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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魔之血 吉田直 37311 字 2019-09-28

 自由都市迦太基——是人口數目多達二十万人、地處黑暗大陸的大都市。

這個都市南方与西方是縹緲的沙漠,北方与東方則被海洋所包圍,有天然良港以及丰富的石油資源,自古便是地中海交易當中不可或缺的要沖。在黑暗時代复興的腳步來得較早,也是為了這個緣故。

被奉為這座城市的守護圣人、受到民眾虔誠信仰的圣女艾莉莎,當年便是擔任過迦太基女王的一號人物。

這位施行仁政、眾所愛戴的女王,同時也是蒙受神之恩寵的圣女。与她相關的傳說相當多,譬如在她祈禱之下荒地涌出甘泉的奇跡,或是她的軍隊在沙漠中被敵人包圍、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沙漠風暴而得救的故事。不過在黑暗時代中期,吸血鬼逼近這個區域的時候,她便為了守護城市而殉教。据說遺體被悼念她的民眾封印在迦太基的地底深處。

在被教廷公開會議認定為异端的偽典當中,其實就有艾莉莎是神所派來的天使,她的死只是個幌子,此刻她依舊守護著迦太基的記載。据說在沙漠中所掀起的沙漠風暴,便是守護迦太基的她在拍打著羽翼。

根据這些偽典的其中一冊《安波羅修(注:St.Ambrasius-333?生~397歿,為西元四世紀時的著名米蘭主教,以學問及著作見稱,而他的高超品德以及在宗教生活上的圣洁虔誠,也對當代教會的影響至深)福音書》所記載,她的天使名是「伊卜莉絲」(Iblis)——意為「沙漠天使」。

經歷了「大災難」——那場可怖的毀滅以及其后的黑暗時代,這個世界的面貌為之一變。不過「傻瓜和有錢人愛往高處爬」,似乎是顛仆不破的某項共通原則。在城市北郊,登上足以眺望海洋的山丘,便是一整列有著雪白色牆壁、艷藍色窗戶的迦太基高級住宅區。

橘黃色的林蔭道配上高雅的住宅群。眼前望去是成片深藍色的海洋,有白色游艇悠閑地浮動著。年輕男女在視野良好的咖啡座上相互依偎,可能是正在蜜月旅行的新婚夫婦。大家都知道,這座城市同時也是羅馬、拿坡里的富豪們用來渡假的觀光都市。

「——錯不了。目標建筑就是那幢兩層樓的洋房。」

坐在咖啡座一隅的修女壓低了聲音。不知道是為了悶熱還是緊張,前額就和置放在眼前的檸檬水水杯一樣,浮現著淺淺的一層汗水。

水杯旁邊擺著在兩天前死亡的電腦工程師遺物。其中一項是厚厚鼓起的錢包,修女從里頭抽出的是一張全新的支票。面額是五十万第納爾——几乎足以搭建一幢豪宅的金額。不過修女的視線,卻望向面額欄的下方。

「這是三天前才剛開出的支票。收受人是皮耶特洛波羅米尼。開票人是名為巴爾(注:Baal,意為惡魔、邪神)海運的貿易公司。若是當局的記載正确,地址就設定在那座宅邸。」

「不過這間巴爾海運,從八年前設立以來完全沒有業務活動根本就是個幽靈公司。公司發行人所用的,也淨是并不存在的人名。」

銀發神父的悠閑態度,和修女正好形成了對比。只見他一邊把紅茶泡過的甜甜圈塞滿兩頰,一邊用望眼鏡瞄著住宅區盡頭的方向。這棟仿佛突出于崖壁」外的建筑,是不是富豪別墅之類的地方?這類漂亮的雙層建筑,在此地并不罕見。不過明明還是白天,所有窗帘卻全都拉了下來,說怪倒也是挺怪的。

「恩,巴爾海」大概是‘帝國」的傀儡公司。」么一想,在八」間沒用過一個」職員也就可以理解。」

「不過這里可是市中心耶?」

艾絲緹一邊檢查波羅米尼的遺物一邊轉頭說道。在這樣的市中心、況且還是住宅區,吸血鬼竟然組成了秘密基地,這怎么可能?

「在這地方是常有的事。」

不過亞伯看起來并沒有特別惊訝。他只顧著將甜甜圈碎屑掉在修士服上頭,還一邊喝著紅茶。

「‘帝國’在迦太基所設立的傀儡公司,至少有十到二十間之多。其中一間以高級住宅區來作為据點,沒什么好奇怪的。」

人類社會与「帝國」在政治上雖然處于全然斷絕的狀態,不過在經濟領域卻存在相當大的例外。

舉例來說,「帝國」有人類社會難以制造的机械零件与藥品,另一方面人類社會則有貴重的稀有金屬与貴金屬類,分別以些微的數量加以輸出。當然在台面上不能聲張。慣例是以傀儡公司來進行三角交易,或是采用秘密交易的形式。而這台面下交易的巨大舞台不是別處,正是自由都市迦太基。

