吧。”

感觉绕了好大一个***,玄武在心里嘀咕。**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也跟自己同样感受吧。就性格而言,成亲确实像是晴明的孙子。这一点可以打保票。

玄武叹了口气,返回现实。

“我们接受晴明的命令,马上要去道反了。回去的路上有太阴和勾阵在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如果还不放心的话可以叫其他神将来。跟晴明说一声马上可以差遣过来。”

“哦,那没有必要。要说有什么担心的话,无非是山贼夜盗之类,让神将太阴一阵风刮跑就行了。”

如果不怕对方受伤,那确实是最便捷的一个方法。

“那好,走了,**!”

老气横秋地招呼**一声,玄武转身而去。背后传来成亲的声音:

“哦,对了,十二神将的玄武**…”

“什么事?”

成亲一边准备提笔继续写他的东西,一边爽朗的笑着,对回过头来的两位神将说:

“你们两位也要路上小心哪!”

**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玄武则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才郑重回答:

“哦,谨记在心!”

太阳虽然还没落下,风里却已经开始带着寒意,远远望见昌浩带着小怪回来的身影,坐在野代家屋顶上的勾阵似乎松了口气。

“啊,回来啦。虽然明知道不会有什么事,可是见不到他们回来总有点不放心哪,太阴”

望着昌浩他们渐渐走近的身影,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的勾阵瞥了一旁的太阴一眼,局促地坐在那边的太阴,一脸心虚的表情,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着什么。

虽然是和昌浩他们一起出去的,可每次回来的时候却都是她一个人先回来。

“有什么要说的就清楚的说出来吧”

勾阵虽谈不上生气,但多少也有些责备她的意思。这也不奇怪,本来勾阵没随同昌浩一起出去就是因为有变身为小怪的红莲和太阴在他左右。

太阴想要反驳什么,却又终于放弃,耷拉下肩膀说:

“….对不起,可是,还是有点……”

“不是已经变了很多吗?”

“是没有以前那么可怕了,可是……跟失忆前的腾蛇相比,感觉还是有那么点微妙的区别。怎么形容呢,那种感觉?让人难以接近?还是……”

太阴皱着眉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儿,终于眼睛一亮:

“阿,对对,叫让人‘坐立不安’!”

虽然从长相上看比虚岁已经十四岁地昌浩要小地多,太阴实际上已经活了上百、上千岁了。即使她地的性格跟外貌实在相称,但事实终究是事实。

听了同伴的辩解。勾阵眯起了双眼。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她将手指放在嘴唇上没有在开口……

“咦?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回到院子里的昌浩从下面吃惊地看着屋顶的两人。小怪也朝上面望了一下,像是为了避免和太阴正视一样,又很快转过了眼睛。

“在等你们回来啊”

勾阵不紧不慢的回答。

昌浩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阿,真的?抱歉,我们走的慢了点…”

“嗯,别介意”

“呵呵,好”

昌浩轻松地笑笑,带着小怪进屋去了。看着他们的身影,太阴终于恍然大悟似的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异样:

“啊……”

“怎么了?”

“腾蛇,一次都没有再跳到昌浩的肩膀上”

勾阵静静地点了点头

“……你也注意到?这么说来……”

昌浩肯定也注意到了吧

“后天就要上路了,你刚康复,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哦。”

小怪坐在地上举着右前脚滔滔不绝的说着,昌浩一边一一答应一边苦笑:

“知道啦。小怪真是爱操心哪“”嗯?没到那个程度吧?“

小怪皱起眉,挤歪了额顶上花朵一样的印记。昌浩忍不住伸手抚摸着它白色的脑袋。

“从很久以前起,小怪就是爱操心的脾气了。”

多想叫小怪不要再这么操心了,别再为以前的事烦恼,别再那样责备自己,可是这些即使用语言表达出来,也传达不出自己原本的心意吧。昌浩终于什么都没有说。恢复的记忆肯定成为了红莲深深的伤口,也许永远都会在他心里隐隐作痛吧。虽然为了避免这个,而施过遗忘的法术,可是没有将恢复的记忆再一次封存起来,那是因为昌浩的任性了。

昌浩已经忘记了的疼痛一定被红莲当作自己的疼痛一样痛着吧。

叹了口气,昌浩将手放在自己的腹部,那里已经一点也不疼了。

真的已经不疼了,所以请不要再那样自责。这话如果能说出口该有多好啊。

“好了,赶紧睡觉吧”

“知道了。小怪也好好休息噢。你的脚那么小,回去的路上一定够辛苦。啊,不过没关系,累了还可以趴到我肩膀上来歇歇。”

“我才没那么懒,自己会走。”

“那,晚安”

钻进当被子盖的衣服下面,昌浩轻轻叹了口气

除了已经恢复的那些记忆,似乎还有些什么没想起来。那究竟是什么呢?

要是能明白那个,小怪大概就会像以前那样和自己亲密无间了吧!

等昌浩睡下,小怪轻轻叹息一声跳上了屋檐。

房间里除了昌浩还有成亲,成亲对小怪的本相腾蛇终究有些畏惧,离他太近他肯定没法睡好吧。

屋顶上已经有人在了。

“怎么了?腾蛇”

勾阵坐在屋檐最高的地方漫不经心地问,

没有看到太阴的人影。大概是发觉腾蛇过来,提前避开了吧。

“……没什么,照旧是被人嫌忌…”

轻轻耸了耸肩,小怪走到勾阵身边坐下。一边用后脚挠着脖子,一边疲惫地眯起眼睛。

一手托着下巴撑在膝盖上,勾阵用余光注视着它。

“……**和玄武去哪里了?”

停下后脚的动作,小怪问勾阵道。

勾阵将目光投向东北方回答:”去道反了。作为晴明的使者过的“

“哦,是吗。”

答应一声,小怪便没有再说话。

四月的风带着寒意吹过,抚动小怪白色的毛,长耳朵没精打采地耷拉着,郁积在心里的情感在它那晚霞色的眼睛里隐约闪现。

感觉时间正缓缓流逝。

小怪的心里还留有一段时间的空白。它能明确想起来的,只有弑神之刃插入胸膛之前的事情,而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则像一团雾气看不真切,唯一记得的只有一双悲伤的眼睛,望得自己心乱如麻。

就这么沉默地坐了好久,小怪这样开口,对着身边的勾阵说:

“……昌浩‘看’不见,都是……”

低头看着它的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微微摇晃了一下。

“都是我害的啊。”

“———————……”

勾阵沉默着,伸出细细的手指轻轻敲着小怪的脑袋,原本一动不动的小怪偶然抬头,突然眯起了眼睛。

晚霞色的眼睛,凝视着勾阵端正的额头上一道还未完全消失的伤痕。

注意道小怪的视线看着那里,,勾阵苦笑着说:

“你真不愧是十二神将里最强的。我要不是神将的话,这伤疤一辈子都消不掉了。”

不过即使是比人类恢复能力强的多的神将,过了将近一个月也没有完全恢复。

魔怪张开嘴,喉咙深处像是堵住什么了一样,硬硬的。

“……抱歉。”

短短一句道歉,却出乎意料的低沉回响。

勾阵意外的瞪大眼睛,然后又苦笑一下眯起眼。

啊,真没想到会变了这么多。

“…值得表扬啊,真不像你的作风!”

小怪没有说话,低下头垂下尾巴。看着它痛苦的背影,勾阵说道

“我们约好的嘛。不管发生什么也要阻止你……不过可不要再有下次了”

若是以前的腾蛇,肯定不会说那样的话。他开始有了那样的表情变化,开始变得会把感情传达出来,这些都是从昌浩出生开始的

“……真的……很抱歉……”

小怪低着头重复一声抱歉,又眯起了眼睛。

“好痛”――有声音倾诉着,久久不息地倾诉着

难以消除的疼痛,怎么找都找不到治愈的方法

而比痛苦更深的,是懊恼的漩涡

我为什么要回来?

我究竟还能做什么……

第四章

太阴的风,吹到了守护安倍宅一间房间内的十二式神白虎的身边。

于是正在写东西的睛明,身后响起了白虎粗而沉稳的声音:

(睛明,玄武和**终于向道反出发了……)

“是吗?……等了很长时间了啊。”

(“自发过式信通知他们过了近一个月——)

隐身状态的白虎嗖的显出身形:

“大概道反的守护妖们的动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迟缓吧。那之后他们不是过了一个半月才净化完圣域吗。”

白虎虽然比青龙**稍微矮一点,但是却是几个人中间肌肉最结实体格最健壮的一个。睛明的房间里放满了装书物卷轴之类的柜子,显得空间极小,为了不碰到东西,白虎尽量缩着身子。不过好像不是特别有效,他干脆转移阵地站到门外走廊上。

初夏的阳光照射着,庭院里花开得正好。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成亲他们再过一个月就该回到京城了吧。那就是说……”

白虎说到一半停住了,像是思考着什么似的把手交叉抱在胸前。

“怎么了?”

“哦,前几天通过水镜对话的时候,玄武不是有个请求的吗?那个也有点太乱来了吧?”

睛明知道他在说什么,停住手回头看着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苦笑:

“啊,好像是有点啊。不过就调节气氛而言,玄武和太阴的对话简直就是绝妙!”

“睛明,问题不在这个,你要是不狠狠说他一顿,那个疯丫头越发无法无天啦!最终倒霉的还是我啊!”

