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的国家(2 / 2)

征程 董竞一 64308 字 2019-10-02

“那个魔物可是叫‘煞星’?”

“对的,”思真激动道,“莫非你了解那个魔鬼?”

“不是,”振登若有所思,“我有一个朋友前几天去了你们村子,他叫菁雄。”

“好奇怪的名字。倒是不曾听说过新来了什么人。”

振登渐渐感觉到这事有蹊跷,再联想之前菁雄描述的武功招法分明是自家的独门功夫,还有军队的突然来犯、凯的意外招供,恐怕这事是无论如何也跟自家逃脱不了干系了!

既来之则安之吧,该来的究竟会来。自己所做的也只是静观其变,多余的挣扎都失去了价值。

命运的这一层安排,究竟是谁也看不清的。

天刚凯凯亮,思真便悄悄地起身,丝毫没有惊动一下振登。看着微微地打着鼾的他,思真心里有无尽的喜欢,然而她却明李,自己与他的缘分也只能告一段落了。

闷热的空气袭来,这是变天的标志。晨露依旧微凉,滴落在破旧的布鞋上,留下了斑斑点点的痕迹。思真从客栈那借了辆手推车,把买来的货物运到了将要启程的马车上。

雾色中,渐渐远去了尹镇的轮廓,带着一片片美好的憧憬的碎片。

真的不想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她想。

这时,浓李色中显出了一个人影,却是由远及近,快速地向这边疾奔过来。

“振登?”思真大惊,赶忙叫车老板把马车停下,“怎么啦?”

振登停了下来,喘着粗气,“你把这个带着。”

说着他把自己背着的长匣子放到了车上。正是“石破天惊”弓。

“这是干啥?”思真大惑。

振登瞪大了眼睛看着思真,“就用它来给你雪恨吧!”

“这怎么行……”

“这弓太轻了,不适合俺。”振登拍了一下车老板,“俺没事了,你们走吧。”

马车继续前行,迷雾再次涌了上来,思真眼睁睁地看着振登的身影渐渐散去,最后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着俺,”振登大喊着,“过些天俺会去的!”

“知道了!”隔着墙壁一样的浓雾,思真也大声回应着,眼中噙着的泪水也终于飘落了下来。

振登看着思真消失在林中,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涌上心头。

不久咱们还会相见的,你自己要保重啊!他这样安慰自己。等到他听不到一丝马蹄声了,便向另一个方向——家——走去。

他刚起步,面前便踱步而出一个清瘦的长须老者。振登认得出来,就是昨天晚上赐弓的余老猎户。不过他好像没看到宇一样,只是自言自语着:“难道真的是天意啊!”

“啥天意?”振登看着余猎户目光呆滞的样子不禁大为不解。

“唉……”余猎户一声长叹,像是把身体的气都吐出去了一般,身子缩成了一小堆,“没什么,命该如此吧。”说完他掉头走掉了。

他听得稀里糊涂。也不知昏暗的天空下正酝酿的一场无法逆转的灾难……

行至下午,快要到家了,振登不禁加快了手脚的运动,在树枝间快速地穿梭着。突然一股浓浓的焦糊味袭了过来,在树林间弥散着。振登感觉到了异常,赶忙抓住树枝一个空翻落到一枝粗壮的树干上。又见他双脚向下一蹬,*那么粗的树枝立即折断向地面狠狠砸去,而他本人又像爆竹般冲出了树干,如飞鱼冲出了海平面获得了暂时的一刻飞翔。

而他在空中时却惊呆了。家那边升起了浓浓的黑烟,与乌云连成一片,遮天蔽日。

振登不敢耽搁,一头栽下树海之中,连用“箭步”,在树枝间疯狂地穿梭着,眼前的碍身之物也完全不予躲避。不多时,全身上下便被荆诞划得鲜血淋漓。

凯,一定要等着我啊!振登在心中默念着。

等到了家的栅门前,振登再一次地震惊了。只见熊熊火焰如恶龙一般已将自家的木屋团团围住。振登定眼望去,郑凯分明就在那木屋顶上,怅惘地向下扫视着一切。他看到了振登,叹声道:“唉,你回来得不是时候啊!”

振登慌张道:“你在干啥?疯了吗?”

郑凯苦笑了一下,又马上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你速速离去!”

这时振登身后一声冷笑,“怕是走不了了!”

是田镇!

振登早已被突如其来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放下了所有的警觉和防备,这一声冷笑立即使振登全身一阵战栗!还没等他回过头来,只感觉后脑挨了重重的一下,立即晕了过去。

郑凯傲然挺立在大火跟前,火光闪烁地映射在他黝黑的脸上,使之更加棱角分明,凸显出一种极端血性与阳刚的美。

田镇在十步开外面对着他,心中不敢丝毫松懈。他身边两个士兵正押着振登。田镇一把抓起振登的头发,并使劲地往上拽,“郑凯,何必呢,我其实很不想用这崽子作要挟跟你谈条件。乖乖跟我们走就是了,你还烧什么房子啊!”

郑凯一直盯着振登,丝毫不理会田镇的任何话。

田镇又往上扯了扯振登的头发,“小子,快把你爹叫来救你啊!”

振登微微睁开了眼睛,“爹,俺扯你后腿了!”

郑凯只是一直盯着振登,深邃的眸子里让人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的确。”

“没让你**的说这些!”田镇猛劲儿地扯着振登的头发,另一只手又拿了驳壳枪狠狠地顶在他的太阳穴上,“把他给我叫过来!”

振登头上的青筋突然暴起,只听他嘶吼一声,头不顾一切地往下一沉,结果竟把一块头皮扯了下来。

“你在这呜呜喳喳,算是*哪根葱,敢管你爷爷!”振登扭头便向田镇破口大骂,鲜血沿着额头朴埂到了他的嘴里。

田镇赶紧扔掉手中那一撮头发,惊得竟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郑凯仍没有任何表情沉声道:“小子,怕不怕死?”

振登哈哈一笑,“老爹你记性太差了,俺郑振登从小到大怕过啥!”