「哎,就算彼此再怎么仇視,金錢往來畢竟還是個例外。這也是列強對這個城市不敢出手的原因啊,艾絲緹。抱歉,那個能不能借我看看?那邊的地圖欸,就是那個。」

亞伯所指的是艾絲緹正想打開來的文件。看來像是某种地圖,似乎相當使用頻繁,折角的地方已經開始泛白。

「那是什么?」

「水道圖不,是地下水道。」

亞伯一邊慎重其事地把紙攤開,一邊低聲說道。畫面上滿滿標示著等高線,中間鋪陳著如同网狀的細密道路。乍看之下只是一般的地形圖,不過仔細一瞧就會發現,等高線數字全都加上負號。

「相當精細的地圖。到底是誰做的?我沒看過這么正确的地下水道地圖咦,不過好奇怪?」

熱心望著地圖的眼睛,突然在惊訝中眯成細線。

「這邊的水道標示著‘女王之墓’。不過那邊應該已經完全封印住才對」

「‘女王之墓’?你是說圣艾莉莎的墳墓?」

「是啊。在大教堂地底兩百公尺的墳墓。」

神父一邊屈指像在算些什么,一邊用心不在焉的神情回答。

「‘大災難’前似乎是拿來當作避難所,不過在休萊特中尉死后就遭到物理性封鎖,后來應該無人造訪才對——」

「休萊特中尉?」

突然間听到不熟悉的名字,艾絲緹歪著頭問道。是神父認識的人嗎?

「休萊特中尉是誰?神父的朋友嗎?」

「啊?」

听到這順勢而來的提問,正湊在地圖上頭仔細調查的神父驀地抬起了頭來。圓框眼鏡深處的碧眼,像鴿子吃了子彈似的骨碌碌亂轉。

「休休萊特中尉?誰提起了?」

「你還問」

神父的反應慌張得不太尋常,艾絲緹狐疑地挑起了細眉——今天确實是蠻熱的,不過要精神恍惚,也別挑和吸血鬼作戰前的這個時机。

「是神父你剛才自己說的不是嗎?休萊特中尉是什么人?是哪邊的軍人嗎?」

「呃,是你听錯了吧?」

亞伯將之前還在熱心調查的地圖胡亂疊了起來,像發了熱病似地面色蒼白、縮起了肩膀。然后一邊取出怀表,一邊用罕見的頑固態度搖頭。

「那個人我不認識。」

「呃?不過剛才真的是——」

「是你听錯了噢,糟糕!已經這么晚了!」

神父一邊推著眼鏡架,一邊望著怀表大聲嚷嚷。然后將喝到一半的杯子一飲而盡,慌慌張張地站起身來。

「糟糕、真糟糕。混得有點太久了。好了,飯也吃過了,差不多該出發了。明天异端審問局的人會來到城里。今天之內要是不搞定,我會被卡特琳娜罵到臭頭哎~忙啊忙啊。吃人頭路還真辛苦啊。」

「?」

自己是說了哪句話,讓他需要這么慌張?

盡管艾絲緹的頭上布滿了問號,亞伯卻還是用笨拙的手法付了帳,快步走出店里。

「啊,神父,等等我!我也要去!」

艾絲緹決定先將腦袋里的疑問擺在一邊,然后匆忙起身,用不雅的動作將檸檬水一飲而盡,接著一邊對裙擺里邊所挂的武器触感做确認,一邊跟在神父后面。今天的對手是吸血鬼——是個強敵。不過只要這位神父和自己聯手出擊,絕對有机會打倒對方。這點在自己以游擊隊身份在故鄉進行戰斗時,便已得到了證明。是的,只要有他和自己合力——

可是,驀地轉身的亞伯卻朝著急急跟來的修女搖了搖頭。

「噢,艾絲緹,你不必跟來。你就在這里待命。」

「啊!?」

意想不到的句子,讓艾絲緹的臉瞬間僵了一下。

「你不必跟來」——這是什么意思!?

「這、這怎么行!我也要去!那可是火焰魔人的巢穴,我怎么能讓你一個人去!」

「真傷腦筋。」

望著一臉憤慨的少女,亞伯百般為難似地猛抓著頭。

「其實這不是我自己的決定,而是卡特琳娜的命令。艾絲緹,你可以乖乖待在這里嗎?」

「為、為什么?要逮捕那個吸血鬼,多個人手總是比較好」

「逮捕?并沒有要逮捕。」

「啊?」

听到神父意外的發言,艾絲緹皺起了眉頭。

窩藏在那幢洋房里的,是昨晚襲擊大使館的吸血鬼。不但殺害了可能与他們有所關聯的波羅米尼,而且還是意圖襲擊樞机主教的凶惡犯人。絲佛札樞机主教之所以命人追查,難道并非如艾絲緹所想的,是要逮捕他們?