“哈哈哈,嗯,确实。”

睛明一边忍俊不禁的笑着,以便把笔放在砚台盒上。

他刚写完的,使一份祈祷时诵读的祭文。

受到藤原道长正式委托,最近他将要去一趟土御门殿,为藤壶女御的康复进行祈祷。

藤壶中宫的入内见驾,日期从当初预定的四月上旬大大推后,该到了四月下旬。这时上月中旬受到阴阳寮长官委托的安倍睛明,重新占卜选定的日子。

“祈祷之前,我想跟中宫见一下面。一个人住在土御门殿,想必一定有不少忧心事吧。况且,我和中宫早已是熟人了呢。”

这是睛明的谎话。

他早就认识的是“彰子”而非“章子”,睛明和“章子”总共就只见过一次,连话也没好好说过一句。不过“章子”既然是中宫皇后,自然不能轻视,还是尽量见一见比较好。

“……我以前就在想,”

“嗯?”睛明回过头去。

白虎灰暗的眼眸望着睛明。

“偷换公主虽然可以瞒过后宫的人,只怕瞒不住亲人哪!”

睛明一边做着外出的准备,一边点点头:

“早晚要找个机会告诉伦子大人真相。她是亲生母亲,要是见面时看出异样就不好办了。”

“那个藤原道长该想到这些才是。”

“但是根本就来不及考虑这些。但是彰子入宫的事情已经确定下来,不能告诉外界她因为受到诅咒的玷污不再适合入宫了。”

白虎一脸感慨地看着睛明。老人家脱下家常的狩衣,换上出门穿的直衣。

白虎扬眉不解的问道:

“要出去吗?”

“不是说要去土御门殿吗?”

“啊,是这样。”

原来说是马上就去啊。刚才说清楚嘛。

睛明瞥了他一眼,一边把乌帽子戴正,一边指示说:

“总之,我回来之前,保护这座宅院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别让那些杂鬼再像上次那样跑进来。”

前几天是因为彰子的许可所以让他们进来了,可是要是经常这样就麻烦了。

本来这安倍宅就是守卫都城鬼门的要地。为了不让不洁净的东西闯入或者接近,设下了强韧的结界净化着灵脉。

“可是,谁护卫你去?”

白虎待要站起身,睛明用手制止了他,然后用手指向原本什么都没有的空间,瞬时,像烟雾升起一眼出现了一个歪曲的影子,然后又消失了。

看清了那个影子,白虎重新坐好松了口气。

“……啊,那就没问题了。”

“是吧?”

睛明微微一笑,转身走出门去。

白虎用余光看到跟在老人身后的身影,那身影带着不悦的神情,甩了甩束在脑后的深青色头发。

〔应该先派个人去,叫他们派车来接你才对!〕

总是带着怨气的不悦声音在晴明的耳内响起。

晴明跨出大门边走边用毫不介意的声音悠然回答:

“为了美容和健康,我们应该尽量步行!况且我家又没有牛车。”

出钱雇佣牛童来养牛,这样的奢侈按安倍家的家境是不能被允许的。晴明需要入朝的时候,通常会从外面请牛车来接他。

〔一大把年纪了还满口胡言!〕

“呵呵,浪费可耻浪费可耻!今年起我的生活方针是俭朴、安静、每天生龙活虎!”

〔笑话,老年人就该有老年人的样子!〕

这么好不客气的台词,算是关心还是嘲讽呢?要是有第三个人在场,大概肯定会认为是后者吧。

晴明却明白这当然是在关系自己,所以一点也没有被这话影响了情绪。

在道反那个紧要关头,因为神将勾阵阻挠了青龙的意愿。回到京城后,青龙为此大为恼火。因此,在怒火平昔之前他不得不在异界呆着,以防周身四溢过于激昂的斗气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不会再有第二次,如果有下次,自己决不会饶过腾蛇的性命。

――-作为主人的自己,阻止了青龙实现多年前刻在心里的誓言。老实说,也并非没觉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情。

可是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看到他们同族相残。所以,真希望他能领会自己的心情。

“五月中旬红莲他们就该回来了吧”

〔————-〕

听了红莲二字,青龙放出的神气一下子变得紧张冷峻,露骨的敌意似乎丝毫都没有减少过。

晴明毫无其事地说下去:

“昌浩也是……等他们回来,是不是该稍微严厉地批评一下呢?”

害人操了那么多心,还提出了过分地请求。

〔……晴明〕

“嗯?”

〔别在说这种有口无心的话了。〕

青龙带着怒气的声音震动着鼓膜,晴明睁大眼睛,忍不住在喉咙里发出笑声:

“……真是,总是被被你轻易看破,真让人头疼,头疼哪!”

晴明的表情没有一丝头疼的样子,眼角弯弯带着笑意。

“再不稍微锻炼锻炼不行啊,最近有些超负荷,所以我深切体会到必须要提高基础体力!”

对此青龙的反驳不是言语,而是一声无奈的、长长的叹息。

表情总是冷冷的,语言总是很粗暴,态度一直是带刺的,这样的青龙却是十二神将中最关心晴明身体的。这一点晴明心里明白。

当然也不是说别的神将不关心,只是他指出得最琐碎,并且也总是戳到痛处。

“最近好象变得有点爱唠叨了呢”

嘴里嘀咕一声,晴明缩了缩肩膀。象这种突然变得安静什么都不说的时候是最可怕的了。

没事,应该还没事。

真是的,从年轻时起,说是统率十二员神将,其实好像也只是让他们在照顾自己而已。

晴明产生这样的感觉也是切合实际的。

默默跟在径直往前走的晴明身后,青龙烦闷地咂着嘴。自己再怎么抱怨,晴明决定的事情是决不会因别人的意见而有所改变的。

也许为了心里爽快干脆什么都不说随他去比较好。可是要真的什么都不管又可能卷进或者引起各种麻烦,甚至可能发展成性命攸关的大事。说起来,晴明的妻子若菜还在世,孩子们还没出生的时候,在信州发生的那件事就是这样的。

自己怎么就选择了这么个男子做了主人的呢?

被这个时常萦绕在心头的疑问纠缠,烦躁地皱着眉的青龙,突然警觉地环视着四周。

因为他是隐身的,所以没有人看得见他。晴明也是往前继续走了好几步才意识到他的气息远了,这才缓缓停下来。

为了不引人注意,晴明也不回头,只是小声询问道:

“…怎么了?“

稍稍过了一会儿,青龙回到:

〔…阿,大概是我的错觉〕

“哦?”

晴明眯起眼睛环视四周,不过却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的情况。

“…心里作用吧。”

自从道反的事件之后,包括中宫见驾日期的推迟等种种事件难免让人变得有些神经质。

“不能再在这里消磨时间了,走了,宵蓝”

警戒了一会儿的青龙,被主人催促着耸了耸肩。

某个房屋的屋顶上,有谁正注视着带着隐身着的青龙走向土御门殿的安倍晴明。

他巧妙地隐去了自己的气息,让神将也不能发现自己的存在,隐着身目不转睛地盯着晴明。

他的皮肤白的吓人,眼睛细细的,虽然齐整却微微吊起,嘴唇如尸蜡一般全无半点血色,漆黑得好像乌鸦羽毛般的长发披散着,每次身体转动都发出沙沙的响声,注视着晴明的双眸是铅灰色的。

“找到了…”

带着笑意的声音散落在风里。

是他。

是那个在出云见到的孩子的亲族。有比那个孩子更浓的血。

“虽然已经稀释了很多,可仍然是不容置疑的狐狸的味道。”

混杂在人类血统中沉睡着的异形的血。流淌在那个瘦小的身体里的人和妖的混血。蕴藏着沉睡着的异族的力量。

浑浊不清的声音,从微微上吊的却没有血色的嘴唇里迸出。

“晶霞,你一定也注意到了那血液的味道了吧?然而,为了找到更浓的同族之血,跟我一样,寻找味道追踪而来了吧?一定是的。那么”

该怎么下手呢?

老人前行的方向上矗立着一座庞大的宅院,隐藏在那里的幽暗阴沉的气息阴森逼人。男子忽然嗤嗤一笑,那看起来是个绝好的工具。

值得期待阿。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是个最佳的诱饵,这一次,长年寻找的那个猎物一定会自己送上门来。

“同族有难,自然不能见死不救,这就是你的宿业阿!”

男子冷笑着,这时候一声锐利的呵斥突然传来:

“----男人…不,妖怪。在那上面干什么?”

妖怪的目光像刀刃一样四射,搜寻着愚蠢地向自己投来敌意的对方。

只见那人独自站在一条偏僻的小路上,穿着一件黑色的旧僧衣,手上拿着锡杖,头戴一顶僧侣常戴的竹箔斗笠。

“妖孽,既然被我看到了,就不会放过你。”

竹箔斗笠下面的眼眸,含着阴冷的光。

“…哦,不会放过我?你打算怎么做?”

锡杖往地上一敲,上面的小圆环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那声音奇妙地回荡着,膨胀着,向四周扩张开去。

金环的声音织成牢笼套住了妖怪,可那妖怪却毫不在意地嗤嗤笑着。

“——-啊,这里面真舒服…有趣有趣,你心里地仇恨,是向着住在那座宅院里的人的吧?”

妖怪突然用手指向前方,吊起的眼睛敏锐地眯起。僧人一愣,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渐渐变成了嗤笑。

“哦?妖精,你还知道这个?”

“知道…不过,那个老人会碍你的事哦!”

僧人脸上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恨意。

在屋顶上嘲笑般低着头看着他的男子,忽然翩然降落在地面上。

“喂,需要我借你一臂之力吗?那老头我正好有用。”

“什么…?”

“你暗中布置在那所宅里的法术,很容易就会被那老头识破,那是…”

男子轻声一笑,握住自己一绺头发轻轻拽下,黑丝线一般的头发在风中飘荡着。

僧人警觉地摆好姿势,男子看准一个空挡将头发吹向他,僧人大惊,正要后退,却动不了身,一根头发缠住了锡杖上。

锡杖上的小环自己发出当啷的声音,与此同时锡杖开始法力四射。

僧人瞠目结舌,解开缠在锡杖上的头发,依附其上的妖力之深厚让他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你有什么企图?”