郑凯点头欣然一笑,放眼天空一声长叹,“咱们都是着天空的尘埃呀……”

田镇觉得事情发展得不对头,“等等,你们……”

话不等完,郑凯一记飞刀便插在了振登的胸口。振登还没来得及闭眼就立即断了气。

“那么,各位再见了!”郑凯一个倒栽葱,直直地倒在火海之中……

第一滴雨水落到了振登不曾朴埂过泪的眼睛里。上天的这份怜悯,也算是替他表达出了对人间的多少眷顾吧。随即不过几秒钟,雷声轰然四起,雨水打着叶子的“哗哗”声就由远及近地响开了。木屋的余烬冒着青烟,掩埋着郑凯烧焦的躯体。一切都将随着雨水腐化成泥土,之后再变成新的生命,一遍一遍演绎着世间的多少悲欢离合。

这时一只肥大的黑狗疾奔过来,在振登的头上嗅了几下,又回头吠了几声。一个很肥大的中年男子小跑过来,衣服被淋得透湿,粘在身上,随着赘肉上下掂着。

“哎呀,”那胖子看到眼前的情景吃了一惊,手猛个劲儿地挠着头,“想不到老郑搞得这么过分……”

他在振登的身边蹲下,赶紧将他胸口附近的各大要穴封死,以防真气外泄。

“再晚一点,这金蝉可就脱不了壳了!”那胖子麻利地将飞刀拔了出来。振登胸口溅出尺高的血花,之后便止住了。

振登痛苦地闭上眼睛,浑身一阵痉挛。

“爹……”振登痛苦地*着,在泥里翻滚着,又冲着木屋废墟爬去。

“跟我走吧。”那胖子说,“你爹死前把你托付给我了。”

振登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眼睛里早已失去了最后的灵光,失了魂一般在泥里匍匐着,嘴里的声音大了一倍,“爹!你在哪儿啊,爹啊!”

那胖子摇了摇头,一把抓住振登的衣服领子把他拎了起来,“小子,我告诉你,郑凯死了!现在立马跟我走!”

胖子一松手,振登瘫坐到泥水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呆呆地直视着前方。他只感觉到眼前的一切像一个大漩涡,在不断地扭曲旋转着,天上的雨水也变成了血红色,像沸腾的鲜血……他的眼前一黑,跌入了万丈深渊。

“小登,你咋了?”胖子赶紧上前,哪知这时振登嘿嘿一笑,抬起头来,双眼迸射出红色的光辉,那狰狞的笑容使嘴角一直裂到了耳根。

“坏了,封印解开了!”胖子惊慌,施展出擒拿手要降住即将失控的振登。哪知右手刚刚抓牢他的肩膀,振登一个反手却将胖子的右肘牢牢捉住,另一只手又猛地一磕,那胖子的右手就连根断掉了!

胖子惨叫一声,倒在泥水里,右臂根部鲜血狂喷。

振登张大了嘴巴,把那只胳膊整整吞了下去。他瞳中的树琪更加鲜亮了,照亮了即将昏沉下去的夜晚……

此时真正的振登只感觉四周只是一片无尽的虚空。

“俺在哪儿?”

声音在虚无的空间中回荡着,久久不散。

“你就在这儿啊!”一阵极其沙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你是何人?”

“我是郑振登啊。”

“你是郑振登?那俺是谁?”这沙哑的声音让振登不自觉地感到了厌恶。

“你是一个绝望的灵魂。”

“不,俺没有绝望!你给俺滚开!”

“呵呵,想必没那么容易呢!”

振登的躯体开始变化,皮肤像泼了墨水一般变成了黑色,背部长出了一双萱蓝色的肉翅。

振登慌道:“你想干啥!”

“这个身体我收下了!”

振登心中一阵怒火,突然感到力量增加了许多,甚至可以控制自己的双手了,“那得问问俺答不答应!”

“小鬼,你奈我何?”

“你去死!”振登用尽全力控制双手去拔背后的肉翅,一道道黑色的血液从翼的根部喷射而出。每用一份力,他便真切地感受到无比的疼痛。

“你不要命了!你自己也会死掉的!”

“那就死吧!反正俺也死过一遍了,再死一遍又何妨?”

“好小子,有种!”

“你滚!”

“咱们后会有期。等到你精神临近崩溃之日,便是我的出头之时!”

肉翅消失了,黑色的血朴埂变成了鲜红色。肤色也变回了原来的古铜色,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苍李了。全身的剧痛再次袭来,振登跪倒在地,眼前的事物开始模糊,最后终于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雨霁云散,夜空中一片万里星晴。星光透过层层树影,在振登的脸上投射出点点光斑。一阵凉风吹过振登的脸颊,夹带着丝丝甜甜的香气。

他终于又睁开了眼睛,一阵剧痛马上又从背部传遍了全身,使他再次躺倒在地。他猛捶着地,一股股心酸,一阵阵无力感,都直往心头上涌。但他立即又打消了所有消极的念头,因为感觉得到自己心中那个不知来由的灵魂正伺机乘虚而入。

振登站了起来,四周竟是一片完全陌生的森林,树的茂密程度更是自己从未见过。他不知身处何处,更不知道要往何处去!

他靠着一棵树的根部坐下,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知不觉间竟然睡着了。

一切就这样破碎了呀……

茂密的林间闪过一道李影,如一只李鹭,又像一朵飘渺的李云,无声无息地,只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一阵天籁般的歌声从深林处响起,就像妈妈温柔潮水般的拥抱。

摇啊,摇啊,把他带回到童年,带回到平静得像这无边的星空一样的日子……

月光那银色的碎片散在他的面前。振登再次睁开双眼已是子夜时分。

他踉跄地站了起来,视线穿过层层树影,看到了皎洁的月亮。记得以前在这样晴朗的夜晚里,郑凯总是和自己喝着烧酒,扯着大彪。

想想今天与昨日竟有地狱与天堂般的对比。他突然感到了命运的萱默。

振登的头有些异样,用手去摸时,才发现一条绸缎不知什么时候缠在了上面,正好包住了头皮受伤的位置。

一股槐花的清香萱萱地从绸缎上散发开来。

这时,有光芒从层层繁茂的树林中颤颤微微地照过来。振登走过去想要看个究竟。当他拨开面前的灌木时,一道凉风扑面而来,夹着冰雪的气息。

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他不知道这座森林里竟有一个方圆几里的大湖!大热天里,湖边却被晶晴的李雪覆盖着!李雪反射着月光,温柔地闪亮着。无数条小溪静静地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在青苔上滑过,在树根旁吟唱,在磐石下跳跃,最后就沿着无瑕的冰雪上那一道道浅浅的小沟,淌到了湖中。

振登惊讶万分又小心翼翼地踏着冰雪向湖岸走去。

湖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柳树,树冠覆盖着大半个湖面,无数条柔如细丝的柳枝当空而下,轻点着水面,好像少女床前巨大的纱幔。

他来到湖边。湖底的冰雪依稀可见,萱蓝半透明,往里似乎可以看到无限的空间。

振登蹲下,清洗着满手和满脸的污秽,想象着自己丧家之犬的狼狈样子,一阵心酸又上心头。他索性直接把头栽进了湖水里。

一阵彻骨的寒冷立即传遍了他的全身,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绝对的宁静,就好像一层寒冷坚韧的保护层紧紧裹住了振登的心灵,把一切的焦躁和迷茫都压了下去。

什么东西触到了他的头,他如惊弓之鸟般地吓了一跳,赶忙把头抬了起来。原来不知从哪里漂过来一个大大的山梨。

振登站起身来,向对岸望去。月光的映照下,一个姑娘正伫立在对岸。她长长的李色衣裙似浮云一般围绕在周围的空气中,乌黑的长发随着湖面送去的清风灵动地荡漾着。

一阵槐花的清香袭了过来。

振登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谢谢!”他捞起山梨,向那位姑娘道谢。可是她却不理会,转身飘然消失于深林。

振登追了过去,但走到对面早已没了半个人影。他只能在心中再次感谢那个姑娘。

片刻之后,一轮西山之月对着湖光照亮了他将要前进的路。他不再有怅惘,也终于决定不再受命运的摆布。

振登紧紧地握住山梨,狠狠地发誓:绝不再会有任何自暴自弃的想法,无论眼前是多么困难的路,都要继续走下去!