「不逮捕那要怎么處理?」

「……」

亞伯一臉為難地抓著頭,最后總算干咳了一聲。

「關于任務內容,對派遣執行官以外的人不能透露。」

「你的意思是說我沒有資格「道?」

神父眼底閃著困擾的光芒。嘴里」嚅著似乎想說些什么,不過最后」是認命似地低聲說道。

「哎講白點,似乎就是這樣。」

傳到耳里的話,讓艾絲緹臉色為之一變。亞伯一邊擔心地偷瞄著她,一邊語帶安慰地補充說道。

「總之你先在這里待命。這是卡特琳娜不,絲佛札樞机主教的命令。」

「結果」

艾絲緹賭上最后一口气,將快要低垂下去的臉往上抬,然后艱難地開口。

「結果你什么也不肯告訴我,神父。」

「噢,艾絲緹,其實我」

「夠了。」

艾絲緹將手指擋在神父正想說點什么的嘴唇前面,然后露出微笑——那是在軟弱無力、既想哭又不能哭的時候,用來代替淚水滴落的,那种微笑。

「夠了,你走吧。我在這里等。」

「……」

亞伯再度露出有話想」的神情,似乎想對悄」低頭的少女說些什么」不過最后還是不爭气地,讓沉默持續了十秒左右的時間——

「抱歉那我走了。」

亞伯點了點頭,然后無精打采地离開了店面。

「……」

艾絲緹定定地望著那因微寒而瑟縮著肩的背影,在陽光中逐漸遠去。

總歸一句話,自己就是個孩子,是個外人、累贅。

應該是想繞到后門吧。高大的背影走向旁邊的小路。艾絲緹一邊凝望著他,手里一邊無意識地确認著位在裙擺下方、緊貼右腿的堅硬感触。

——你的意思是說我沒「資格知道?

——講白點,似乎就是這樣。

也許,自己真的就是個孩子、是個外人、是個累贅。

亞伯不肯把自己的事情告訴她「或許也很正常。

不過——

「我決定了!」

少女朝著并沒招惹到她的桌面用力一拍,然后气勢十足地站了起來。她啪一聲把錢扔下,然后大踏步走出咖啡館。在口袋里發出卡啦卡啦聲的并不是銀子。不,材料确實是銀制的,只是卻是不同的東西。

II

「恩,沒有化膿。」

年輕人將藍發束在頸間,在長頸玻璃瓶中滴入一滴試劑。輕搖一陣之后,天藍色的試劑漸漸變為煤油般的黑色。

「血液里的細菌,也慢慢展開再活性化的過程。接下來只要保持安靜,很快就可以恢复。以恩。」

「這真是奇恥大辱。我居然會為了短生种而受傷。」

少年從床上撐起了身子,鐵青著臉緊咬住牙。上半身白皙到仿佛從來沒晒過太陽,除了肩膀上的繃帶之外,什么也沒穿。

「而且才這种程度的傷,就讓我無法動彈該死、太難看了!這樣不就和短生种一樣沒用!」

「那也沒辦法。對我們而言——不,對我們體內的細菌而言,銀可是更甚于紫外線的大敵。目前你體內的細菌正處于休眠狀態,在生理上和短生种并沒有太多差异。那道傷口要是沒處理好,我看你連命都沒了吧?」

看到伙伴的清秀面龐正在憤怒之下泛起紅潮,藍發青年——拉杜不禁出言相勸。聲音里雖然夾雜著苦笑,不過那种提醒卻絕對不含威脅的成分。

存在于所有長生种血液里的溶血性杆狀細菌群——是他們擁有超人力量的來源,對這極其微小的共生者而言,銀分子具有能讓它們暫時停止活動的效果。也就是說,對身為宿主的長生种而言,讓銀進入體內就等同于吞服劇毒,是足以致命的行為。昨晚要不是拉杜當場摘除彈丸、吸出遭到污染的血液,以恩說不定已經沒命。

「好了,你還是認命,好好專心靜養。等到細菌恢复常態,這种小傷很快就會痊愈不過你還真好運,只要再稍偏一些就會打到心臟。那個机械人偶這么強悍?」

「才不是!是他突然對我開槍!」

少年吶喊著,憤怒在白皙的面龐上燃燒,不過很快就發出哀號按住了肩膀。即便如此,卻還是不忘低聲反駁,或許是身為帝國頂尖貴族的矜持吧?只見他用控訴似的目光仰望青年的臉孔,然后不服气地噘起了嘴。

「要不然,短生种怎么可能讓我露出破綻你不這么認為嗎?拉杜?」

「你難道沒有做出任何刺激短生种的行為?譬如對設定對象——叫絲佛札是吧?——你有企圖傷害她嗎?」

「我發誓絕對沒有!我只有和她說話!結果不曉得哪里不對,對方就突然開槍。受不了,無可救藥的一群猴子!」

「哎,‘外面’的短生种是很好戰的。」

拉杜一邊將被血弄臟的繃帶丟進垃圾桶一邊搖頭。在抗紫外線玻璃對面、從二樓可以望見的大馬路上,四處都是短生种。他白皙的臉孔俯視這景象,浮現出一絲帶有厭憎的神情。

「對了,以恩接下來要怎么辦?」

青年走向了窗邊。嘴里叼著「外面」那些短生种所喜歡的香煙。尼古丁的毒素對長生种自然是沒有影響,純粹只是喜歡吸煙的感覺而已。從出來「外面」之后,拉杜就開始吸煙。

「結果會面失敗了。傷勢治好之后你要回國吧?」

「不,那可不行。」

少年搖晃著天使般的臉孔,然后用惡魔般的頑強態度吼叫道。

「對我們帝國貴族而言,陛下的命令是絕對的。所以我要再挑戰一次。」

「不過,你不是很討厭短生种?既然如此——」

「現在還是一樣討厭。光是想到他們我就想吐。」

少年仿佛嘴里含著腐臭之血似的扭曲著臉,不過還是頑固地不肯讓步。

「既然敕命是絕對不可侵犯,那我就不能違背。」

「原來如此天哪,受不了,陛下到底在想些什么?那些人以我們為敵、稱我們為‘吸血鬼’已經好几百年。現在才來——」

「別說了,拉杜。」

看他制止朋友話語的神色,似乎連他自己都對這次的敕命感到難以釋怀。所以以恩的口吻听起來就像在說服自己。

「不管我怎么想,我們都已經被選派出來了。只有盡力完成敕命——對了,拉杜,你又怎么打算?你可以自己先回國啊?」

「我也很想這么做,不過」

年輕人用指尖把玩著尚未點火的香煙,紅潤的嘴唇一邊說道:

「很不巧的是,你是正使我是副使。而且副使的責任是支援正使——我也只好跟著你。」

「抱歉。」

「無所謂對了,你喉嚨的狀況怎樣?已經有四十個小時沒喝水了吧?會不會有點渴?」

「噢,被你一說就渴起來了。」

以恩輕撫喉嚨,說著無傷大雅的謊言。

其實還沒有他所說的那么渴。長生种特有的吸血沖動——「干渴」是來自于血液中細菌對宿主紅血球加以破坏所造成的貧血症。因為那些細菌正在休眠,所以宿主以恩的吸血沖動也減退了。只是讓朋友的好意白費也說不過去。

「可以來點‘生命之水’嗎?」

「好。你稍等一會。我去下面調制。」

結果香煙依舊沒有點著,拉杜就用輕巧的步伐离開了窗邊。

「增血劑最好多放一點。鐵質呢?」

「麻煩你了。啊,還有,麻煩少加點鴉片。然后——」

「‘砂糖一小撮’——對吧?你的口味我當然知道。」

「可是拉杜,你調的鴉片老加太多。」

以恩朝著明明是同齡,卻老愛擺大哥架子的朋友噘起嘴,不過卻干脆地被打了回票。

「你的口味太刁了,這位朋友。」

以恩一邊听著背后伙伴反手把門關上、腳步聲在走廊上逐漸遠去的聲音,一邊恍神地眺望著抗紫外線玻璃的對面。

在單一色調的世界中,許許多多的短生种正在街上穿梭。有彼此搭肩笑著耳語的年輕人。有戴著扁帽、悶聲不響坐在屋檐下抽著水煙的老人。有像小狗一般來回奔跑、然后用力一跌大哭不已的孩子与抱起孩子的母親

因為細菌非活性化的影響,感覺就像短生种一樣變鈍。或許是為了這個緣故,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平日像把利剪般敏銳的五感,這時仿佛由末端散開似的變得模糊,焦點微妙地錯開了。雖然有難以忍受的不安,但同時也帶來了某种奇妙的舒适。

(這時要是被襲擊,那就完了)

以恩是這星球最強的生物——長生种。只要一揚手,就能將老虎劈成八塊。遇到全副武裝的短生种,甚至可以在對方察覺之前漂亮地抽出他的背骨。

正因為如此,變為弱者的自己盡管立場十分新鮮,卻也叫人相當不悅。這种程度的槍傷都治不好,五感遲鈍到連樓下的拉杜也感覺不到——

听到背后有門把旋轉聲,以恩露出了苦笑。不要說樓下,連朋友來到走廊的腳步聲都沒有听見。

「你蠻快的嘛,拉杜。有沒有加砂糖?你的口味實在是」

直到回頭一看,以恩才終于察覺門口所站的人并不是朋友。

對方手里的散彈槍槍口,已經直指他的眉心。

III

「這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閣下!?」

迦太基總督夏弗?亞爾?隆利比才一開口,便唾沫四濺地怒吼起來。

「羅馬那邊到底在想什么!?」

「請你先冷靜,總督閣下。」

總督的頭部寸草不生,唯有嘴角周圍參差出現的胡須正在劇烈顫動。卡特琳娜一邊觀察,一邊試圖寬慰似地插嘴。

「總得先确認狀況。你不要著急。」

「不要著急?你叫我不要著急?開什么玩笑!我能不著急嗎!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教廷打算對迦太基進行軍事占領嗎!」

對樞机主教出言不遜——如果是在從前宗教審判盛行的年代,隆利比或許早已被判火刑。不過當場并沒有人對他進行指責。因為無比鮮明、讓他血壓急速上升的黑白影像,正在嵌入總督辦公室壁面的熒幕上播放。

(這里是迦太基机場中央管制中心!)

擺在熒幕旁邊的喇叭,從剛才便迸射著錯雜的無線電聲音。聲音之中所透露的,是和總督近似的為難与憤怒之情。

(敬告侵入上空的諸位!你們所走的航道并非正規航道。同時還可能對其他航空机造成重大危險。我方不允許登陸!請馬上停止登陸在空中待命。重复,請馬上停止登陸!)