阴森的目光检一样射向男子,像是要穿透他一样。男子却像是很享受这目光中的寒意一样,毫不在意地用书摸摸脖子,微微笑着:

“我不是说了嘛,我要那老人有用。而对你不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吗?”

僧人凝视着男子――妖怪,然后又看看手中长长的那根头发。

确实,有了这根头发,自己的法力可以大幅提高。这样,摆平那个碍事的安倍晴明也容易得多了吧。

藤原氏是由安倍一族保护着,只有除去这个安倍晴明,安倍一族也就不足为俱了,那么也就可以向藤原氏下手了。

为了摧毁藤原一族的话……

“……”

僧人眯起了双眼。他大约正值壮年,精悍的面容上刻满憎恨,颧骨枯瘦高耸,脸色很不好。

终于僧人阴森一笑:

“…好吧!”

握住黑发的那瞬,僧人的锡杖发出诡异的当啷声。

出安倍宅沿着土御门大街直着往东,横跨富小路和东京极大路而建的庞大的府邸,就是藤壶中宫的内里皇居(置于宫城外皇居)土御门殿。

土御门殿里住着的是藤壶中宫和侍奉她的女官,仆人,衙役等。

道长的正妻伦子住在东三条殿,所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不会过来。本来这个时代的贵族女子就很少出门。

可是土御门殿附近的鹰司殿是伦子是所有的府邸,伦子偶尔也会去那座宅子看看。顺便的,也会拜访土御门殿,请求与中宫见面并得到允许的吧?必须在这样的事态发生之前想好措施。

站在土御门殿大门前,晴明突然感觉什么冷飕飕的东西扫过背后。

“…什么东西?”

可是这只是一瞬间的氏,之后便没有再感觉到任何异常。大概是错觉吧?

晴明庄重地穿过土御门殿雄伟的大门,门口的卫士却惊讶地拦住这个连随从都没有一个地清瘦地老人,不让他往里走。

“连预先通知都没有就往里闯,真是失礼之至!你究竟是什么人?”

“是左大臣派我来的,必须要证文才行啊”

晴明挠着头嘀咕着,一脸为难的样子。一旁隐身的青龙眯起眼睛像是想说什么似的。晴明对此视而不见,只管请求卫士帮他通报一下。

“请告诉家司大人,就说阴阳师安倍晴明来了。”

带着一脸怀疑的表情,卫士中的一人进了宅子里去通报家司。晴明目送他的背影。

晴明的表情看起来很悠闲,实际上却在仔细观察着整座府邸。

并没有发现有什么特别不对劲的地方,难得北辰星周围的某颗星变暗,跟章子的病没有直接联系?

“…可是…”

可是星星变暗了。直接看到这个变化的是晴明之孙,吉昌之子昌亲。

昌亲的观察能力大概在安倍氏族中也算是相当锐利的吧。虽然在灵力上远不及弟弟昌浩,天分上也比成亲稍微差一点。但是却有着足以弥补自身缺陷的头脑和判断力。

天文博士的吉昌也马上判断此事非同小可。所以藤壶中宫入宫一事被取消了。

突然,一阵细微到只有晴明一人能够察觉的风轻轻掠过。

眨眼间,他的身边又降下一个神将的气息。

稍稍皱着眉,晴明小声问道

“…天后,怎么了?”

[有不好的预感,所以赶来了]

[晴明有我护卫,能有什么事?]

隐身着的青龙冷冷地插嘴,天后有些为难地听着

[不是这样的…要是让你觉得不爽,我道歉]

[老是道歉!]

[……]

这是在晴明背后展开地对话,晴明虽然看不到,却很容易想象得到他两此刻的表情。

晴明挠着脑门,轻声说

“…宵蓝啊,你也得学学怎么温柔说话才行啊”

微微转过头瞥一下后面,只见天后耷拉着脑袋,而青龙则抱着胳膊,忿忿地迷着眼睛,就好像青龙在欺负天后一样。要是勾阵在这里,肯定要一言不发地瞪着青龙了。勾阵和天后看上去年龄相仿,所以比跟别人要关系亲密得多。

不过青龙虽然摆出了惯常的一副臭脸,却没有硬要天后回去,大概也不是真生气吧。

“真是的……”

晴明叹息一声,这时候,慌得脸色都变了的家司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哎呀,晴明大人!您要是通知一声,我们就去接您了。怎么能劳驾您大驾亲自走来呢?你们这些家伙,这位是深受左大臣器重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啊。就算没见过,名字总该知道吧!”

训斥着门口的卫士,慌慌张张把晴明请进门的这个家司,看起来大约和吉昌一般年纪。

“卫士门只是忠于职守而已。请家司大人不要责备他们!是我晴明连个随从也不带,就这么随随便便徒步走来的不好。”

[就是!]

[青龙!]

对于青龙好不客气的发言,天后表示责怪。因为家司在前面引路,所以晴明没法回头看他俩的表情。真是遗憾啊。

“中宫大人现在还病在床上…进宫日期定在四月下旬,要是能在那之前康复就好了,左大臣大人势力虽然大,但后宫终究是女人的天下。我们这种人是没法想象的…晴明大人偶尔会进宫,宫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啊?”

土御门殿的家司是道长的部下,身份属于较低的受领阶层,不够进入内宫的等级。对于他而言皇帝所住的内宫真可谓是名副其实的云上世界了。

“嗯…建筑物本身和大臣大人所住的东三条殿呀土御门殿并没有很大的差别。不过更华贵更光辉灿烂,就像住在里面的人们的性格一样。”

家司很兴奋地点了点头。

“是嘛?……一定是体现出了天皇周围后妃们的性格,那一定是又优雅又美丽的景象啊。中宫大人很快就要成为其中一员了。真是令人期待啊。”

又优雅又美丽的景象。

确实,看起来是那样。

从身后的气息便可以判断出身后隐形着的青龙天后一脸对此无话可说的表情。他们作为晴明的护卫,已经多次踏入那个即使是称作魔窟也不过分的地方了。

“…是啊”

那就这样吧,世界上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被憧憬的东西还是在被憧憬的时候最美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家司是幸福的。

要是知道了后宫里各个后妃所属的女官们之间激烈而阴险的争斗,听到了时不时带着火药味的对话,他就一定不会在有这样的心情了吧。

藤壶中宫此刻正抱病躺在寝殿东侧的一张垂着帐子的寝榻上。

围绕寝殿的走廊和厢房都用板门隔着,以挡住四月里仍有些寒意的风,可是白天整天这么当着,殿内一定是昏暗而阴沉的吧,这样对病人的身体是否不太好呢?

“这一侧的板门上悬窗开着,请跟我来。”

的确,东侧的格棂上悬窗是向上吊起的,下面垂着的帘子在风中飘荡,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的寝榻。因为是白天,有三面的帐子是卷起的,只用屏风遮挡住视线。

从屏风的缝隙,可以看到披在发匣上的富有光泽的黑发长发。

晴明想到了彰子的头发,她的头发也是乌黑润泽,长度超过了她自己的身高。不过自从来到安倍宅之后,她的头发变短了,不再能拖到地上了。

晴明注意到以后曾惊讶地询问过她,这个曾经是大贵族家公主的少女笑着回答道,是因为帮着做家务时太碍事,所以让天一玄武帮忙剪掉了些。

“他们替我剪得很齐,所以我想应该不算难看吧。”

说这话时,彰子把头发拢到后面,像是确认一样用梳子梳理着,目光淡定而平静。

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个本该连头发都由专署的女官来梳理的少女,告白了过去的一切,开始学习新的生活方式。

晴明在走廊上坐好。观察着帘子后面的横躺着的中宫的情况。

这个少女承担了彰子的命运,走向了未知的未来。或许是因为她要走的路还没有确定下来,晴明的占卜显示不出明确的结论。

“家司大人,很抱歉,可否稍微离远一些?”

“哈?…这…但是…”

“我需要稍微用点法术探查一下中宫大人的病情,所以需要全神贯注。身边有人总是有点容易分心…”

“啊,是这样啊。”

家司恍然大悟一样点点头。虽说是初次见面,但这终究是大名鼎鼎的绝代阴阳师安倍晴明,他的话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那么我先退下了,寝榻旁边有中宫大人的几名侍女,有事您尽管吩咐她们。”

“多谢。”

目送着家司离开去做他原来的工作,晴明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

“…有侍女在啊…”

一定是道长千挑万选出来的兼具知性与教养的侍女们吧。她们自然也把章子当成了彰子。

不过下人不可能对中宫直呼其名。她是皇后,身份高的多。如果胆敢直呼其名,一定会被处以不敬之罪,受到降级,流放甚至极刑。

晴明当然没有冒这种风险的打算,恭恭敬敬开口说道

“…中宫大人,是我,晴明”

以前见彰子的时候,晴明也是这样稳重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屏风后面有微微的喘息声,稍隔几秒,纤细的声音传来:

“…阿…晴明大人…”

晴明轻轻低头行礼,旁边隐身着的青龙和天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他们听到过这嗓音,不,是和这嗓音几乎完全一模一样的另一个人的嗓音。

[没想到这么相似…]

天后惊讶地感叹一声,青龙则好像已经惊得张口结舌,晴明眼角的皱纹皱得更深了。

“久疏问候,听说中宫大人身染疾病,令尊托我为中宫大人祈祷,所以……”

屏障的后面,中宫似乎轻轻喘了口气

“…父亲大人阿?…大家,都还好吗?”