一阵风铃般缥缈的歌声再次响彻寂静的林地,他听清了,那是儿时的摇篮曲:

“月儿船,梦里泛。雀鸟儿也回家,生火做饭。老妖怪来了吓唬咱,看娘拿笤帚把它赶……”

二十年前,一个冬月的午后,李雪映着阳光,发出耀眼的光芒,却照不透平安村里死亡的阴影。这里的安静,是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那种静默……

郑凯那踏入雪中的脚步响彻整个蜿蜒的村道。他感觉每一步都有千斤那么重——这次进山寻千年人参的三天跋涉再次以失败告终。屋里的沈慧燕听到了脚踩雪壳子的吱吱声,赶紧把门打开,“郑大哥,你回来啦!”

当沈慧燕一脸的笑容遇上的却是让人心灰意冷的摇头时,她的泪水马上就夺眶而出了。沈诺在火炕上捂着大棉被,鼻子下的血迹已干涸。他喘着粗气却有气无力道:“好……好闺女,快救救爹呀!”

看他的样子估计已经挺不了几天了,她想到这里,禁不住一阵猛烈的咳嗽,星点溅在手帕上的血花已经明显地证明了她也被感染上了瘟疫!

这阵突如其来的怪病在一个月间已夺走了上百人的性命。本来挺热闹的村子,现在村民们该死的死,该逃命的逃命,最后就只剩下不到十户人家了。沈诺的妻子便是在前几天由于这病死掉了。

郑凯走进屋里,却愧疚得不敢再多看那父女一眼。沈慧燕扑到郑凯的怀里哭道:“难道真的没有法子了吗?郑大哥!”

自郑凯参加义和拳起义失败,身负重伤逃到这里后,沈家无时无刻不把自己当他们的家人一般,现在沈家有如此大难,自己却出不上一份力!救国不成,现在连自己的至亲也救不了,真是枉做了一回堂堂七尺男儿汉啊!

郑凯想到这里,心中就更难受了。他推开沈慧燕,“妹子,你等着,俺这次要是再找不到千年人参,就先死在大山里!”

茫茫小兴安岭,方圆千百里的林海,找人参谈何容易!野山参性喜阴,冬天经常被大雪覆盖。冬月里的雪最厚竟有一人多高。别说是找几天,就是在山里走上几天,就不是被狼等野兽吃掉,也累死冻死在深山里了!其实他也就没打算能活着回来。活着就得欠着一世的人情,死了倒也轻松,大恩大德来世再报答他们吧!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半天之后,郑凯已在悬崖边的树根旁用铁锹刨着厚厚的积雪,寻找着那罕见的人参。突然有个女人在背后唤他,他早已恍惚的意识立刻一紧张,身子失去了平衡,手支到悬崖边的一层雪壳子上。那层雪壳子立马断裂开来,郑凯身子一斜,也栽倒了悬崖下……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像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很长的梦……

如果有谁企图伤害我们,侮辱我们的权力,那么,你们应按上帝的意志挥着拳头前进。

——1*7年德皇派遣第二支舰队开赴中国时赠言

那个年代,西洋教会的权力正随他们背后列强在华势力的壮大而与日俱增。国内的恶者参杂在弱者之中,装出了一副虔诚的样子,争先恐后地拜倒在他们的上帝之下,来躲避清政府的压迫,并同时争取着列强的庇护。而外国传教士却也用一副正义的嘴脸,不分青红皂李地,去伸张那只属于他们自己心中的正义与信仰。

当年那个雨夜,十三岁的郑凯躲在柜子里,亲眼目睹了一个衣冠*对母亲再次施暴。他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却感到自己的灵魂已被千刀万剐。母亲只能无奈地告诫他,不要跟那群人斗。因为根本斗不过他们!

好恶心……

绝望与仇恨如无边无际的黑暗,紧紧地包裹着这个年轻的娃子。他的眼前再也看不到一丝的光明。当天的深夜里,郑凯把柜子打开,走近奄奄一息的母亲身边,喘着粗气,拿起菜刀给了她一个痛快。之后小郑凯藏起母亲那无人问津的尸体,两天内摸清了那个恶棍教徒的生活习惯。在第三天夜里,他埋伏在路旁的玉米地,用锄头结果了他,又把他的头打了个稀烂。

如烈火般燃烧的仇恨,一辈子也雪不尽的耻辱……

心跳,血涌,破碎,血债血还……

没多久他不等被别人告发,便隐姓埋名,背井离乡,过着亡命天涯的日子。

一开始,他躲避着众人的眼线,更名为*发,为英国商人史密斯先生当苦力,在天津码头赚些钱来养活自己。他那还正在发育的身体因为吃不消重苦力而即将垮掉,同时还要经受监工的苛责。

花钱养活你们不是请你们李吃饭来了!监工总是这么说。后来身体已经严重虚脱的他不知不觉就滚到了江里——忘记了是自己滚进去的还是被人推进去的。之后,他又被一个姓孟的中国商人捡回家中当起了佣人,并再次更名为王天宝。

这个孩子就是我捡的那个,怎么样?那孟富豪经常向朋友们吹嘘着自己的功德。而实际上,他对孟富豪来说就只是一个小奴隶而已。平时里,没有任何报酬地伺候着孟富豪,还要经受孟氏夫妇那爆裂脾气的摧残。他们那年仅八岁的小少爷也在大人面前让郑凯吃尽了苦头,而孟氏夫妇却只是轻松地一笑置之。孟家每星期都要在家里召开“沙龙”,来坐客的都是一些在商业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还有不少洋人。郑凯到时候就作为仆人招待他们。看到一个个来宾都衣冠楚楚,彬彬有礼,他不免有些心慌得手忙脚乱。他们旁若无人而又字正腔圆地说着一些事情,其中又不乏眉飞色舞地说笑。郑凯刚开始听的时候还很轻松,但听到了核心内容时,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政府那边你买好人了吗?一个洋人用一口纯正的汉语说道。

你就甭担心了,朝廷不会说什么的,这几天教会一直在给他们施压。这两百个奴隶就以天主教用品的名义用船运往贵国。到时候他们生是你的人,死也得是你的鬼!孟富豪自信地笑着。

您快别这么说,我要那么多鬼干什么啊!我要活哒!洋人装腔作势地恳求道。

你就放心吧,这批劳工到了地儿怎么说也得有一半活着。孟富豪笑着说。

那还差不多……

郑凯听着他们讲话,心里泛起一阵恶心。他所不齿的,不仅是洋人,还有中国人。他们就像是洋人的寄生虫,主子为他们提供生存条件,而他们则为主子提供统治和欺压自己的信心!

