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桥畔的芦苇在洁白的光线照耀下,仿佛变成白玉石雕成的美物。
叶童紧紧握着栏杆,看着远处湖上那片夺目的光明,震惊的无法言语,她知道侍女会神术,还曾与那个小侍女彼此参详过,但她从来不知道侍女真实的神术能力竟然强到了这种境界。
此时本来应该是深夜,无法借取天的光辉,她完全无法理解,侍女怎么能够放出如此多的光明,虽然知道她是光明神座在世间唯一的传人,西陵神殿一心一意想要请回桃山的人,她依然无法理解。
没有人理解此时雁鸣湖畔的光明,包括站在城墙之上的叶苏,不过他此时并没有像自己的妹妹那样试图去理解眼前看到的这幕画面。
看着照亮夜空的神辉,感知着那处的气息,这位知守观传人的脸上写满了虔诚向往又震惊茫然的神情,喃喃说道:“好纯净的光明。”
站在叶苏身畔的大师兄,也望着雁鸣湖的方向,他没有动容,也没有笑,反而神情格外凝重,不知道在担忧什么。
…………军营外那道雪桥下,羽林军将士以及天枢处的修行者们,茫然震惊地看着雁鸣湖的方向,光线把他们脸上的情绪照耀的清清楚楚。
许世抬头望向夜空里那些黑云反射的美丽光线,动作显得格外沉重,满是皱纹的苍老脸颊上写满了疑问。
盘膝坐在雪桥上的二师兄,从白昼到黑夜绝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这时候他终于抬起头来,望着雁鸣湖处的光明,极罕见露出真挚的微笑。
然后他望向许世,说道:“这就是奇迹。”
虽然这不是兑山宗创造的奇迹,但奇迹就是奇迹,当初颜瑟大师与光明大神官同归于尽后,二师兄登上无名山,看着小侍女手捧骨灰入瓮,心生怜惜之余,不知为何总觉得将来小侍女的身上一定会发生奇迹。
为此,他不惜与最尊重的大师兄辩论争执。
今夜他终于看到侍女身上发生的奇迹,于是他开始微笑。
雁鸣湖东岸的冬林里,神念身上覆着如蝉翼般的万片雪,看上去就像一座冰雪雕成的佛像,先前无论雪湖上的战斗如何激烈,这位佛宗行走始终保持着沉默,合什守心,对抗着蝉声后的那人,平静等待着结果。
当天神辉在山崖上出现后,他忽然睁开了双眼,薄雪从他的眼帘上簌簌落下,他温和却坚毅的眼眸里,出现了很多复杂的情绪。
那些情绪是慈悲,是平和,是挣扎,最终化为赞叹。
冬林里一直幽幽若有若无响着的蝉鸣,在此时也有了变化,蝉声的节奏奇异地显现出冷漠厌憎的情绪,但声调却显得有些满意。
皇宫雪殿外的亭榭里。
李隐,看着南方骤然照亮夜空的光明,正在捋须的右手猛然一颤,揪下了数茎长须,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站在雪钟旁的无禅大师,看着雁鸣湖方向,微微张唇,一声唏嘘化为一声慈悲的佛号,手掌似乎无意识里拍打在钟面上。
古钟上的薄雪寸寸破裂,顺着钟面滑落到地面上。
悠扬而庄严的钟声,在如白昼般的黑夜里传向远方。
此时侍女眼中的世界是白色的。
纯净无暇的白。
那是光明的颜色。
她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那些纯净的神辉世界里,而是沉默看着雪湖上的那个背影,感受着那道念力所传递的讯息。
那道念力在拼命地召唤,显得那般的贪婪,那样的饥渴,甚至带着几分恐慌的意味,就如同一个想要吞噬掉她血肉的魔鬼。
侍女清晰地感受到这种意味,但她并不恐慌,在熊熊燃烧的天神辉之中,她平静地敞开自己的精神世界,开放给念力那头的许尘。
某些意识早已成为侍女的本能,她的精神,她的血肉,她的神辉,她的生命,她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也是许尘的,她可以毫不犹豫地与他分享,或者奉献给他,既然如此,何须恐?哪里会慌?