晴明眯起眼睛。明白了中宫话里的真正含义,他这样回答道:

“…嗯——-令尊赐给我家的花儿也很好”

“是嘛…”

中宫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喘得厉害。晴明知道看来即使是这么短时间的会话,对她的病也是极消耗精力的。

“我将改日前来为您祈祷康复。有晴明在,您什么也不用担心。”

感觉屏风后面的少女微微露出了笑容。

这时候,一个侍女膝行道晴明的面前,悄悄给他递了格眼色。

晴明明白这是告诉自己不能再继续打扰中宫了。

轻轻点头,晴明向中宫行礼告别,确实,不能打扰病人太久。

晴明正要起身,耳畔突然又传来自己所熟悉的,不过却是发自另一个人口中的声音:

“晴明大人…”

喘息一下,藤壶中宫静静地对晴明说道。

“谢谢您——为了我…”

在别人听来,不过是礼节性地一句谢词。可是在晴明听来,这句话却无比沉重和哀伤,在他的心里久久回荡不息……

晴明向她行了更深的一礼,离开了东侧的厢房。

穿过门,走在长廊上,晴明疲惫地吐出一口气。

改变了命运的彰子,和,同样改变了命运的章子。

因为寄住在安倍府,所以对于晴明来说,彰子更为重要一点。但是,守护章子也是他的余生必须尽到的责任。

“…不过,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时间可活…”

明显感觉到背后投射来的饱含怒火的凌厉的目光,晴明苦笑了一下。

稍微一说这样的话,十二神将马上就会又这么激烈的反应,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的呢?

十二神将聚集在自己的麾下,已经将近60年了。

晴明想起了很久以前,当年的青龙,比现在更爱挑剔。更不会好好说话。相比之下,现在的青龙已经好相处多了。

——-我说,你久非得老是摆着那么一张冷脸吗?久不能别让人来看见你眉间一个“川”字吗?

半无奈地对青龙说这话的时候,晴明正是现在使用离魂术时出现地那般风华正茂。

而听到这话的青龙只是带着不高兴的脸色瞥了晴明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过了脸。

——唉,你啊…

眯着眼看着青龙的晴明,无奈地叹息一声,微微笑着。

——那么,十二神将之木将青龙,我赐给你一个名字吧

年轻的晴明便擅长驱使言灵。爱挑剔的神将们是属于森罗万象地冥冥中地一员。那么言灵对其也能起到作用吧。

神将中,得到自己赐予言灵之名地,青龙是第二个。

很快第一个得到赐名的神将就要回来了。一定,带着复杂的情感,难以理解的思绪,以及,不知所措的眼神吧,该对他说些什么呢……

“……”

突然,晴明停下了脚步。

[晴明?]

青龙诧异地询问声穿过耳膜。

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在背上扫过。

是什么,是谁,不清楚。

可是,肯定有什么正看着自己。

用阴冷灰暗的目光,像是要射穿自己一般地凝视着。

那张嘴扭曲成笑地÷的样子。

刹那间,有什么从身体里向上升腾而起,直穿心脏,弥散到全身。

“啊…”

脑海里白色的闪光灼烧着视网膜,晴明踉跄几下。

[晴明大人?!]

天后惊恐的呼喊在耳内激荡。

拼命地想要保持平衡,却结于站立不稳单膝跪下。

在胸腔内,灼烧感火辣辣的。

[晴明!]

青龙现出真身,神色大变。

“…小声点”

晴明脸色苍白,说完这几个字,深呼吸一口,吸进的空气却剧烈地刺痛了肺部,胸腔的灼烧感更加强烈。

呼吸困难。

[晴明大人,振作点!]

晴明朝悲喊着的天后微微笑了一下。

抱歉,让你露出这样的表情……

“…天后…”

想要说不要紧,晴明却径直倒了下去。

“晴明大人!晴明大人!”

“天后,让开!”

推开天后,青龙把主人背在肩膀上。不由得吃了一惊,什么时候起,主人变得这么轻了?

咂了咂嘴,正要翻身回去,青龙的耳边响起了严肃的声音。

[要是晴明突然不见了踪影,会传出这里有异形或者妖孽害人的谣言,还是把他放在这里,等人过来吧。]

“…天空…咳!…”

青龙怒气翻腾,紧紧咬着嘴唇。

天后用颤抖的眼神看着他。

“青龙,照他说得去做吧,不然…”

“切!”

作为统管十二神将的天空,极少从异界出来的。现在也不是隐形来到这里,而是只向他们传音说话而已。

可是他说的是正确的。如果晴明就这么突然消失了,一定闹的满城风雨的。

青龙压抑着怒气,将晴明放在冰冷的地板上。晴明脸上刻着的道道皱纹,让他痛苦的意识到晴明的衰老。

之前忘记了人类的生命,跟神将们比起来,有多么短暂和脆弱。

不,不是忘记,是自己刻意不去想而已。

“……啊?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您怎么了?”

路过的家司注意到了倒在地上的晴明,大惊失色地跑过来。听到他地呼喊,又跑过来几个侍女和杂役。

“青龙,交给这些人们吧,我们只有…”

只有跟在他身边而已。

天后懊恼地咬着牙,要是天一在,还能施法稍微减轻主人的痛苦。而自己和青龙却都没有那样地本事。

即使是身为十二神将,却原来也是这么地无力地存在啊。

看着家司他们慌慌张张把晴明送进屋里,青龙突然转动视线。

视线落在西侧的围墙上,青龙纵身而去。

“青龙?”

慌忙追赶而来的天后,向单膝跪在院墙上察看四周的青龙问道:

“怎么了?有什么…”

青龙一边谨慎地看着四周,一边压低了声音

“…有一个暗色的影子潜伏着…”

第五章

昏迷不星的晴明,被土御门殿的役人们送回了安倍府。

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

睁开眼睛,最先看见的,是满眼担心地望着自己的妻子

凝视着自己的若菜双眸里泪光闪动,松了口气似的用手捂住嘴,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说好了不会让我流泪的,是吧?”

是啊,可是,自己没有做到——————-

晃眼一般地眯起眼睛,晴明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迷迷糊糊间,坐在他身边的少女轻轻开口道

“晴明大人,认出来了吗,是我?”

晴明被她唤回到现实中,眨了好几下眼睛,辨认着床边坐着的少女

然后轻轻呼出一口气,和蔼地对她笑着点了点头

“嗯,彰子大人”

听到这,彰子带着放心的表情长出了一口气

再看看周围,一脸担心的吉昌和十二神将中几人的面孔映入眼帘

儿子的眼角带着掩饰不住的憔悴

“父亲大人,您已经上了年纪了,以后请不要这样一个人出去了”

“别把我当老人看,我还精神着呢”

[开什么玩笑,年纪一大把了]

发出这冰冷的声音的,是靠在墙上,两手抱在胸前低着头看着晴明的青龙

这一次好像是真的气得利害

朝满脸凶气的青龙苦笑一下,晴明用肘部支撑身体想要坐起来,却被彰子和吉昌拦住了。

“不行,您得继续躺着。”

“您晕倒就是因为过于劳累了啊?父亲大人!”

被两人同时喝止,而且还有天后,天一,朱雀,白虎一系列的神将无声的责备,晴明无可奈何地躺下了,这时候青龙投向他的目光近乎杀气了。

那个是担心的一种表示啊…大概。

“抱歉了啊…大概累了吧…给土御门殿的家司大人添麻烦了。”

看着总算表现地像一个病人一点的父亲,吉昌松了口气,点点头说:

概是我们太依赖父亲大人了吧”

“哦,是啊,说起来我早就不是阴阳寮地役人了,还像这样有点什么事情都来找我是有点招架不住啊。”

“不过能这样很有精神地动嘴皮子,看来是没什么大碍了。好好静养几天,以后还请继续多多照顾。”

“有你这样地儿子吗?剥削年迈地亲生父亲做劳动力!多么冷酷无情啊!”

“不管怎么说,这叫有其父必有其子。”

晴明和吉昌的父子单挑,在一旁观战的彰子听得目瞪口呆。

以前也见过晴明和昌浩的祖孙对决,看起来,晴明吉昌的父子口水战比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阿

晴明苏醒之前,吉昌就坐在晴明的床边,脸色苍白得让旁边的人看了都担心。本来露树也守在这里,因为心疼看护病人彻夜未眠的妻子,吉昌换她去休息了。

昨天,从土御门殿的使者那里听到消息,吉昌当即向阴阳寮的长官告假回到家中。随后听说了消息的兄长吉平也匆匆赶来,彰子便躲到了昌浩的房间。好在晴明的房间是离昌浩房间最远的一间。赶来看望父亲的吉平没有去昌浩的房间,夜半过后,暂且先回自己家了。彰子这才得以守在晴明身边,跟露树两个人一起守了一夜。

“就是因为尽依赖我,所以后辈们才迟迟不能成才,你不觉得是这样吗?天文博士”

“就因为史上罕见的藏人所阴阳师大人还健在,所以要成长的苗子放慢了成长的速度!”

吉昌满不在乎的回答,昨晚他已经向阴阳寮请好了今天一天的假。

皇亲贵族们众人依赖的大阴阳师病倒的消息似乎震动了整个京城,据早上来探望祖父的昌亲说,走到哪里都有人向他询问晴明的情况。

但是,在吉昌看来,贵族们有什么想法他不管,晴明是他挚爱的父亲,地位不比这更重也不比这更轻。

“总之,您倒在土御门殿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请老老实实躺着养病,我要去跟大臣大人报告情况去了。”

“老躺着很无聊的…”

“依儿子愚见,您要是不听忠告非要起床的话,那边的十二神将青龙殿下只怕就要爆发了!”