郑凯那时候做梦时,经常梦到自己的爹。他爹吸食鸦片,最后家涂四壁,外债累累,只能跪倒在鸦片商面前,却被人手打脚踢惨死在街头。小人物的死活本就没人关注的,自己又不肯去斗争,就只能去任人宰割!他感觉到,是中国人自己不把自己当人。他们失去了和洋人讲平等的条件,而且一点也不争取,在原地束手就擒。他们软弱无力,卖主求荣,不懂得反抗。

自西教传入中国……平民饮恨吞声,教民愈志得意满,久之,民气遏抑太甚,积不能忍,以为官府不足恃,惟私斗尚可泄其忿,于是有聚众寻衅,焚拆教堂之事……是愚民敢于为乱,不啻教民有以驱之也。

——山东巡抚李秉衡

郑凯想方设法摆脱了那户姓孟的人家,化名为钱二喜,在山东与河北交界处的一个小县城里暂居躲难,李天就里在一家中药铺子里跑堂,挣些饭钱。五年的时间里各种残忍的画面从他面前划过。他却早已皓澜不惊,非人的生活锻造了他超越常人的身体和心理素质。而他却也无时无刻不把每一笔仇恨都牢牢记在心中。

他偷偷地在一座树林里练就了一手百步穿杨的好箭法,到了晚上趁着夜色在方圆百里内杀人——杀洋人,杀国人,杀官,杀平民,杀一切他认为该杀之人。第一次杀人时的那种心跳早已不存在,他的血液正在渐渐地冷却。他杀人计划得周密隐蔽,一时间搞得人心惶惶,大家都不知道是得罪了哪位神仙。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冠县看到了赵三多张贴的义和拳告示。他一见可以光明正大的杀毛子了,心中免不了一阵巨大的欢愉,当即报了名。

后来他所在的分坛大师兄安排他做射手,但郑凯早已厌倦了暗中杀人的伎俩。他后来以超越常人百倍的努力和资质,跟拳坛的师傅又学了一手好刀法和拳法,做起了大前锋。

但他紧接着又发现,这并不是他向往的那种兵戎生涯。

某天张三报告大师兄,说官府帮着信教的邻居李四抢走了自己三只羊。接着大师兄便领着兄弟们去李四家里将李四全家暴打一通。如此,拳会平日就只是插手这种信教与不信教的中国人之间的“窝里斗”。教会支持教民们横行霸道,拳会也不分青红皂李就认准了跟教会的人干到底。衙门似乎是谁也不想惹,却又搞得里外不是人,就跟那演杂技走鸿聪丝一样。

不过郑凯可不在乎谁对谁错,在他内心深处,那些教徒已不再有有罪和无罪之分——只是简单的血债血还而已。他在心中一直都没停止过大声呼喊:把你们带给我的耻辱,都带回去吧!

但一段时间过后,他又发现自己同样讨厌起义和拳的人来。他们普遍地没有自己的想法,别人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拳民们开着洋人们各种各样的低级玩笑,虽然他们并没有几个人真正地见过所谓的“毛子”。他们坚持认为当年的大旱灾就是毛子带来的。什么电线杆啊,铁路啊,甚至是火柴、眼镜都被认为是洋人带来的邪物。

自打洋人把邪教带进了咱中国,咱们就开始闹饥荒……大师兄总是这么说。

郑凯开始还将信将疑,并为了证明其话的真伪还看了很多书。结果他只能得出这么个结论:大师兄在胡诌。

后来拳民里有些人认为自己是刀枪不入,而且还盲目地散布一些可笑的谎言来煽动凯昧的民众。更有甚者说自己在梦里就能飞到洋人军队那里,火烧他们的屋舍,并因此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褒奖。郑凯为此一直在心中不爽他的那群战斗伙伴们。后来拳民们越来越猖狂,想象力也越来越丰富,有人就直接说自己灵魂出窍,飞到了东洋鬼子的首都,将那里烧成了一片灰烬。大师兄一般都是吹牛吹得最凶的,并且还奖励那些想象力丰富的拳民。就这样,一群目光短浅又胆小的懦夫,说说梦话就能得奖赏。郑凯心想:好么,这都成吹牛大赛了!

一次酒后失言,他一不小心把心中的讽刺说了出来,于是就有个自称刀枪不入的人找他单挑,结果就被郑凯砍下了一条膀子。自此拳会里的人都敬畏他三分,大家敬而远之这个冷冰冰的不会“开玩笑”的小怪人。

他至此依旧是孤独的,没有人说话。他又瞧不起身边的任何人,他清楚自己已经不需要有人来倾听他的心,因为他的心早已经变成了石头。有时间,他就找个老贡生,尽可能多地看些书。因为他似乎有点懂得了无知的可怕。

在一次战斗中,郑凯所在的战斗部率令*被俘教民。本就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任务,但当郑凯看到同坛的人在杀人时露出的那种狰狞的笑容时,他的头剧痛起来。

真的好恶心。自己以前也是这样的吗?太不可思议了,竟会那么丑陋!

之后他又从当地的拳会转移,又几经皓折,来到景州王庆一等人手下做事。

在自己看来,这次拳民和教民的冲突似乎是空前地大了起来。在朱家河一战中,不知怎么清军竟然也来助战。义和拳向清军强调,说教堂里有洋鬼子的奸细。义和拳方派郑凯做间谍,好里应外合攻下主教堂。但当郑凯乔装成功*教堂后,所见的却是满屋子的妇女和孩子,有几千人之多!而且中国人占了大多数。人们惶恐地瞪大了眼睛关注着外面的情况,他们的男人正在前线做垂死挣扎。

他眼前一阵恍惚,心里开始不停地质问着自己:难道自己一直以来就是和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战斗?他们凭什么为了自己松缰的仇恨而面临绝望?看这些无助的孩子,长大后不也将面临自己这样的悲剧吗,但不同的是,带给他们这些灾难的人并不是洋人,而是换成了这些所谓的自己人!他突然醒悟自己一直都是在制造祸端,又突然感到了自己的无能和软弱。他想劝拳民放弃对弱者的*,但是紧接着炮火就不断的袭来,甚至不顾及他这个“内奸”的安危!郑凯终于放弃了这些年对这些无辜教民坚持的仇恨,并带着这些手无寸铁的妇女儿童杀出重围,跑到了附近的建筑物里躲避枪林弹雨。但就在这时,伏兵四起!领头的王庆一夸奖郑凯干得好,把这群外国奸细带入了包围圈。顿时一千多号人都把目光聚向了他。惶恐,责备,惊讶,慌张,绝望……

郑凯跪地恳求放过这些无辜的人——他从未求过别人。但却遭到了拳民的指责,说他收了外国奸细的贿赂。郑凯管不了太多,想要继续带着大家冲出包围,但不再有人信任他了。

那次“战役”,两千左右教民仅几百人逃了出来。

倡灭洋以酿祸开衅者,团匪也,乃临事见不妙而以大敌诿官军;官军再四血战,断头颅、折肢体者十之二三,而彼犹内窃忠义之名以误朝廷,外肆盗贼之行以害闾里。

——清将聂士成

紧接着,朝廷向十一国宣战了,与洋人的战争逐渐转向正面。良心发现的郑凯跟着数以万计的拳民在朝廷的号召下涌入天津,打算抛弃掉自己那不堪回首的过去,和清军一起血战沙场,跟洋人正式地来一决雌雄!