熒幕中可以看到正要著陸的复葉客机,正倉皇失措地回轉著巨大的身軀。飛机用笨重的動作放下副翼,宛如鵪鶉受到猛禽來襲威脅似的,搖擺不定地左逃右閃。看那劇烈的動作,也許乘客之中已經有三、四個人受傷。不過所有聚集在場的人,并沒有誰對不幸的客机抱持著同情。他們所關注的是逐退客机、從畫面上方降落的一群巨大的影子。

那是三艘巨大的飛行船。

在各自長達兩百公尺的气囊下面,載有防彈鋼板的船身正在下沉。從懸挂在船腹的大炮便能清晰分辨,這并不是一般民間客船。還有印在灰色船身之上、由閃電与鐵錘組合而成的徽章——

「‘神之鐵錘’——是异端審問局!怎么可能,他們應該明天才到!」

就在卡特琳娜香肩顫動、持續觀望的時候,三艘空中戰艦已經將机場上方當成了戰斗領空,試圖強行降落。大炮的炮口口蓋已經揭起、炮彈也已經上膛,紅色的警示燈正在閃爍。

(重重复!敬告侵入中的飛行船隊!)

雖然尖銳刺耳的聲音叫人難以忍受,不過能夠盡忠職守到這种程度,管制官的勇气确實叫人贊嘆。

(敬告侵入中的飛行船隊!你們走的是非正規航道!請盡快离開!請离開!)

或許是通訊裝置故障吧——飛行船隊依舊詭异地保持著沉默,所有人腦中不禁閃過一絲希望的微光。

(——這里是教廷教義部异端審問局所屬空中戰艦「拉古葉」(注:Raguel,為七名大天使之一)。)

如鐵鏽般低啞的男聲從喇叭之中流瀉而出。

(重复,這里是异端審問局的空中戰艦「拉古葉」。听到了嗎,管制中心?)

(噢噢噢,听到了。謝謝你的回應。「拉古葉」。)

想必是無線電狀況不佳——管制官的聲音里頭透露著如此的期待。

(听得到這里的指示嗎?貴船的航道無法認可。因為你們的侵入,造成所有著陸中的班机產生混亂。請遵照指示,在上空——)

(我拒絕。)

好不容易得來的答案,卻將管制官的希望直接打碎。

(我們受命前來處理在貴市所發生的絲佛札樞机主教襲擊事件。根据教會法第四條,在确認吸血鬼遭到殲滅之前,各地區自治體無權限制我們的行動。因此對各位的指示我要予以拒絕。同時要求管制中心將其他航机驅离。要是再這樣四處亂竄我就將它擊落!通訊完畢!)

「慢著!」

如干冰正在沸騰似的尖銳聲音,不過發言的人并不是指示被打了回票的管制官。細框眼鏡深處的剃刀色眸子一閃,卡特琳娜的纖纖細手已經抓住了麥克風。

「‘拉古葉’,我是國務卿卡特琳娜絲佛札。我要對你們的負責人提出警告。馬上叫他出來!」

面對只有音波的對手,卡特琳娜用悔罪天使般的聲音刺向了對方。若是手能触及,心臟恐怕會被她活生生地給挖出來。自己是花了多少心血,希望能讓一般諸侯對教廷恢复信任,他到底知不知道!?

「動作快。否則,你就准備在圣天使城的地牢過下半輩子。」

喇叭對面的聲音沉默了片刻,再次傳到耳里的時候,已經變成判若兩人、畢恭畢敬的口吻。

(初次聆听尊意,閣下。卑職是擔任异端審問局局長的佩卓斯修士。本次是受梅帝奇樞机主教之命,前來處理閣下的遇襲事件。)

「佩卓斯修士‘毀滅騎士’!」

握著麥克風的卡特琳娜聲線拉高、气血上涌。她發現自己所抽到的,居然是最糟糕、最凶惡的一張牌。

「毀滅騎士」。

异端審問局局長,被稱為教廷最強悍且凶暴的男人。四年前在對波西米亞戰役中,將掀起動亂的胡斯派(注:JanHus,原為十四世紀時發動宗教改革運動的布拉格大學神學教授,被恐懼危及權勢的神圣羅馬帝國皇帝設計誘騙下獄,并以火刑處死。后來其擁護者更因此爆發所謂的「胡斯戰爭」。)反叛軍一個中隊、以及本軍兩個中隊獨立加以殲滅,殘殺自己人的強化步兵——异端審問官要來就已經夠頭疼了,何況還是這樣的角色!

「佩卓斯修士,你究竟是得到誰的許可,讓你在他國領土進行如此近乎實戰的軍事活動?我完全沒得到這樣的消息。」

(關于這個部分——)

在男子回應樞机主教怒气的聲音里,找不到一絲恐嚇气息。在這种時候,反而更是可怕。帶著与風評截然不同的殷勤,异端審問官做出了回答:

(說到這次任務,請求异端審問局支援的人正是閣下——也就是您。是您要」「停留迦太基期間的警備作業,就委托异端審問局來負責」。)

「唔!」

卡特琳娜為之語塞。

不消說,昨晚之所以接受弗蘭契斯柯的提議,純粹只是為了防范恐怖活動。只是一旦接受异端審問局的介入,在他們執行逮捕、殲滅犯人的任務時,就不可能再加以限制。即使他們的做法再強橫、再暴力也是一樣。

時机實在是太不湊巧。在哥哥提出警告之后不到五分鐘,自己就遭到吸血鬼襲擊,不只如此,估計大約需要三天才能到達的异端審問官,卻在第二天就已經出現——

(咦,慢著?)