“晤……”

伸出手掌向青龙一摆,吉昌严肃地正告晴明,这下晴明只有投降。事实上,青龙青色地眼眸已经在射出冰刃一般地寒光了。

不光他一个,其他神将也明显地在用视线责备着晴明,连彰子的神情也跟他们一样。

晴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表示放弃。

看着晴明乖乖地合上眼睛,吉昌将剩下的事情托付给十二神将们,走出了房间。

在离房间稍远的地方站在,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太好了…”

一手贴在额头上,一边低声喃喃着。

晴明已经算是高龄了。这一次万幸能够醒过来,若有下次呢?光想一想都觉得可怕。

吉昌没有关于母亲的印象。小时候曾经央求扮演母亲职责的天后,用水镜映照出母亲的样子给自己看过。水镜里出现的是天后曾经亲眼见到的母亲的容貌,依在父亲身边的母亲并不算特别漂亮的女子,但是却有着温柔亲切的笑容。

因为没有关于母亲的印象,所以更加珍惜父亲。和他同龄的人很少有父母健在,在这个时代晴明算是相当的高寿了,所以即使哪天有什么万一也不为奇怪。

虽说早已做好这样的思想准备,可是到真有事情发生的时候,还是会有天塌地陷一样地感觉。

“…吉昌大人…”

略有些迟疑的声音让吉昌诧异地回过头去,只见彰子正关切地抬头看着自己。

“彰子大人…抱歉,家里搞得一团糟。”

“没有,晴明大人有天一他们照看,您早点歇息吧,昨晚不是一晚没睡吗?”

“我不要紧。到是彰子大人,因为吉平兄和昌亲的来访,让您很不方便吧…”

彰子摇摇头

“没有关系。好在晴明大人看上去没有什么大碍,放心多了.”

她也担了不少心呢,看着如释重负的彰子,吉昌温和地笑笑

“不要紧,他好歹也是狐狸的儿子,不会那么容易有事的。”

大概,比谁都更希望想信这句话的,就是吉昌自己吧?

吉昌和彰子出去之后,晴明睁开眼直起身来。

青龙无声地向他投以责备的目光,晴明却对此故意视而不见。天后白虎都用跟青龙同样的目光看着他,最终拗不过他的朱雀给他拿了个靠垫。

“…青龙,天后。我倒下的时候,你们察觉到什么了吗?”

两个人的神色一下变得严峻起来。天后回头望望青龙。

身材挺拔的青龙站在原地,青色的双眸闪着锐利的光:

“有一个暗色的影子。”

简短的回答一声,青龙眯起眼睛:

“你不是简单的生病,晴明,你自己心里有数吗?”

之前没有听到过这个情况的神将们,纷纷惊愕地看着青龙。

“怎么回事?”

“你是说这是向晴明宣战的术士或是妖怪干地吗?”

白虎朱雀依次开口。回答的是晴明。

“晤…究竟是什么我也不清楚,只觉得有谁的视线射了过来。然后…”

晴明用手贴在胸口

撞击感从自己体内产生,贯穿了心脏,惊涛骇浪般席卷了全身。

突然间,那个初春的夜晚回荡在夜幕里凝重的声音,重新在耳边响起――

---快了

不同与人类的神,或许已经预见到这些

可是,做为人,他甚至不能知道这些预测究竟有几分正确。

一个多月没见到面的小孙子的脸,在脑海里浮现。真想听到那久违的充满活力的声音啊。

遥远的河畔有人正等着自己,他知道,也知道得尽快去了,可是这边,他还想多呆呆。

“…晴明”

一直没有开口的青龙,吐出冷冷的话语:

“不管是什么原因,你的体力已近极限。不要告诉我你自己没有这个自觉!”

屋里一片寂静。青龙所说的是十二神将全体共有的感觉。而晴明自己也感觉到了。

他所使用的离魂术消耗了太多的咒力和生命力。如果只是偶尔用一两次的话还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他使用这法术太过频繁了。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他以年轻时的姿态出现时所拥有的强大的灵力,是以他的生命力为代价换来的。

晴明是十二神将的主人。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主人缩短自己的寿命。

“以后不要再为那个孙子使用法术了!”

甩下这句话,青龙便一下子消失了。大概是有话要对留在异界的同胞们说,回异界了吧。

在场的其他几个神将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吧。可是却知道这是与主人的意愿相矛盾的,尊重主人的意愿的他们不知如何开口。

打破令人窒息的沉寂的,是老人清朗的笑声:

“…真是的,一把老骨头了还不让我想干什么干什么,真是死脑筋!”

一脸为难地闭上眼睛,一手贴在额头上

不知为什么,鼻子酸酸的,眼角那么的热…

夜幕。如同黑漆涂抹过一般

风比起初春时候略添了几分暖意,吹拂着她的脸颊

感觉到有什么在风里降落,闭目端坐在船形岩上的贵船祭神高龙神睁开了眼睛

一个纤瘦的身影出现在她坐的岩石前

高龙神睁大了眼睛,认出了眼前的身影

“你是…晶霞…!”

晶霞似乎很满意自己让神吃了一惊。微笑着翻身飞上天空。在空中盘腿而坐,雪白的手腕交叉抱在胸前,身上只穿着很薄的衣裳,左手腕和足腕上带着古朴的银镯,脖子上也挂着一串剔透的饰物,最大的那枚玉石带着浅浅的蓝色装点在她的胸前。

长过腰际的银色头发在风中飘舞,青灰色的双眼正视着高龙神

“---我有一个请求”

端正的面容上带着微笑,晶霞用柔和而郑重的声音接着说下去

“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请你不要插手”

出乎意料的请求,让以手托腮做洗耳恭听状的高淤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好过,弄出点让我吃惊的事情最好不过”

“…这么多年你还是这性子呢”

高淤期待地一笑,又诧异地侧着头问

“这么多年你在全国转悠,往我这边却是一步都没转过,这次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晶霞的表情变得忧虑。沉默了一会,垂下眼睑,青灰色的眼睛望着远方

“…很多,麻烦的事情要发生了”

“要?你是说还没发生?”

“虽然还只是我的推测,但是…”

摊开手,耸了耸肩膀,她叹了口气

“花了那么多心思,好不容易把那家伙的视线从京城引开的…”

望着延绵在山脚下的都城,她眯起了眼睛

“…这座城里有我的同族,那家伙好像发现了这一点”

高淤若有所思地看着旧友

“同族…”

“嗯,把他们卷进来实在非我本意,可惜那家伙才不会考虑这一点”

而且

“只要能逼我现身,那家伙肯定会不择手段。他在出云发现了族人的后裔。肯定会顺着线索找到京城来,真是麻烦哪”

“这么说之前的心思算是白费了?”

“看起来你好像很期待的嘛,高淤。真想让你也分担一般苦劳啊”

“谢谢,免了吧。还是在旁边看着最有意思”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也就是来和你打个招呼。不然又该生气了”

友人无奈的话语让高淤低声笑了笑。突然改变了话题

“京城里,有个很有意思的人”

晶霞看着她,不等她作出别的反应,高淤便眯起眼睛接着说了下去

“有意思到了让我允许他称呼我为高淤的,一个孩子”

“哦?那就难得了”

神族以外的得到允许称呼高龙神为高淤的,之前一直只有晶霞一个

“现在还远在西部的出云,再有一个月就该回来了…你不想见见吗?”

“如果有缘,不需要你安排也会见到的,按我的想法…”

浮在空中站起身,晶霞凄然一笑。

“不管怎么说,也想见见他,那可是被你夸为‘有意思’的孩子,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力量…”

“哦,这也有道理”

似是对老友的话深以为然,高淤朗声而笑。

第六章

代替卧病的晴明,由安倍吉昌进行了祈祷藤壶中宫早日康复的法事,在此功效下,中宫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在比预定时间推迟甚多的四月下旬入宫了。

然而,中宫的病并未完全康复,并且时常卧病不起,于五月上旬又退回了土御门殿静养。

“天一”

正在打扫着昌浩房房屋的彰子,回头看着身边给她帮忙的神将

“嗯?”

“昨天听说章子大人大约十天前退回了土御门殿,是真的么?”

彰子的脸色很认真。

天一眨了眨眼睛,小心地尽量选择能让她宽心的措词,安静地回答道。

“确实是有这样的传言,说她的病比较严重,几乎天天都卧床不起。”

“是吗?”

彰子带着沉重的脸色叹了口气。

天一略带诧异地望着她

“不过,公主这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哦,杂妖他们那里啊。最近每天晚上都到围墙外面来。”

“…………是嘛。”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家伙们确实是麻烦。得早些想个对策才是。

天一一副思虑的表情,彰子抬头看着她,突然注意到原来天一和晴明他们差不多高呢。

可能是因为跟她时常在一起的朱雀个子太高,所以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原来天一的个子比一般女孩要高得多。说起来,勾阵比她更高。**则比勾阵还要高好一截。抬头看他的时候脖子都要仰酸了。玄武和太阴比彰子个子要矮,那是因为他们总是以孩子的样子出现吧。

十二神将既然叫“神将”,那就是神的眷属,所以基本上个子都那么高吧。

一边漫无边际地遐想着,彰子继续开始了打扫。

每一天,彰子都要打开昌浩的房间的门窗通风,扫出房间里的灰尘,用干布擦净地板。昌浩房间里杂乱地推放着很多书,扫除的时候,彰子就顺便替他分类放好。有些书名太难不认识,彰子便请教神将或者晴明,现在已经收拾地很有条理了。

昌浩藏起来的衣服,在进入五月前都缝补好了。现在正瞒着露树每次偷偷拿几件洗净。

“……这个做完以后,再做什么呢?……”

要是在做完之前昌浩就能回来,那该有多好。

久违了的罗城门,比印象中的更加饱经风霜。

当然这其实只是昌浩记忆不够清晰而已了,只是一两个月的时间,不可能有太大变化的。

可是,差一点,自己就真的再也不能见到这座城门,再不能从这城门底下穿过了。

“啊——回来啦”

在感慨万千喃喃自语着的昌浩身边,成亲一边活动着颈部关节,一边发出感叹:

“我回来了,我的家。”

“兄长,现在还不能回家”

对于弟弟的提醒,成亲露出满心不乐意的神情。

“唉?我想先回去的阿。家里的大儿子、小儿子、女儿、岳父、岳母、吓人奴婢大家都翘首以盼等着我回去啊”

“……疏忽了吧,把嫂子漏了吧?”