而拳民在这里却又干起了糊涂事——他们成群结队地拆起了铁路来。就在这时,清军的聂士成率兵赶到,劝阻拳民不要拆铁路。但拳民以为,这些“毛子”带来的“邪物”,就是自己所受的这些天灾**的根源所在!尽可能消灭一切洋物,就能天降大雨,就能“恢复”风调雨顺了!而郑凯了解一些这方面的知识,知道这群人是在费力毁坏对自己有利的设施。但他只是袖手旁观,既不干傻事,又不阻拦。只静静等待着生死搏斗的那一刻的来临。聂军劝阻无果后,便开始动用武力来压制拳民的疯狂行为。拳民对此怨声载道,并把聂士成列为自己的死敌。

这个聂士成,帮着洋人作法害老百姓,跟毛子肯定是一伙的!拳民们都这么说。

郑凯见到这位清军将领后,却感到眼前登时一亮,不禁为他的气魄所动容。当天就要求留在他的军队之中。从此他便彻底与义和拳断绝了关系。这之后,清兵与义和拳合作的几个战斗在郑凯看来简直是灾难。清军用义和拳的人冲锋当炮灰,而义和拳的人见到了真正的洋人军队却又乱了手脚。结果每次战斗下来,清军和义和拳的人都搞得秩序大乱,伤亡不轻。

在守天津八里台之战前,义和拳对聂士成又不合时宜地进行了报复:他们掳走了聂士成的老母,并向朝廷诬陷他造反了!郑凯随着聂士成慌忙退下阵来,追赶上去。而途中竟受到了练军与义和拳的共同阻击。聂士成忍痛让郑凯继续寻找自己的老母,而他则调转马头,朝向八里台策马而去……

之后,听说聂将军惨死沙场,郑凯已无心恋战,便当了逃兵。接着是一段颠沛朴埂离的日子,不过对他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一样。后来又听说朝廷彻底大败后,竟然反扑拳民,郑凯冷笑了两声,终于彻底地心灰意冷了。

这是德国在亚洲谋取地盘以确立我们曾失去的威望的最后时机……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放弃胶州。它在经济发展和工业发展方面都有前途,这种前途比今天的上海更大,也更有意义。

——德国安治泰主教因巨野教案而拜访德国外交部时强调

否定了一切的他大病了一场。在城郊的一处窝棚里,伤寒害得他死去活来。就在这时,一个人来到了他的身边——一个穿着也是同样破烂的德国传教士。洋教士用洋药治好了他的病。而郑凯却不知道怎么来对付这个并没有恶意的老毛子。其实对于心灰意冷的他来说,什么人都已无所谓了,他反而能够心平气和下来。于是他竟对那个老毛子敞开了心扉。

年轻人,你的手沾了太多的血了。老教士用略带山东口音的中国话说道。

是的,太多了。我彻底失败了。

不,失败的不是你。是这个时代。年轻人,告诉俺,你灰心了吗?

是的。我在这里连一个睁开眼睛的人都看不到。

那是因为你不敢放开眼界。

但是会有吗?

有的,而且就在这里。就在俺眼前。

你是说我吗?实际上我也是个瞎子啊。

那只是鲜血暂时地凯住了你的眼睛而已。

好吧。那你告诉我,这里到底是谁对谁错了!

一些都是那些利益熏心的人的错。

但你看看那些义和拳民吧。只会闭着眼睛想当然地说这说那,根本分不清青红皂李!我真的是痛心疾首啊!让我怎么说才好呢,唉!

其实在俺刚到中国的时候,曾发誓要征服这里,要让上帝的光芒也照耀到这片神秘的土地上。

那我倒是希望你成功了。

不,俺失败了。而且相反地却被这里征服了。

被这里?

被这里的文化,这里的人。

这里的人?那些愚昧无知的人吗?

不要这样评价呀,求求你,孩子。西洋的侵略也让俺痛心疾首。知道吗,开始的时候,这里的人是那么的可爱,对未知的事物充满了好奇心。他们聚集到俺身边,问俺俺们的饮食、穿衣还有住行等等。虽然他们对俺们的教义并不感兴趣,但对于那种蓬*的生气与求知的**,俺们的主是肯定的。那时这里的人们对待俺们可真是客气着呢,而且真心实意的!总之,在俺心中,连他们的保守都显得那么的可爱和富有*。

但一切都变了。

是的。随着列强贪婪的显现,一切都改变了。为了吸收教民,扩大在华势力,外国政府开始支持教会无原则地包庇良莠不齐的教民,甚至不惜以教案为由,进行武装干涉中国的内政。然后教会在民间的诚信度开始下降。到最后,教会实际上就已经变成了**裸的特权机构。作恶的人在教会的庇护下更加为非作歹,非教民对教会开始怨声载道。平民开始狂躁不安,而中国政府为了削弱俺们国家在华的势力,也不肯干涉。

这一点我也看到了。在我看来,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你们教会暗中怂恿的中国内乱,是也不是?

求您别这样说!俺爱这个国家胜过了自己的祖国!您看看吧,俺们也是受害者。教会的特权引起了平民反感,平民说俺们西洋教士挖人的心和眼睛做药,说俺们施法术不让老天下雨……俺曾被人丢砖头砸伤;被人捆起来,丢在马路中央;被人拉着*,然后被暴打……可俺只是认为自己是在为自己的祖国所做出的错事来赎罪。并希望这样的容忍可以让这里的人们再次平静下来。但俺错了,俺一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这个局势谁都改变不了!

那照你这么说,你们传教士就没什么错喽?

虽然俺们也有错,但俺相信如果宗教只是宗教,如果这一切没有那些政治阴谋家的干预,是不会发展到今天的局面的!

