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当日曾被李香君训斥之人,这时候更迫不及待跳出来道:“什么五十年青郡第一的角儿,到头来还不是去给蛮子唱戏,亏得当初满嘴的大义凛然,言之凿凿,果然戏子天生得骨头软,这辈子算不上男人。”
那一天,本是旦角,只宜略施粉黛的李香君,带上了一副平生从未用过,艳丽到刺眼的大红油彩面具,看得后台谨小慎微了一辈子的领班战战兢兢,生怕出了状况,好在北方蛮子哪里懂得这其中风韵,只觉着大红的重彩看起来更加喜庆,配得上他们入城的风光,也就笑着看戏。
戏幕开场,闲杂人等,包括领班,尽皆退去。
这一场,是李香君今生从未有过的投入,一颦一笑,宜喜宜嗔。
台上唱的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台下坐的是豺狼虎豹,恶鬼当道,随着锣鼓急切,唱腔愈发悲愤,能于一己之力,唱出这万般人间苦楚,家恨国仇,连台下那些豺狼也怔住了。
唱一曲悲欢离合,叹一声爱恨情仇,待戏字分成两半,“又”动干“戈”。
一曲戏文即将了,台上李香君水袖舞动,饮清酒一盏,喉中愁肠百转,更将底下人的气氛拉向了最**。
“好。”手染鲜血的豺狼们一声赛过
一声的叫好。
李香君畅快大笑,乱了戏文,却是生平未有过的酣畅淋漓,此生再无遗憾,掷杯为号,大喊一声,
“动手。”
本来大开着的屋门,一扇又一扇,尽皆从外面反锁紧闭。
发觉不对,北越军士立刻想要逃出,发现大门已经被堵得严严实实,外面泼满火油,火舌燎原,所有人都被困在其中,绝没有生还可能。
台上的戏还在唱着,“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位卑未敢忘忧国,哪怕无人知我。”
火光冲天起,屋中鬼哭狼嚎有之,嘈嘈切切有之,惟有李香君与侍立一边的锣鼓小厮,仍旧低吟浅唱,泪影抚粉黛,兰花指缓抹,一如从前。
“这山河,终有一日将光复,只惜那时已无我。”李香君台上,大笑道。
于火光肆虐中,他似乎看到了当年教戏的师傅。
“香君,记着,咱们戏子,有一场戏,从踏上台的那一刻起,唱的便是,曲终人散。”
“师傅,这场戏,香君唱得,可好。”李香君泪眼花了红妆,喃喃自语,与伺候了自己二十来年的小厮一道,含笑而终。
最后,上百具尸体黑焦,压根无从分辨是谁,只能连夜草草埋了,好在戏院众人提前安排退路,得以脱身,而后为其主仆二人立了衣冠冢,此是后话。
那一日,青郡乌眉县风光了几十年的老戏院,落幕。
“听说了吗,咱们青郡死了个戏子。”
“知道,李公子唱的一出顶好的昆曲。”
“那他是怎么死的。”
曾经笑过李香君的泼皮微有泪光,昂着头,钦佩说道:“他,当了一回,真男人。”
那一夜,月色阑珊,意兴未央,一缕孤魂,带着那张完整的柳木大红面具,来到了柳树前,没有其他,只是把面具轻轻的放在树根之上,半倚靠着枝干,静默无言。
及至天明,晨光生辉,越过万丈天地,恍若一步。老柳似是要伸出所有枝叶为他遮挡,还是有春光落下,照在了李香君身上,而后,身子逐渐透明,化为青灰白骨,消散于天地之间。
再隔百年,老柳有青气弥漫开来,这是极不寻常的信号,一日雷雨交加,云上之雷落在其上,历经三次而未丧失生机,反而更加枝繁叶茂。
雨势渐停,有白色光芒似柳絮般从上头落下,铺满一方地面,而后又重新被树根吸纳其中,如大泽云雾。
一吐一纳间,待到雾气散尽,老树消失,有一绿衫身影出现在原地,弯腰捡起那张面具。说来也奇怪,分明有百年之久,早该在风雨侵蚀下斑驳腐朽,但它历久弥新,不见半分破败,那身影将面具带在脸上,一人在山林中晨饮朝露,晚观烟尘,躲避人烟,并不修炼。
但光是凭着自身的自然增长,它也马上要突破至气元境界,慢慢,它不再避人,若有人愿意听它道一曲曾经,它便请他们坐在台下,及至最后沉迷其中,换了一批又一批。
苏青黄于坐处缓缓起身,觉着剧幕将歇,因为,他看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