在接受异端審問局的介入之后,馬上遭到吸血鬼襲擊,時机實在是太巧了。而且估計約需三天的异端審問官海外派遣工作卻只花了兩天,哥哥的動作未免也太過迅速——難道這一切全是偶然?

就在卡特琳娜思緒飛馳的時候,「拉古葉、「路法葉」、「亞克拉席葉」(注:Rueael、Akrasiel,均為大天使拉古葉的別名)——這三艘空中戰艦已經依次在机場著陸。雖然仍舊滿腹疑問,不過還是得先止住這鋼鐵的奔流。

「總之,我會先和哥哥取得聯系。修士,在這之前請轉告你的部隊,要他們限制行動。絕對不准离開机場。」

(很抱歉,恕難照辦。)

那口气就如銅牆鐵壁。

面對美女宛如冰劍般的恫嚇,佩卓斯用毫不猶豫的態度加以擊碎。

(卑職不才,但教義部已將此次圣務委任我全權處理。若是沒有梅帝奇樞机主教的命令,無法將圣務暫時停止。)

(這些瘋狗!)

卡特琳娜將險險要涌出喉嚨的臭罵聲給咽了回去,這回异端審問官倒是用沉穩的口气繼續發言:

(不過請您放心,閣下。其實我們已經鎖定吸血鬼的藏身之處。現在卑職就要親自出發,將他們加以殲滅,不會打擾太久的時間。)

「藏身之處?已經鎖定了?」

這是怎么回事?連待在此處的自己,都是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才找出他們的所在地。

卡特琳娜一臉狐疑地皺起了眉,就在這個時候,已然著陸的三艘空中戰艦后方艙門大大地張開來。從不祥的暗影之中陸續出現的,是身著黑色野戰服的戰斗人員。配備了卡賓槍与机槍,扁帽上的「神之鐵錘」銀色徽章閃耀著光芒,他們便是异端審問局麾下惡名遠播的對反恐攻擊特种部隊——特務警察(注:Carabinieri,為意大利文「憲兵」之意)。

后方則是全長超過十公尺的巨大黑影,凶惡的履帶正在快速回轉。那是歌利亞(Goliath)?——只有十輛、去年才在教廷服役的電腦控制型新銳戰車。大量投入挖掘修复過后的失落科技兵器,主炮是五十厘米的短炮身加農炮,兩座回轉炮塔裝備了三十厘米机關炮,若是有那個意圖,這輛無人戰車便擁有足以和迦太基全軍相互抗衡的戰力。可以确定的是,要以一、兩只吸血鬼作為對手,這樣的裝備實在是太多了。

「你們打算在這里開戰嗎!?讓我馬上和梅帝奇樞机主教連絡!不能讓异端審問局再這樣為所欲為,佩卓斯修士!」

(閣下請隨意。只是)

面對樞机主教的威嚇,連哭泣的孩子都要為之噤聲,「毀滅騎士」的回答卻平靜到可說是沉著的地步。

(梅帝奇樞机主教自昨晚外出視察,目前不在羅馬。若是要連絡,請在卑職的圣務完成之后再進行。)

IV

雖然一下子就舉起了槍,不過艾絲緹卻連手指得扣在扳机上的基本動作都不記得。

「哎哎呀?」

不過看著將整整五個月的訓練拋在腦后、只能木然張口呆立的她,又有誰能出言苛責?

把走在前面的神父給跟丟了,正在倉皇失措的時候,打開前面的門一看,眼前床上正坐著一位上半身**的少年。那宛如初雪般的白皙容顏,有著半似妖精半似神祇的美麗。帶點病容的神情、以及散落在額前的發絲都只為他的美貌增色,絕無一絲的玷污。

青春正盛、同時在教會環境之下對异性几乎沒有免疫力的少女,會把昨晚的事一古腦地拋到腦后、然后全身僵硬,其實也不是不能理解。

「呃,請、請問」

是該道歉之后把門關上?還是先關門之后再道歉?

因為這一秒的躊躇,艾絲緹有一剎那就像缺氧的魚似的,嘴巴不停地開開合合——

「短短生种!」

床上響起的是尚未完全變聲的叫喊。就在聲音中所夾雜的憎惡讓艾絲緹的腦袋恢复理智的時候,一條白色的毛巾從天花板飄飛而來。同一時間,少年瘦弱的身軀用蛇般的速度躍离了病床。

如果艾絲緹是個老手,同時保有几分冷靜,應該就會察覺以吸血鬼而言,他的動作帶有微妙的緩慢。只是雖然「以吸血鬼而言」算是遲鈍,對人類的動態視力來說,速度依舊是過于迅捷。

「吸、吸血呀!」

就在艾絲緹終于回神、然后將手指扣上扳机的同時,她的身體已經被往前直沖的吸血鬼撞倒在地。少女成?字形坐倒在地,少年姿態的魔物則是齜牙咧嘴地直逼而來。

「你這垃圾是從哪進來的!?」

朱紅色的嘴唇吐出了血紅色的話語。赤銅色眸子浸潤著狂暴的光輝,死瞪著修女。

「快回答!你是從哪」

「唔!」

就在修女服胸口被攫住、粗暴地往地面上按的時候,艾絲緹腦里閃現了蛋白質燒焦的惡心臭味、以及焦黑的手腕上面挂著金鎖的影像——我不想被殺。更不想被吸血、然后被火燒!