她是许尘的本命,许尘也是她的本命,那么你要多少,我便给你多少,哪怕是所有,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哪怕是生命。
如果修行者与本命的关系是知音,许尘和侍女便是世间的第一等知音,不是高山流水,而是锅碗瓢灶,他们的喜怒哀乐相通,他们心意相通,他们生死相通,他们不需要尝试理解彼此,他们天生理解彼此。
如果修行者与本命的关系是亲密,许尘和侍女本是世间最亲密的两人,他们自幼同食同宿,酷暑时抵足而眠,寒冬时共裘取暖,一挑眉便知道你拿树枝写字写的得意,一憨笑便知道你洗碗时手被豁沿割了道口子。
冥冥之中仿佛早已注定了这一切。
冥冥之中仿佛有相通之道。
此时侍女以生命燃烧的天神辉,便要依循着冥冥中的那条通道传给那个人。
天地间的气息骤然澄静。
光明里,侍女脸色雪白,眉头紧蹙,似乎非常痛苦,但脸上却带着笑意。
她身上熊熊燃烧的天神辉,骤然间凝成一束,向着山崖下射去,搭成了一座光桥,把雁鸣山与雁鸣湖连起来。
无穷无尽的天神辉,通过这道光桥,穿过雪湖上的寒风,源源不断输进许尘的身体里,令他握着的那把朴刀上大放光明!
扑面而至的天神辉,令西门望的眼瞳骤然剧缩,然而在极短的瞬间里被灼烧至渐趋黄枯,流露出震惊与恐惧的神情。
他感觉到这不是浩然气拟的天神辉,而是真实的天神辉,是他最恐惧的那种力量,虽然他早已背叛魔宗,投靠道门,但他依然恐惧。
无数的天神辉从刀身吐出,把西门望的身体笼罩进去,这些本应庄严慈悲的光焰,在此时却显得如此冷酷,无情烧灼着他的**与精神。
这些神辉光焰,在此时此刻等若是许尘自己的神辉,所以他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刀锋骤厉,挟着夺目的炽烈光焰,向前砍了下去!
这一刀是他最熟悉的刀法,也是最简单的刀法,没有任何花俏招式,只是从上劈到下,却也是他最强大的一刀。在梳碧湖畔,他就这样砍掉了无数马贼的头颅,在兑山宗侧门,他一刀便把柳亦青砍成了废物。
西门望手中那把铁枪,再也无法承受刀身上的浩然气力量,以及天神辉的烧灼净化,崩一声脆响,从中断成两截!
刀锋一往无前继续向下。
西门望一声暴喝,如雷霆炸响在雪湖之上,只见他那双铁手以栏桥之势横击向前,硬生生把许尘的刀夹在了拳里!
西门望双拳巨大的冲击力顺着刀身传向刀柄,再传至许尘的身上,但他仿若毫无察觉,低着头抿着唇,一声不发继续向压!
喷吐着天神辉的刀锋,烧灼着西门望的拳头,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下移动,距离他瘦削苍白的脸越来越近。
面临着即将到来的死亡,西门望发出一声疯狂般的嚎叫,做出了最后的努力,抬起受伤严重的那只脚,猛地向许尘的腰腹间踹了过去!
就算西门望这一脚踹中许尘,也再无法挡住许尘的刀锋和刀锋上的那些天神辉,但他还是这样做了,因为他要许尘跟着自己一起死。
然而就连同归于尽,他都没能做到。
就在他脚尖踢中许尘腰部的那瞬间,一道气息顺着腿传到了西门望的身体里,进入他的识海,最后在他的口鼻里,变成了极端浓稠的血腥味。
西门望很熟悉那道气息,因为他曾经感受到过。
他对那道气息又很陌生,因为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到过。
那道幻化成浓稠血腥味的气息是如此的冷漠,又是如此的高远辽阔,仿佛站在极遥远的天空上居高临下望着他。
然后西门望听到了一声蝉鸣。
白天在皇宫里听到的蝉鸣,他以为是幻听。
暮时踏入雁鸣湖时听到的蝉鸣,他觉得似真似幻。
此时在临死之前他再一次听到蝉鸣,这一次他确认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