“那是你的错觉啦”

干净利落地否认事实,成亲撇了撇嘴。

“她当然在等着我啦,没必要一一罗列出来。”

成亲一个人嘟哝一句,遗憾的是没有传到昌浩的耳朵里。

昌浩一边叹了口气,一边低头看着脚边。

“终于回来了呢,小怪”

在自己脚边拖拖沓沓走着的小怪,抬起头眯起了眼睛。

“是啊,回到京城了呢……”

回到了晴明所在的京城。

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想要询问。都是自己必须要搞清楚的事情,可是从哪里问起好呢?发生太多的事情,自己心里还是一片混乱。

缺失的记忆,以及模糊的记忆。必须要搞清楚的事情,不可以知道的事情,以及,必须领悟到的事情。

晚霞色的眼睛流露出复杂的感情,微微颤动着望着昌浩。

这是小怪恢复记忆之后便常常会有的眼神。在昌浩的胸中,感情的漩涡波兰汹涌,他唯有拼命的压抑着自己的情感。

昌浩在心中低语

“……虽然连我也不能全部回答你的疑惑,可是…”

可是如果是在以前,小怪第一个询问的,肯定是昌浩吧。

昌浩默默地伸手抱起小怪,感觉到它紧张的一瞬间身体僵直,昌浩眯起了眼睛。

“……干吗干吗?突然抱我干吗?”

“担心你是不是累了嘛,我很温柔的哦。”

昌浩故作轻松的说,小怪眨巴了几下眼睛,摇了摇尾巴。

“笨蛋,担心别人前先考虑考虑自己的事吧。我才不累呢,我怎么也比人类体力要强啊。”

“是——吗?”

“是——啊!”

挣脱昌浩的手,小怪自己啪嗒啪嗒地走着。它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显得那么遥远。

好像胸中被剜去一块一样空落落的,昌浩带着寂寞垂下了眼帘。

没戴乌帽的脑袋,突然感觉被一只大手抚摩着,抬起头,成亲温柔的望着自己微微地点了点头。

“……嗯”

不要紧。因为,它就在自己伸手就能触到的地方,陪着自己呢。

这一切,隐身的十二神将太阴和勾阵默默地看在眼中。

拽着十二分不乐意的成亲,昌浩一行抵京后首先去了阴阳寮。

途中昌浩梳好发髻带好了乌帽。

两人穿的都是非正式的狩衣和狩褂,因为是刚从出云回京,所以阴阳寮的人想必不会太计较了吧。实在不行可以请守门的卫士把里面的人叫出来代为传递一下报告书。

“喂,昌浩。还是让我回去整理一下装束吧。”

“这是工作,工作。兄长,身为历博士不以身作则可不行啊。”

“哇!你怎么跟昌亲一样的台词。”——

抱头的兄长和按住额头的三弟。

小怪在一旁半睁着眼睛看着,和旁边的勾阵眼神交汇着,它耸了耸肩。勾阵沉默地朝它苦笑了一下。

太阴躲在勾阵身后,时不时地偷看一眼小怪的样子。

“……有点、还是有点……唔—”

虽然没有腾蛇那么可怕,但并不是说完全感觉不到害怕。看来长年刻在心中的恐惧心理不是那么容易克服的。

“我想,我先回去了,先告诉晴明你们回来的消息”

“啊,那样也好。…真好啊,能不能顺便也跟我家人说一声。”

太阴在成亲面前现形问道。

“去倒是也可以,可是你家有谁能看到我啊?突然现身吓坏人你可别怪我哦!”

“这个…”

成亲无话可说,太阴撇下他不管嗖地腾空而去。

“再见,小心着点,在安倍府等你们。”

他们现在正沿着行人众多的朱雀大道的北上,没办法向她挥手,所以只是目送她离去。

昌浩抬头看着天空。夏天的太阳已经升过了天顶,正开始向西方倾斜。

“……到夏天了啊。”

离开京城向出云出发的时候,差不多同一时刻的太阳比现在更偏西点,熊熊燃烧着,染红了半天的天空。

从罗城门沿朱雀大道北上直走尽头是皇城大门朱雀门。不过位于东边的美福门比朱雀门离阴阳寮更近一些。如果再多绕一些路,郁芳门呀待贤门离阴阳寮的距离更近。不过为了省得绕路他们选择美福门,朝美福门守门卫士说道。

“请向阴阳寮的人通报一声,说出差的历博士和直丁回来了。”

刚好其中一个卫士认识成亲的脸,马上替他通报去了。

他两果然没有得到允许进入皇城,大概是打算让谁来取成亲在出云时写好的报告书,回去递交给阴阳寮长官。

昌浩在离大门稍远的地方抬头看着围着皇宫而建的宫墙,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带着几分怒气叫着自己的名字。

“昌浩殿下!”

昌浩瞪大了眼睛,收回了视线朝美福门里面望去,来人穿着直衣狩褂,乌帽子永远戴端端正正,一张一丝不苟的脸瞪着自己。

“……啊……”

昌浩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跑到一脸愕然的昌浩面前,藤原敏次食指一挥。

“难道你不知道,这种时候,就应该像成亲大人一样意气风发地站在那里吗!像你这样,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看着宫墙之类的,我们整个阴阳寮的士气都会受到怀疑的。”

“啊?”

“啊?”

被对方用上扬的语调反问,昌浩慌忙改口。

“啊,不,对不起,以后一定注意。”

“知道就好。”

愤然说完,敏次转身向成亲回话。

“博士,失礼了。您有什么吩咐?”

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成亲,颇有兴趣地眯起眼睛看着敏次。

“那么,请替我把这份文书交给长官。我们今天就先回家了。帮我转告一下,就说如果日子好就明天,否则就依照历法另则吉日进宫。”

“是。对了,也许是我多事了,有件事我想还是先跟您说一声比较好…”顿了顿,敏次看了看成亲,又看了看凑近过来的昌浩。

“实际上,藏人所阴阳师晴明大人,一个月前突然昏倒,现在还在病床上躺着…”

“啊?”

昌浩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成亲睁大着眼睛注视着敏次。

过了一会,成亲回过神来,极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努力开口道。

“……有生命危险吗?”

“这应该没有,不过,毕竟晴明大人年事已高,所以大家都很看重此事…”

世界安静下来。

——————远远地,有谁在说着什么。

突然间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昌浩的脑子里一片模糊。

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现实感,就好像在坠下深渊前,勉力想要在一根细细的绳索上保持平衡。

是谁,在说什么。

心脏跳得那么剧烈。

血液在倒流,手脚突然变得冰冷。

想起回忆起最后见到的那张脸,昌浩拼命地在记忆里搜索。

祖父的脸。从自己出生起就不曾有过什么变化地,刻满了皱纹地脸。

想起来的是这副面容,但是定格在眼前地却是使用法术时出现地那个青年。

而声音呢,从幼年时起,呼唤过自己几千次,几万次的声音呢?耳边响起的却是这一句:

————昌浩,去追尸鬼。————快去。……我们约好的不是吗。

因为,这是昌浩最后听到的爷爷的声音。

对着不堪忍受攥住了自己衣袖的小孙子,他微微地露出了笑容。

这是昌浩见到的最后的爷爷的身影。

“……爷爷…”

昌浩用嘶哑的声音喃喃着,这时,有谁用手拍了拍他的背。

惊讶地抬起头,看到的是一脸担心的成亲和紧抿着嘴唇的敏次的脸。

敏次带着复杂的表情,欲言又止。

“那个……”

他不住地眨着眼睛,像是在心里不住地斟酌着措词,最后终于一字一句地小心说道:

“听吉昌大人…昌亲大人说,是因为家人十分担心所以才一直躺在床上的。晴明大人自己其实觉得没什么大碍,精神很好。而且他可能也是太挂念被派往出云的成亲和你了,所以只要见到你们平安回来了,一定…”

“……嗯……”

昌浩握着拳,低下头。

“嗯,嗯…”

意识到自己失态的敏次,带着歉意抬起头看着成亲。

“那么我就去呈送这份文书了。”

“啊,谢谢你告诉我们这消息,我们也有了思想准备。是吧?昌浩。”

拍拍弟弟的背,成亲泰然地露出微笑。不管发生什么事,即使身处惊涛骇浪之中,他也决不会惊惶失措,即使那只是从表面看上去是这样。

昌浩沉默地点点头,敏次则低下头。

目送着匆匆离去的成亲昌浩,敏次沮丧地陷入了自我厌恶中。

“……唉,我应该说得委婉一些。”

虽然是出于好心想让他们有所心理准备,可是结果却好像适得其反。

“我还远远不够成熟啊……”

敏次无精打采地喃喃自语着往皇城内的阴阳寮走去,因为他没有见鬼的能力,所以没能看见刚才一幕。

听到敏次说出晴明倒下的消息,比成亲和昌浩更为惊愕的是一旁的小怪和勾阵。

它忘记了呼吸,背上止不住地打颤。

人类的脆弱,他们都清楚。而他们的主人,作为一个人类,已经活得够长了。而且还勉力使用各种法术,即使明知道超过了咒力的限度。

这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他们不是不知道。

隐身在一片的勾阵强压住心里的波澜,狠狠咬住了嘴唇。

“————晴明…!”