「可可惡啊啊啊!!」

就在生理性嫌惡轉化為爆發性憤怒的瞬間,仿佛帶動了少女的生存本能,這五個月所被灌輸的戰斗程式開始啟動。她用几乎發作性的動作扭過頭來,朝著胸口上的少年手指直接一咬。

「好痛!」

這是不該發生的事。

吸血鬼擁有超乎人類的反應速度,不該被人類咬到、更不該因為刺痛而發出慘叫——不過對完成不可能任務的加害者而言,現在可是沒有大嘆神奇的時間。趁著對方力量減緩的空檔,手中所握的散彈槍彈了起來。木制槍托底座瞄准少年肩上的繃帶直接撞了下去。

「!!」

隨著一聲尖銳的哀號,吸血鬼直往后仰。少女般的清麗面容在劇痛之下扭曲,眼角甚至浮現了淚光。

另一方面,艾絲緹則像下水的龍蝦般縮起下半身,將吸血鬼甩脫。然后利用反作力后轉,動作流暢地站起身來,這回反而朝著摔倒在地的少年逼近。

「不准動!」

動作真是漂亮,近五個月負責督促她的魔鬼教官要是目擊這一幕,想必會感動到哽咽。少女根据近身戰的原則,一屁股坐在痛苦呻吟的少年腹部,用雙膝扣住敵人的兩腕。這時散彈槍的槍口已經准備瞄准吸血鬼的眉心。

「不准動,吸血鬼!我要奉圣父、圣子与圣靈之名逮捕你!」

艾絲緹的手指這回緊緊扣住扳机,用強烈的口吻提出了警告。

「你的罪嫌是殺人、搶奪血液、放火、以及其他——你就乖乖投降吧!」

「殺、殺了我吧,短生种」

吸血鬼用苦澀但仍難掩怒气的神情喘息著。

傷口想必裂開了。可以看到白色繃帶上所滲出的血跡正在逐漸擴大。不過少年緊咬著牙,不曾發出悲鳴。

「身為尊貴的帝國貴族,要我被短生种逮捕,這种恥辱難以接受!」

「尊貴?既然是尊貴的貴族,為什么要殺死無從逃走的電腦工程師,還對卡特琳娜那么高貴的人出手襲擊!?」

干脆直接扣下扳机——艾絲緹腦中浮現出尸臭味、以及聳立在故鄉墓地中的成片十字架,于是加重了聲音:

「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你不過是個下流的恐怖分子!我不會讓你為所欲為!絕對不會!」

「——我也不會讓你為所欲為的,短生种。」

那聲音和趴伏在地的吸血鬼相較之下大為流暢,同時帶著難以比擬的惡意,讓艾絲緹的臉色為之發白。

(糟、糟了)

還有另一個人在!?

槍口維持不動、在往門口方向挪移的視線前方,藍發青年正佇立在那里。手里閃著光芒的是一把刀刃鋒利的短劍。

「把那玩具從以恩身上拿開,短生种。」

年輕人用尖牙微微透出唇緣的薄唇發出命令。在武器性能方面仍是艾絲緹占了优勢,不過若是將吸血鬼的恐怖臂力列入考量,扣扳机的机會就只有一次——就算殺了眼前這個人,在下個瞬間,她的腦袋和身軀鐵定要跟著分家。

「不要管我,拉杜!」

被艾絲緹所制伏的少年用帝國語大喊:

「和教廷的交涉徹底失敗!我反正也回不去了!拉杜,你就殺了她,自己回國!」

「你別說話,以恩短生种,我的警告你應該听見了。放下武器,然后离開他。」

一邊說著,藍發青年——拉杜的手一邊緩緩往上抬起。憑著長生种的怪力,要在扣扳机之前早一步丟出短劍,其實相當容易。只要切斷她的手指、然后再砍下她的頭顱

「要放下武器的人是你。」

在暗暗鎖定投擲目標的拉杜身后,一個小小的金屬聲響起——是手槍拉開保險的聲音。

「你要是把它扔出去,我可是會對你不客气。而且是相當相當的不客气。」

「奈特羅德神父!」

看到站在拉杜身后的修長身影,艾絲緹發出了歡呼。握在銀發神父手里的舊式回轉手槍正定定地瞄准了藍發青年。

「神父,之前你究竟到哪去了」

「我去做點調查對了,艾絲緹,你先慢慢起身,然后走過來。噢,不用急沒關系。」

帶著和平日一樣的沉穩,亞伯對少女下令。在這期間槍口動也不動。

「神父,這兩個人好像是‘帝國’的貴族。」

艾絲緹遵照亞伯的指示站起身來,從側面往后倒退。散彈槍槍口維持著隨時可以擊發的姿勢,對准了金發的吸血鬼。

「我想,詳細情形就等把他們帶回大使館之后再詢問。啊,不過,「怎么把他們帶走?外面天气這么晴朗」

「在那之前你先過來一下好嗎,艾絲緹?」

「啊?」

話聲方落,艾絲緹才剛回身,手里的散彈槍就被一股可怕的力道給拉了過去。

「你、你想做什么,神父!?」

艾絲緹仰望著亞伯依舊沉靜的面龐,發出狼狽的聲音。剎那之間,面頰上已經順勢被甩了一記耳光。

「呃?」

事出突然,艾絲緹剛開始還搞不懂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最后終于察覺,是因為被打的臉頰上有陣陣刺痛傳入了腦門。

