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生离死别(2 / 2)

半生烟云 景乐生 4486 字 2019-10-10

晚饭后乐梅洗碗,其余的人围坐父亲床铺前。乐华说父亲,你安心养病,不要心焦。书魁说了我一去就有班上,等发了工资寄给你住院。

蒋庆余嘴角浮出一丝苦笑:我用不着住院了。最放心不下的,你妈没见过世面,弟弟妹妹们还小,往后你要常来信多关照,把他们带大成人。一口痰憋在嗓眼里,父亲咳得满头大汗,终于和着血水吐出来。他把头转向儿子:乐生啊,三姐一走,往后这个家靠你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一家人早早起了床,相视无语默不做声,所有安慰祝福的话已属多余。即将迈出门槛,乐华突然回转身,扑通跪倒父亲面前,带着哭腔说父亲,我走了,你多保重!蒋庆余艰难地扬扬手,平静地说快走吧,别惦记我!

父女俩心里都清楚,今天的离别便是今生的永诀!

乐生帮三姐背着行李赶往汽车站,搭长途汽车去上海,再乘坐两天两夜火车到哈尔滨,届时马书魁去接站。

汽车发动了,排气管冒出一股股蓝烟。三姐泪流满面,从车窗探出头说:乐生,好兄弟,姐盼着你录取大学的好消息!

四个月后,端午节后第二天拂晓,父亲死了。会点木工手艺的堂兄帮忙,摘下房门拼上几块隔板,钉成一口匣子状的棺材,说来比草席裹尸好听些。这一年全省每人发一尺六寸布票,一家人布票不够买一套寿衣,母亲只得选补丁少些的旧衣裳,给丈夫将就套上,破帽子旧鞋草草入殓。

堂兄就要钉盖封棺。一家人号啕声中,蒋庆余断气以后被揉抹闭上的眼睛渐渐睁开,越睁越大竟露出半个眼球,再怎么揉抹无济于事,活脱脱死不瞑目!这个勤劳节俭一生的农民,只因他比别人更会种田更能吃苦,为人处世更讲道理更守本分,命运也更加多灾多舛,五十三岁含冤而死。留给儿女四间透风漏雨的茅屋,和甩不掉的富农成分。

王小四双手叉腰通知:大队领导说死人埋到村外小河弯树丛里,不准留坟头!

夏天的小河正涨水,浑浊的河水离地表仅尺把高。埋棺材的坑一边挖一边渗水,不等覆土棺材已泡在水里。堂兄在棺材上方隆起一小堆土,说要不过些日子实沉了会出塘。一根挑纸幡的竹竿插在土堆上,孤儿寡母们趴在土堆前嘤嘤地哭。

来送葬的唯一近亲是姑姑。父亲托她多照应他的妻儿老小,说自己死已不足惜,只牵挂四个儿女没有成年,黄泉路上迈不开步!面对瞪眼不闭的死者和一群孤儿寡母,姑姑捶胸顿足伤心不已。

夕阳西坠,天被染成血红。两只乌鸦呱呱叫着在树顶盘旋,蚊虫嗡嗡叫直撞人脸。夜幕把死者和生者包裹得严严实实。不知过去多久,蒋乐生掺扶母亲回了家。

住了十八年的四间茅屋风雨飘摇。结实的土墙前年被推倒砸碎,后夯筑的墙裂开几道巴掌宽的缝;后墙外倾,用树干在外面撑着;屋顶茅草塌了不少筛子大的坑,晚上能看见星星。

东房间早年作牛舍,老望发和他的老水牛住,如今堆放杂物和柴火;双眼灶台炼钢铁时上交一口锅,如今仅剩一口,黑洞洞的灶塘象一尊独眼怪兽。母亲和乐梅的铺挨着灶台,冬天这里多少有点热气。西房间两张铺,乐田乐谷合睡一张,另一张原来父亲睡的,父亲死了铺空了。

明间堂屋里,折了一条腿的旧条几用铁丝箍着,那是土改唯一没被分掉的家具。菩萨像祖先牌“移破”时被砸,如今供着领袖像和浸过桐油的红对联,生产队收两元钱发的,是这间破屋仅存的色彩和生机。对联两侧,贴满蒋乐生十年来得的奖状,新旧大小二十多张,父亲生前让有一张贴一张。

两口盛粮食用的泥缸一口空着,另一口贮少许预分的新麦,薄薄一层盖过缸底。昨天乐田乐谷磨碎几斤,舍不得用筛子过,连带麸皮煮一锅不掺代食品的粥,好久没吃到的、满屋飘香的粮食粥啊!父亲只喝了小半碗,也算尝到新粮味道,拂晓便咽了气。

煤油灯灯光摇曳,映照着一家五口凄苦的脸。原来分隔明间和房间的薄板钉了棺材,四间破屋没遮没拦一览无遗,真个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这个家象茫茫迷雾中的破船,随时都有沉没的危险。乐生想起父亲的嘱托,觉得肩上担子千斤重!为改变自己的命运,为了拯救这个家,他必须赢得即将来临的高考。孤苦无依的少年默默祈祷:老天开开眼,赐我一条生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