小怪带着比勾阵更阴郁的神色,把所有的话都咽在了肚子里。

每往前走一步,便离想念中的安倍府更接近一些。这本该是让人高兴的事,可是昌浩的心情却随着距离的缩短变得越发沉重和阴沉。

脚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胸口堵得厉害,几乎让人窒息。

想见可又怕见。

昌浩的手在胸口紧握。

早想过,要好好道歉。见到爷爷马上道歉,肯定会挨顿批评,可是昌浩心目中的爷爷总是一副超然出尘的样子,总是有活力生机,一点都不像一个老人。“………怎么办呢”

没脸见他啊。

看着一路垂着头歪着脸的昌浩,小怪哽着声劝着他。

“不要紧,不要紧的。……晴明怎么可能轻易有事呢。”

可是连这么断言的小怪自己都是笼罩在沉重的氛围中。

隐身着的勾阵交互看着二人静静地叹了口气。先回去的太阴一定已经知道这事了吧,从太阴没来报信这个情况,勾阵推测晴明病情并不是非常严重。

可是勾阵也知道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推测而已。

远远的,已经可以看得到安倍宅的大门。

“……”

昌浩不由得停住了,脚底像生根了一般,一步也迈步出去。

“……啊”

低低的一声,正诧异间,太阴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彰子的面前。

“回来了。”

“真的?”

彰子喜出望外地问

太阴回头正要回答她,彰子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冲向了门口。

“啊……”

留在原地的太阴伸手抓了个空,有些茫然的看着四周,伸手挠了挠后脑勺。

看彰子径直冲向门外的样子,可知她盼昌浩回来盼得多厉害。

彰子曾不断地问过太阴昌浩的情况,可是太阴只是回答说见到他本人就明白了。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不知道什么缘故,昌浩‘看’不见了…”

叹了口气的太阴,突然连眨了几下眼睛。

“……啊?莫非和昌浩一起…”

太阴没有说完这句话,脸色却一下子变得煞白。

“坏、坏了”

太阴慌张腾风而去,意料中的事态果然展现在了眼前。

敞开的大门口,一个身影愣在那里。

急急忙忙跑出来的迎接昌浩的彰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望着对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紧张的气氛充斥着整个场面。

好容易打破沉寂的,是姗姗来迟刚走进大门的昌浩

走进门感觉到气氛不对劲的昌浩和小怪,徐徐抬起之前一直低垂着的视线,顿时都傻了眼。

“啊………”

“坏了……”

听到两人的嘟哝声,像座塑像一样呆立着瞪着彰子的成亲慢慢转过了身:

“………昌浩”

“啊,啊…”

昌浩只想赶紧逃跑。

成亲面无表情的面对着昌浩,用右手指着彰子。

“……那是谁?”

彰子的肩膀微微一颤。

面对意想不到的局面,昌浩的嗓子像是打了结,开合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完了,没想到……”

勾阵也是满脑子晴明的事,没考虑到这一点,站在彰子身后的太阴和她目光交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寄身在安倍府中半年之后,一直不为外人所知的彰子的存在,终于暴露在了外人面前。

“……这事暂且先不说,呆会儿我再好好问你”

从昌浩,彰子以及十二神将的态度中,成亲大致猜到了什么,半睁着眼看着弟弟说。

“先看爷爷去,还有……那边的公主。…”

“啊,什么事?”

彰子一个激灵,成亲对她笑笑说。

“家父吉昌,还在寮里吗?”

“啊,是的,大概要到傍晚才能回来。”

“那么家母露树呢?”

“刚去市场了。晴…晴明大人在屋子里休息。”

“…………是吗?那正好。”

成亲微微一笑自语一声,感觉到他目光里的寒意,昌浩向右一转便想要逃跑,可惜却被成亲先一步察觉,一把攥住了后脖颈。

“哎呀?昌浩,你要去哪儿?我是担心爷爷的身体回来看看,个÷等见过爷爷之后,还有好多问题要问你呢。”

“啊,嗯,呃,那个…”

“——腾蛇勾阵,你们两个也别跑啊!”

正要溜走的勾阵和小怪也被叫住,让成亲盯着,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来

“行李暂时放着,替我看着点。”

成亲将自己和昌浩背着的行李随手仍在地上向里面走去。

目送着被成亲拽着的昌浩,以及跟着昌浩的小怪,勾阵显露出少见的愁容。

彰子脸色苍白的用手捂着嘴,太阴围着她拼命地劝说着。

“没关系,没关系的。成亲也是吉昌的儿子嘛。头脑又好,知道原委的话肯定不会到处宣扬。”

“可是,可是,父亲和晴明大人都嘱咐过我……”

自己太过兴奋,完全忘记可能有别的人进来

为了守住秘密,父亲严厉叮嘱过彰子,千万不可以引起别人的注意。为此,在正月安倍家客人较多的时候,她还特意搬到别的宅子躲避一段时间。

安倍家的人因为职业的缘故,和高官显贵经常有来往,藤原道长的势力现在是稳如磐石,但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点也疏忽不得。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越少越好。

不过,细细一想,幸好对方是成亲,还好。

“确实,如太阴所说,成亲肯定是不会到处宣扬的。可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疑,是不是该告诉他实情呢?”

“勾阵”

勾阵用梳子帮彰子把前面的散发梳好,劝慰地对急得快要哭出来的彰子一笑。

“别担心,彰子大人。成亲是吉昌的儿子。三兄弟中间就他最精明了。”

否则他也很难在充满尔虞我诈,钩心斗角的作为政治中枢的皇城内,在以各种方式介入政事的阴阳寮里站稳脚跟。

“只是……”

勾阵抱着胳膊,半睁着眼睛露出些犯愁的神色:

“之前一直被蒙在鼓里会不会生气呢……这也没有办法啊。”

昌浩忍不住抬头看看径直往里走着的哥哥的背影。

连背影都带着怒气。

“……那个,成亲”

小怪想替不知所措的昌浩找借口辩解,刚开口成亲却停下了脚步,小怪不由得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爷爷,成亲和昌浩回来了。”

听到成亲这句话,昌浩和小怪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晴明的房间门口。两人算是都急糊涂了。

“啊,回来了啊,快,快进来。”

“嗯。”

大概十二神将太阴早已报过信了,对于突然回来的成亲他们,晴明一点也没诧异,爽快地把他们叫进了屋。

推开门,风吹了进来,冷冷的气流从对着庭院打开的悬窗那里流了出去。

晴明躺在放置在书籍和文案旁边的床上,身边有天后守着。十二神将似乎是轮番守在晴明身边。

看到昌浩和小怪的身影,天后轻轻皱了皱眉,隐去身形悄然离去。小怪摇了摇长长的尾巴,什么都没有说。

晴明似乎只是躺着而没有在睡觉。可能刚才是在和天后聊天吧。细细看看,枕畔还放着一些书籍,大概是打发时间用的。

向离家数月的两个孙子招招手,晴明慈蔼的笑着。

“平安到家了啊,好好,去过寮里了吗?”

成亲在床侧坐下来,回答道。

“嗯,在那边听到一个阴阳生说爷爷生病的消息,所以连忙赶过来了。”

“连自己家都没回就直接赶过来的吗?这在你很少见啊。”

“我也算是爷爷的心爱的孙子啊,要是先回家后来这边会被说成什么我很清楚的。”

成亲装模作样的回答逗得晴明大笑,听到他的笑声成亲暗自松了口气,还好,真的没有什么大碍。

安心的舒口气,成亲转头望向从刚才就一直沉默着的昌浩。

昌浩端坐在比成亲靠后的地方,垂着头,抓着膝盖的手指苍白。旁边的小怪也一言不发的低头看着地板。

在出云从昌浩那里听说了详细情况的成亲无奈地耸了耸肩。回头和正苦笑着看着自己的老人四目交视。

啊,是这样啊。

成亲感到一种近乎于悲伤的情感,眯起了眼睛说

“……看到您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我先回去,回头再和昌亲一起来看您。”

“是吗?你也很忙啊,辛苦了。”

晴明点头回答。

成亲突然坐正身体询问道

“——对了,刚才那女孩是谁?”

晴明眨了几下眼睛后,面不改色的回道。

“成亲啊,不想告诉人的秘密谁都有个一件两件三四件的,不是吗?”

“爷爷的秘密,五件六件七八件都有的,我承认是这样。不过要是直接去问那姑娘似乎有点于心不忍…我突然想起以前听到的杂妖们之间的一些谣言。”

“既然是谣言还不采取对待谣言该有的态度?你还是不够成熟啊。”

“哈哈,被您抓到个漏洞。……不过。”

爽朗的笑声过后,成亲脸色变得认真起来。

“入宫的藤壶女御,哦不,现在已经是中宫了。传说中具有很高见鬼之才的中宫,居然完全不具有这个能力,我很久以前就在怀疑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成亲搔了搔头,接着说下去。

“我以前曾有一次陪岳父去东三条殿出席一个宴会。当时遇到一个年龄尚小的公主躲在栏杆后面偷看宴会的场景。”

注意到成亲发现了自己,少女慌张离开。她跑向的方向是东北对屋。也就是藤原道长的长女彰子所住的地方。而且年龄也差不多。那么那个少女大概就是彰子吧。贵族家的女儿平时都在深闺里很难见到,成亲回去后还跟妻子说起过此事,所以印象很深刻。

“虽然当时年纪尚小,但是五官长相却十分可爱,所以我记得很深…不过,比起我家女儿来,还是差了点吧…”

成亲不住地点头。

晴明叹了口气回答道。

“……是一朵有些退了色的紫藤花。必须小心谨慎地守护它开下去。”

这一句已经说明了一切

成亲默默地行了个礼,拍拍旁边身体僵硬的弟弟的肩膀说。

“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啊。再见。”

昌浩勉力的动着僵硬的身体点点头。

“我走了,改天再来拜见父亲母亲”

成亲明朗的声音消失在门外,门被啪地拉上了。对流的风一下子停了下来。

昌浩攥着膝盖,努力想着要说的话。

那些不说不行的话。见到爷爷之后必须要说的话,为什么现在一句都想不起来?百般感情在胸中交织在一起,梳理不清,昌浩都不敢抬头看爷爷的脸。“……………”

紧张地闭住眼睛呼吸不得的昌浩,耳边响起爷爷和蔼的声音。

“……见到奶奶了……?”

昌浩一惊,抬起头来。

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

怎么想都想不出来那张祖父的脸就在眼前。

昌浩拼命忍住胸中翻腾的感情,使劲点点头。

“……嗯……”

“是吗?……温柔吗?”