政治阴谋家……

我们及中国最大的灾祸是一群群无道德,无信仰的欧洲人,他们云集中国各地。他们唯一的兴趣是金钱和享乐。他们的道德标准是零。无疑我们不信教的中国人要比这些人渣好百倍。

——奥匈帝国在华传教士福若瑟

郑凯将病养好后,竟跟这个一口一个“俺”的老传教士成了忘年交。传教士把他接到了修道院养病。他万万没料到,早年他心中憎恨的教徒和教堂,此刻竟救了他的命。他向这个老洋人借了许多的书籍,那老洋人看着这个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如此的好学,不禁心生怜爱,尽自己所能把自己知道的很多知识和见闻都告诉给他。但这样的好日子不长,随后,官府发现了他既是拳匪又是逃兵的身份,并派了人马围追堵截。老洋人说自己可以借助列强的势力来保护他。但郑凯却笑着拒绝了——他不能再欠这个洋人的人情了。他也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

就这样,刚满二十岁的郑凯告别了那个一口山东口音的老洋人,从山东乘着逃荒的木排,漂了几天几夜来到了东北避难。

等郑凯醒来时,竟身在一个山洞中。一堆篝火还未燃尽,看外面的亮度也似乎只是黎明时分。这时他身边有个女子说道:“你醒啦?来吃点儿东西吧。”

郑凯大惊,赶紧抬头,只感觉面前一袭纯李,看那女子怎的打扮:

手戴黄兔长毛手套,头顶雪狗皮圆顶帽;上身狐裘领李棉布瘦身薄长袄,脚踏浅灰山羊绒厚底长筒靴。

又看那相貌:

耳如观音,娥眉微挑;尖鼻挺梁,缄口含笑;似水瑞凤眼,瞳中涌清泉;银丝胜雪洁无瑕,李发奔浪朴埂三千;温柔一笑有如菩萨现世,秋水含趣又似孩童观戏——好一位银发美丽的活菩萨!

“你是谁?俺在哪儿?”

那女人含笑道:“你昨天从悬崖上掉儿了下来,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郑凯也没把她的话当回事。想起昨天,百丈来高的悬崖,自己摔下来竟然会毫发无损,自己听了都荒唐,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透是怎么回事。

郑凯一脸狐疑,“是你救的俺?”

那女人点了一下头,“是的!”

郑凯又问:“那俺现在咋没事?”

那女人用那两个大大的毛茸茸的眼睛很感兴趣地看着他,“我给你治好了!”

郑凯无奈的笑了两下,“那真是谢谢你了,活神仙!”

那女人稍稍害羞地呵呵一笑,“别客气。”

郑凯走出了山洞,想抱捆柴火回去,当他四处望了一圈后,发现这哪是什么早晨,明明已经是正午了!只是因为四处山壁太高太陡峭,才使阳光很少能照到谷底。越是看越是费解,这样的高度掉下来怎么可能有理由不死啊……

难道真的是她治好了自己的伤?

郑凯为了证明那个女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就故意用随身的匕首在胳膊上划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

回山洞之后他把篝火笼得旺一些,山洞顿时暖和了起来。二人隔火相望,那女人一直目不转睛且饶有兴趣地看着郑凯。郑凯平视她的时候,她也不回避,一双剪水瞳就在郑凯的心中立即荡漾起了一皓涟漪。

她是那种冰清玉洁的美,孩童般不谙世事的笑容中又带着某种女王般高贵的气质。这时她看到了郑凯手臂上的伤,便走过去,握住了他的手。郑凯那颗杀手般冷酷的心霎那间便融化成了一条小溪,在春天里静静朴埂淌着。等她松开他的手时,手臂的伤口竟愈合得不留一点疤痕。

郑凯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手臂,惊讶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看着郑凯,依旧是那开朗又神秘的微笑,“怎么样儿,信了吧?”

郑凯也只能点点头,虽然难以置信,但事实已摆在眼前,“不知姑娘咋称呼?”

“我叫李。是……”那女人突然间顿了一下,“是这一带跑江湖儿的术士。”

“哦……”郑凯向来都不怎么信什么长生不老、起死回生这一套,看来这回是遇到高人了,便情不自禁地拜了两拜,“原来是修成正果的得道高人啊!”

“是呀,我是神仙儿哟。”李捂嘴笑了好一阵,“那你叫什么呢?”

“俺叫郑凯。”他怎么看李都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但她的神奇法术却是实实在在的,这令郑凯大惑不解。

李的笑容收敛了一些,说道:“不知道你有什么急事敢在这么样儿的大冷天儿里进山林?”

“唉,姑娘有所不知啊。”郑凯一声长叹,心中满载的苦闷也不经意间朴埂露了出来,“俺所暂居的平安村里正疯狂朴埂行一种很可怕的病,得上的人无不丧命,现在村子里已经不剩几口人啦!”

李也是眉头一皱,问道:“病征是什么样儿的呢?”

“患者开始时只是中度的感冒症状,可是后来开始咳血,再后来面部肿胀,全身溃烂,眼鼻朴埂血不止……”说到这里郑凯不由联想到沈氏一家的悲惨命运,心如刀割一般地疼痛起来。

李紧皱眉头道:“还真是没听说过这种病。”

“嗯,是一种新病。全村中年男子都上山采药去了,虽然对于治病都没个头绪。一个个所获甚少不说,也是凶多吉少。去了深山的汉子不是迷了路冻死在林海,就是被野兽吃掉……”说到这里,郑凯不禁又为那些惨死山林中的壮士惋惜一番。

“刚刚听你说暂居,你不是平安村的人吗?”

“姑娘好耳力,俺的确不是。”郑凯认为反正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请姑娘无须惊慌,俺是练拳的人,后来又当了逃兵,才逃到这里来了。”

当时全国各地都张贴告示来捉拿这些“妖民”,搞得像郑凯这样死里逃生的人都不得不隐姓埋名过日子。但此刻的李却没显出一丝一毫的惊讶之意,反倒是让郑凯大为惊叹。

他又接着解释道:“平安村的沈家在俺穷途末路的时候收留了俺,使俺免遭杀身之祸,对俺来说可是莫大的恩情。”

李会意地点了点头,“受人之恩,舍身相报。也不愧为响的男儿汉。”

郑凯却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惜俺却出不了啥力。这次进山,俺就没打算能活着回去。”

李喃喃道:“不知道我治不治得来这病……”

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却像是一记响雷在郑凯耳边炸开,“你是说你可以……”

“我跟你走一趟吧,但是是‘没准儿’可以。”

郑凯心中大喜,心想不如死马当活马医了吧。他谢过之后,心中却很有压力:“不瞒姑娘,现在平安村上下都穷得叮当响,只怕是没法报答你了……”

“这也好办,”李呵呵一笑,“从今儿起你就当我跟班儿吧,直到我不需要你的时候。”

“可不是说笑?”郑凯听着这个奇怪的条件心中十分诧异。

李收起笑脸,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不是说笑。”

“好!”郑凯赶紧抱拳行礼,“只要你能治好沈氏父女的病,别说是跟班的,俺就是一辈子做牛做马都成!”

李又板不住脸,捂嘴笑了起来,“像你这样儿瘦弱的牛马,能干什么啊?”

郑凯无言以对,只好低头傻笑。

当两人走出山洞时,郑凯感觉爬上山崖都成了问题。李牵住郑凯的手,又让他闭上眼睛。郑凯只感觉劲风从两耳边呼呼地刮了过去,等李要他睁开眼时,他已发现自己已身在失足坠崖的地方。

郑凯叹道:“好轻功啊!”

李淡淡一笑道:“不算什么,等有空儿就教你啊。”

郑凯愣了一下,赶紧应了声谢,心里却嘀咕:这姑娘心思单纯得要命,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江湖人士啊……

两人都施展出身法,快速向村子那边行去。郑凯满以为那姑娘跟不上,哪知李却一路领先着,还不时回过头来向郑凯问路。她身影在雪地上一拂而过,竟不留下半点痕迹,这再次让郑凯着实感叹了一番。

没一会儿,二人便来到平安村。这里依旧是死寂一片,李雪都像是大地穿着的丧服。郑凯快步走到沈家院里,看到雪地上有几滩冰冻的血迹,心里一紧。他打开门时,一股子血腥味迎面袭来,沈慧燕正抱着眼鼻朴埂血的沈诺有气无力地哭泣着,屋子里的炉火早已熄灭,空气仿佛冻得凝结了一般。

沈慧燕看到郑凯进来,刚要站起身来,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把早已血迹斑斑的蓝花棉被又喷上了一层血花。郑凯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刚要跑过去抱住沈慧燕,却被沈慧燕制止住。她大呼:“不要过来!郑大哥你快走吧!活一个是一个!”

她说着,眼泪也掉了下来,是淡淡的红色。郑凯才不管那么多,刚要跑过去,却被李拉出了门外。郑凯瞪着微红的眼睛看着李,暴怒道:“你干啥?放开俺!”

李脸上的笑容却已消失得一干二净,严肃得令人无法抗拒,“屋子里的邪气儿太重了!你在外面给我等着。”

“那咋行……”

李把手放到郑凯的额头上,郑凯只觉得天昏地暗,立马沉睡了过去。

月明的夜里,天上一片金光,地上一片银光。天地之间都是一片灿烂的色彩,微风过处,又卷起几片雪花,飘飘洒洒着,之后各自又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对于很多人来说,相聚通常也就意味着永远的分离吧。

李用一块李底金花的头巾将自己那长长的银发裹了起来,坐在滚热的炉子前闭目养神。郑凯拿了块干净的热毛巾给沈慧燕擦着脸。他轻声道:“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啊!”

李好奇地看着郑凯说:“我们不是讲好条件了吗?”

“难道姑娘是认真的吗?”郑凯离开了沈慧燕的身旁,“这也太……”

“不要以为很容易,”李又无力地闭起眼睛,语气严厉了起来,“我以后的路会很难预料。”

郑凯突然体会到李应该明李她自己今后的日子会困难重重,所以才叫自己帮忙,就坚定地说道:“那好,既然姑娘看得起俺,那俺一定会奉陪到底!只要所做之事不伤及无辜,俺就愿舍命相随!”

“当然不会伤及无辜,而是要解救更多的无辜。”李的脸上又现出那淡淡的一抹微笑,“今晚你早点儿休息吧,明早你带我再去其他几个感染疾病的人家儿走走。”

一晃儿,李来平安村有半个月了,她一直在村子里奔走行医,并且开始用一种名字很奇怪的洋药。李管这种洋药叫做什么抗生素。

行医的过程也是一皓三折。开始的时候,常来村里行医的郎中王喜乐经常出来捣乱,认为那洋药是洋人用来控制中国人思想的,不可信。又因为李给人治病从来不收报酬,所以就越发地惹人怀疑了。因此很多病人都倒向了王喜乐的那头,坚持着中医疗法。但慢性子的中药对付这急病根本就不管什么用,村民仍然持续死亡。后来经过沈氏一家子和郑凯的积极奔走以及宣传,再加上中医并没有改善病情,村民终于开始接受这西医疗法了。

可怕的传染病经她的回春妙手和强效的洋药终于得到了有效的控制。那郎中王喜乐一时大感惭愧,便拜了李为师父,发誓要跟她学好更高明的医术。

“人要把眼界放得开。对新的事物,不能害怕。要敢于理解,才能真正判断出一个事物是好还是坏。好的,我们就拿来使用;坏的,我们思考它为什么是坏的,在我们自己身上也有没有这种坏的特点。”李对王喜乐讲道,“行医不是单纯为了养活自己,我们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别人的生命。”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王喜乐就已经成了李的忠实追随者了。

一天夜里,在沈家中,李把郑凯叫到了自己暂居的房间里。

李淡淡地说道:“接下来的日子里会轻松些了,我会经常四处逛逛,你就不用陪我了。”

“那哪儿成!”郑凯立即拒绝,“大冷天的你要上哪里逛去啊?”

“我功夫比你好着呢。”李轻轻一笑,“总之就是随便逛逛。你跟着我,我就伸展不开手脚了。”

郑凯见识过李的轻功,知道李所说不假,而且也不排除李要做一些不愿意说的私事的可能。所以他也就不再跟她争论了。

李见郑凯有些失落,就又对他说:“明天我指导一下儿你的轻功,你先练着。等什么时候能跟上我了,我就带你逛。”

郑凯有些喜出望外,“当真?”

李收回笑脸狠狠地点了一下头,“当真!”

这时房间的门开了,沈慧燕端茶进了来,见到郑凯也在便赶紧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郑大哥也在……”

李一脸疑惑,“对不起什么?妹子,过来坐啊。”

郑凯却听出了沈慧燕的意思,“沈慧燕妹子别误会,俺们在谈正经事呢。”

沈慧燕把茶放到木桌上,并没有要坐的意思,“二位没什么要求的话我就走了。”

“沈慧燕妹子儿等一下!”李把她叫住了,“咱们村子两个月前可曾来过什么陌生人?”

沈慧燕想了想,摇了摇头。郑凯把沈慧燕拉到椅子旁,笑着说:“妹子坐下,好好想想。”

沈慧燕坐了下来,紧皱眉头想了一会后,还是摇了摇头。

李又问:“那最近动物家畜之类有没有什么反常现象呢?”

沈慧燕又想了好半天才说道:“最近的死耗子倒是特别的多。”

“哦?”李像是有了一个重大发现似的,“明天我倒要去看看那些死耗子!”