“……嗯……”

回答声发着颤,难以抑制的情感在胸中膨胀,化作眼眶里的热气,模糊了整个视线,“…她说,快回去吧,我来推你一把…”

在河边遇到的那个和蔼的人,对已经放弃的自己这么说

啊,是了,回来见到爷爷首先必须要说的那句话,想起来了。

“对…不起…”

“嗯?”

“…我…提出了…很过分的,请求…”

晴明眯起眼睛,看着拼命从嗓子里挤出声音的幺孙。

“……啊…昌浩真是个傻瓜呢。”

“嗯…”

晴明朝坐在离自己稍远的地方的昌浩招招手。昌浩擦拭了好几下眼角,膝行到晴明身边,晴明伸出干瘦的大手轻轻拍拍昌浩的脸颊。

“真的是傻啊。……自己明白的话,以后再也不要那样了啊。”

晴明从很久以前起就不怎么爱厉声训斥别人,因为那样做的人另有人在。所以晴明选择了用说教让昌浩自己醒悟的方法,当然也不是完全不训斥,但终究是这种说理式的教育占了多数的――昌浩到现在才发觉这一点。

“幸亏回来了吧……?”

“嗯……嗯……”

昌浩边大颗大颗地掉着眼泪,一边连连点着头。晴明疼爱地看着他。

能再次见到这个孙子,再次听到他的声音在耳畔想起,真是太好了。

视线向旁边滑过。

旁边的小怪从进来起就一动都没有动过。

顺着晴明的视线,昌浩明白什么似的。

“……我先出去一下,回头再来向您报告。”

揉揉红通通的眼睛,昌浩起身。一脸惭愧的低着头走出了门外。

“真是会折腾人的家伙呢,一直都挺安分的,突然变得这么能折腾了。”

晴明用轻松的语调引它开口,小怪却只是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晴明叹了口气口气。

“——红莲”

小怪的背,剧烈地颤抖着,长耳朵晃动着,晚霞色的眼睛无声地望着晴明。

那眼神,真像个迷了路的孩子啊。晴明向它招招手:过来吧,在那边够不着。

雪白的四肢小心翼翼地凑近。

为了不给躺着的晴明加重负担,小怪走到晴明肩膀的位置,眨了眨眼睛,额顶的印记微微闪着光,表示没有施以封印。

“那臭小子,果然那还是半吊子啊。封印术还是我亲自教的呢……”

“——我有事请想问你。”

“是吗?可是在那之前,先听我说一句话。”

晴明向紧张的小怪伸出手,一边轻抚着它白色的脑袋一边说。

“…欢迎回来。一直在等着你呢,红莲。”

静静地,稳稳地回响着。

和当初赐给这名字时一样深沉的声音。

第七章

洗过脸的昌浩走进自己的房间,却遇到了抱着自己的行李,无精打采低着头的彰子。

“彰子,怎么了?”

彰子一惊,抬起头,望着昌浩的眼眸颤动着,像是就要忍不住哭出来。

“啊,彰子?怎么了,怎么一副要哭的表情?”

慌忙在她身边坐下,昌浩环视着四周,十二神将太阴勾阵应该在这里,也许可以问问她们彰子怎么了。

可是屋里没有她们的气息。也许是隐形了吧,所以现在的自己完全不能感觉到她们的存在。

“刚才那个人,是昌浩的哥哥,是吗?”

“埃?啊,嗯,是的,那时最大的哥哥成亲,比我大十四岁。”

“怎么办啊,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的”

明白了彰子在担心什么,昌浩安慰她说:

“这事啊,不要担心。兄长是口风很紧的人,而且,他好像已经猜到彰子是彰子了。”

“啊,真的?!”

“啊,是啊,正因为猜到是彰子,所以绝对会很慎重的。虽然对于之前没有告诉他,他有些生气”

因为是背对自己说的,所以他的沉默实在是最可怕的。虽然兄长高大的脊背给人可以依靠的安全感,自己一直很喜欢,但是像这种时候却让人头疼。

“真的?”

彰子半信半疑的望着昌浩。昌浩“嗯”了一声使劲点点头。

“是吗嗯,我明白了!”

彰子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紧接着又突然睁大眼睛,抬起头:

“昌浩”

“嗯,怎么了?”

彰子的眼眸又一次颤动着。

这次又是怎么了?昌浩调整了一下坐姿做好准备。

将手放在胸前,彰子微微笑着:

“欢迎回来!”

一句话储户昌浩的意料,他愣了愣,这才想到:

是啊,自从二月最后那天离家以来,和彰子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想到这,昌浩的心突然跳的剧烈起来。

眼前的这个人,自己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呢。

在出云,自己最痛苦最悲伤,心痛得难以忍受,难以排遣的感情充斥心头的时候,彰子好像知道了自己的痛苦一样处现在了自己的梦里。

虽然知道那只是梦境,可是自己却从中受到了多大的安慰啊。

本来回不来的自己,最终能够把回来的信念坚持到底,彰子的话语也是原因之一。

各种感情在心头交织,昌浩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最终他屏息慢慢地答道:

“嗯,我回来了!”

彰子点点头,眼睛里泪光闪烁。察觉到昌浩的视线,她不好意思的捂住嘴:

“抱歉,我太高兴了虽然在梦中见过你,相信你一定会过得挺好的。可终究不是真的见面,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过得好”

“埃?”

昌浩一脸诧异的神情。彰子的目光里带着些羞涩。

“晴明大人教会了我一个咒语,可以梦到想见的人你该笑话我了吧?”

昌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也,做了那个梦了。对不起,能见面真的很高兴,那样的温暖真的很让人喜欢,可我,却逞强没有好好面对你。

彰子惊讶得看着沉默了的昌浩:

“昌浩,怎么了?”

“啊,没,没什么。对了!”

昌浩像想起什么似的,把彰子膝盖上摆着的自己的行李拿过来,在里面翻着,找到目标后,眼睛一亮:

“啊,在这。”

“什么呀?”

彰子朝昌浩手中望去,只见昌浩从行李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皮袋。

“回来的路上路过一个叫做玉造的地方,在那里看到的”

昌浩抿着嘴,松开皮袋上的绳子,从里面倒出一个串着小块玉石的皮绳来,放在手掌上递给彰子。

“抱歉,虽然不是特别好的东西送给你。”

那是一颗磨得圆圆的玛瑙,小小的,近乎橙色的浅红色底子上带着些白色的纹路。正如昌浩所说,并不算得上上好的材质。

小小的丸玉直径大约三分,中间穿孔,两边串着装饰的管玉,皮绳细细的,水洗成白色,长不过一尺,应该是系在手腕或者脚踝上的饰物。

彰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轻轻伸出手,昌浩把丸玉放到她的手上,她看得连眨眼睛都忘了。

缓缓我紧手中的玉石,彰子脸上的笑容如花朵一般绽放:

“谢谢!好高兴!”

“啊,太好了!为选什么做礼物发愁了很久呢,女孩子喜欢什么,我一点都不清楚”

昌浩为这个发愁而抱着脑袋呻吟的时候,已经有了妻室的成亲曾对他无奈的叹了口气:

“连买什么讨女孩子欢心都不懂,你还真是嫩呢。不过话说回来,你也已经14岁了啦,有一两个想送礼物的女性朋友倒也不奇怪。哎,昌浩也这么大了呢……”

在一旁听着的小怪插嘴说,这样的年纪有两个就成问题了。成亲装作没听见。

摸着昌浩大伤脑筋的脑袋发着感慨的成亲,似乎也给妻子买了点什么,不过具体是什么昌浩就不知道了。

“玛瑙是避邪的,所以我想正好给你。而且很漂亮,虽然红色很浅,彰子皮肤白,配起来一定好看。”

“嗯,我一定好好珍惜。”

彰子满心欢喜地笑着,昌浩用一种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想流泪的心情望着她。还记得梦里相拥时的温暖,还以为那会是最后一次了,而现在她就在自己身边对自己笑着,比那时候更让自己的心觉得暖暖的。

“啊,对了,昌浩,低一下头。”

“诶?嗯。”

低下头,脖子上有什么轻轻地套了上来。

扑鼻的清香味告诉了昌浩那是什么。

昌浩呆呆看着胸前的香袋,已经将丸玉系在手腕上的彰子歪着头看着他说:

“昌浩在出云的时候,香袋的绳子断过一次,我换上了一根更结实的,长度差不多吧?”

昌浩轻触香袋,那上面还残留着彰子的体温。她一定像昌浩平时那样一直把香袋挂在脖子里吧。

“……嗯……”

将香袋紧紧握在手中,昌浩忍不住低下了头。

啊,自己多傻啊。

居然会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可以告别这样的温暖。

“嗯……不要紧…”

自己怎么会那么任性、那么愚蠢、那么傻……

这些坚持等待着自己的人们,自己决不能割舍得下。

不管有多难,付出多大的代价……

天色已黑。

“关上窗户吧?”

“啊,谢谢。”

朝关着窗户的勾阵挥挥手,晴明便要从床上起身。

“嗨,不是说必须躺着的吗?”

小怪慌忙粗声制止,晴明却不以为然。

“那是因为不躺着青龙就拿眼睛瞪我,天后就无声地责备我,天一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朱雀冷冷地看着我,白虎调着眼睛瞅我,所以我才不得不躺着的。”

直接说全体神将都严令他躺着不就得了?

小怪半睁着眼睛抬头看着年迈的主人。

虽然它讨厌青龙,和天后脾气也合不来,但是却理解他们为主人操心是发自内心的。他们一直都在晴明的身边,所有应该比在外的小怪更明白晴明的身体情况。

“那就是说必须躺着。喂,勾,你也劝两句啊。”

“他要是那种说了就听的男人,我们也就不用那么费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