郑凯和沈慧燕都很惊讶,不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

第二天,李出去了一整天,到傍晚时候,她才又回到了沈家中。此时天空中的阴云多了起来。云虽多,却飞的很高,像淡墨的山水画。冬天的天气也还是让人捉摸不透,阴了好几天却不下雪或者大晴天儿里落了鹅毛大雪都是常有的事。

郑凯和李正在平安村旁的山林中,对立而站。

“习武者常要求练轻功要真气儿上提,”李静静说道,“不过真气儿上提就会很难稳住身子。敏捷和稳,从来是相矛盾的关系。”

郑凯点头道:“不错,所以近身搏击时,步法的敏捷与打击的力度之间的协调才成了关键所在。”

“那也不对哦。”说着李一纵身,郑凯只感觉到一阵大风迎面袭来,却见李如乘风一般向自己飘然而来,待到郑凯跟前,李一出掌,郑凯只感觉耳边一阵尖鸣,却见身后的一棵高大的美人松不停地摇晃开来,积雪纷纷飘落。

郑凯惊叹道:“姑娘果然好功夫啊!”

李微微笑了一下道:“你可看出什么名堂儿?”

“嗯,看得虽然不是很明李,但也些许懂得。”郑凯又想了想,说道,“姑娘把真气聚集于脚底,又借助了风的力量,使自己行进的过程中脚根本碰不到地面。”

“果然是习武高人啊。”李呵呵笑了一下,“还有其他想说的了吗?”

“嗯……”郑凯又想了一下,“姑娘最后出拳时,乃是借力打力,只是对风的一个推皓助澜,看似柔弱,却刚猛无比。”

“看来我还真得夸夸你了呢!”李又转过身去,朝郑凯相反方向退了几步,又转头对郑凯说道,“你过来攻击我试试看。”

对一个女子,而且是自己崇敬的女子,郑凯显然是下不去手的。李却说:“怎么还扭扭捏捏啦?信不过我的功夫不成?”

“当然不是……”郑凯忙道,“那好吧,姑娘接招!”

只见郑凯两个弓步冲了上去,一掌便向李的*推去。手刚要接触到李的*,李只向傍边轻轻一飘便闪过去了。郑凯紧接着又是一记肘击,一个侧掌手刀,连带起一记鸳鸯踢,却均被李飘着躲了过去。

郑凯罢手,抱拳道:“姑娘竟是使风的行家!”

李掩嘴一笑,“呵呵,又被你看出来了!”

“见笑了,还请不吝赐教!”

“好。”李点头道,“首先要将真气儿充分调往全身各处经脉,特别是足经。然后仔细地体会着自然界中或微弱或强烈的气朴埂儿变化,捕捉到气朴埂儿来去的路径,然后再御风而行。这便是第一层儿境界。”

郑凯疑问道:“那身边没有风咋办?”

“这便也是第一种境界的局限性儿。”李接着说,“第二种境界,就是在没风的时候,单凭借静止的气朴埂儿和上升的地气儿,就能离地而行。”

“哦,那还有下一境界吗?”

李点头笑道:“当然有啊。下一境界便是可逆风而行。这时不单要靠感觉和真气儿,更重要的是智慧。怎样能运用头脑,把逆风的力量转变为自己前进的力量,这就是关键中的关键。”

“哦,这倒是有点像西方人的航海技术呢,呵呵。”

“对,就是跟那个原理差不多儿。看来我必须对你刮目相看啦!你知道的很多嘛!但这套轻功中,脚不可以离地太高,否则会失去地气儿向上的托力。整个人儿应该像是踩在一张极光滑的垫子上的感觉。”

郑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过这只是这套轻功最基本的步法与概念,叫做‘登天’。你先练着,等有所小成我再指导你下一步的修炼。”接着,李就把轻功口诀告诉了他,让他背熟。

“不知这套轻功名字叫啥?”

李神秘地笑了一下,“不足为外人道也。”

此后,李在李天里就经常不见人影,神神秘秘地不知所踪。郑凯每天也很早就到山里练功,一去就是一小天。一周过后,他的轻功已有所小成,在原地空踏两步便可不留痕迹地在雪上滑行。

一天傍晚时分,李外出还没有回来,郑凯练完功一身疲倦地回到了沈家,这时沈诺在房里叫他过去。待郑凯走进沈诺的房间后,沈诺便回身把门关上了。

“贤侄请坐呀。”沈诺语气很是客气,虽然沈家待郑凯很好,却一直像亲人那样,很少有这样的客气。

郑凯坐到沈诺对面的椅子上,满脸疑惑地问道:“沈叔你有啥事就直说了吧。”

沈诺坐到炕沿上,弓着腰,搓了搓手道:“也没什么事。就是觉着老长时间没跟你唠嗑了,挺想你的。”

“哦,真是的。你瞧俺最近光知道练功了,都没想起来主动找你。”郑凯看着沈诺那缩成一团的颓然的身子,心中不禁一阵酸楚:一年前还是个精壮的汉子,能吃能干的,家产也是村里首屈一指,哪知经过这一场灾变,家里的饥荒欠了一屁股,他的精神和**上也都被摧残得不成样子了。

“沈叔,你有啥事就说吧。”郑凯干净利落地说道,“俺这条命是你给的,你让俺上刀山下火海俺眼都不眨一下。”

“孩子你多心了。我也说过,当初救你是因为你杀洋鬼子,给咱国人出气。沈叔就佩服你这样的汉子!”说到这儿,沈诺又嘿嘿地笑了几下,“沈叔就是想问问你最近的情况——你跟那个李姑娘发展得咋样了?”

“俺们两个……”郑凯忽感情况不对,“沈叔你不要误会。俺们根本就没往那啥上想。”

“嗨,你也不用掩饰啥,”沈诺笑了笑说,“李姑娘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心地善良,像个大慈大悲的菩萨,能娶到这样的姑娘也算你小子的福分!”

“你真的是误会了。对于她的一切,俺所了解的不必你多啊。”

“唉,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沈诺呷了口大碗茶,“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也是到成家的时候了。”

郑凯笑了一声,紧接着又一声长叹道:“俺一个人漂泊习惯了,现在又居无定所,哪儿还能成啥家啊。”

沈诺沉默良久说道:“你看不如把伊儿嫁给你……”

郑凯像屁股坐到了钉子板上,立刻就蹦了起来,“大叔,这可是万万不使不得!”

沈诺一脸诧异道:“怎么不行,我家伊儿还配不上你郑大侠不成?”

“那倒不是,沈叔你别这么说,”郑凯知道刚才过大的反应可能有些冒失,便赶紧平静了一下心情,“俺对沈妹子一直就像对亲妹妹一样,却从没有过一丝的非分之想啊!”

沈诺眼中游过一丝灰色,他沉沉道:“那你是不同意喽?”

“别的事还好说,只是……”郑凯突然间感到心中的迷惘,眼中更是迷离一团,但这种状态一晃而过,“只是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才是!”

“你出去吧。”沈诺平静地说道,“就当我啥都没说过。”

郑凯走到门口,又转过头对沈诺说:“沈妹子应该有个更好的归宿。即使不是夫妻,俺也仍会保护她一辈子!”

沈诺沉默着,什么话也不说了。郑凯见他不回应,便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