「——我應該交代過你,要你在外面待命的。」

手掌仍留在少女的臉頰旁,神父沉穩地開口。

看他的表情,平日逍遙自在的溫和態度并沒有消失。只是眼鏡底下的眸子——

這是亞伯嗎?眼前所浮現的,是艾絲緹從未見過的嚴厲光芒。

「你不但擅自闖入,最后還進行交戰是誰要你這么做的?」

「我、我」

泉涌而出的話語就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中。艾絲緹只能鼓脹著臉頰,無從辯駁地陷入了沉默。唯有急促的呼吸,從忘了合上的唇間透出。

「失禮了。」

亞伯這句話,并不是說給眩然欲泣一臉沉默的少女听。

神父用近乎殘酷、漠不關心的態度,將修女撇在一旁,靜靜垂下了手槍。讓他收起槍支、躬身行禮的對象,竟是那兩名吸血鬼。

「兩位想必便是‘帝國’的貴族。無禮之處尚請見諒。我隸屬于國務院特務分室,名叫亞伯奈特羅德。奉上司卡特琳娜絲佛札樞机主教之命,前來保護兩位。」

「什么!?」

要對吸血鬼——而且還是襲擊過樞机主教的怪物加以保護!?

听了亞伯難以置信的發言,讓艾絲緹几乎快要窒息,而兩名吸血鬼——少年与年輕人則是一臉迷惑地望著神父。

「你說你叫亞伯是吧,短生种?」「兩名吸血鬼用視線進行了短暫的對話,首先開口的則是金發少年。

「所以你是絲佛札樞机主教的部下?」

「沒錯。絲佛札樞机主教正是國務卿。」

「……」

他們再度面面相覷。這回不只是視線,兩人還小聲地說著些什么。看來似乎是少年神情激動,青年則語气冷靜地在勸告他。密談的時間拉得相當久,不過亞伯很有耐心地保持著沉默。

「不可以信任他」

忍耐終于等到了回應。金發少年似乎相當不能苟同,用咬牙切齒的神情望向了神父。

「總而言之,我先報上名字。我叫以恩。以恩法透納。真人類帝國摩爾多瓦公子孟斐斯伯爵。帝劍御持官,前來傳遞真人類帝國皇帝陛下的圣旨。」

「我是副使盧克索男爵拉杜巴旺。帝國直屬監察官。」

藍發青年像做出補充似地報上了名字。雖然口吻相當內斂,不過羅馬官方語言說得有條不紊,比少年流暢許多。

「孟斐斯伯爵閣下、還有盧克索男爵閣下」

亞伯像要將長長的名字輸入記憶庫似地重复了一次,然后點頭。接著將眼鏡往上推。

「名字我記得了好。剛才你說是‘來傳遞真人類帝國皇帝陛下的圣旨’,也就是說,兩位這次來訪,是有意要和我的上司進行會談?」

「沒錯。不過」

按著肩上的繃帶,金發少年——以恩的臉孔跟著扭曲。

「不過,你們終究不可信任!不但昨晚突然對敕使開槍,今天還任意闖進屋內」

「這個部分是我方出了差錯。還請二位寬恕。其實在閣下到訪之前,大使館遭到了長生种襲擊。對著閣下開槍的同僚,是把閣下誤認為襲擊者。」

「什么!?遭到襲擊!?」

金發的吸血鬼皺起了眉頭。

「你的意思是說,在那個時候,當場除了我之外,還有其他的長生种?」

「是的。不知是否有什么線索?」

「除了我們之外的長生种」

用疑惑的眼神自言自語的,是始終保持沉默的藍發青年。只見他一邊朝著少年遞出視線,一邊低聲細語。

「以恩,難道是強硬派跑到這個城市?」

「強硬派?你是說強硬派嗎,男爵?到底是怎么回事——?」

出聲質問的亞伯突然閉上了嘴巴。仿佛察覺到什么似地抬起了頭。在這個時候,藍發青年——拉杜再次眉間緊鎖,將頭望向窗外。

「怎么了?」

看著兩人的奇特反應,以恩皺起了眉。只有始終被擯除在外的艾絲緹似乎渾然不覺,依舊低頭沉思。

「怎么了,亞伯?拉杜,你們在看什么?」

「——危險,快趴下!」

就在亞伯發出警告的同時,少年的身軀已經被伙伴一扯,推倒在地面上。半秒之后,亞伯也推倒了艾絲緹——房間隨著爆炸聲開始搖晃,則是在一拍之后。

「這這是怎么回事?」

「!」

在友人掩護之下的少年大聲喊叫,被神父壓住的修女則發出了無聲的悲鳴。

地板在激烈的地鳴聲中逐漸歪斜,整個房間就像果汁机一樣上下震動,天花板上的水泥則像細雨似的開始掉落。

「這這是地震!?」

「不,并不是地震。這是——」

窗戶上的強化玻璃浮現了蜘蛛网狀的裂痕。見到此一情景的神父微微咋舌。

就在气派的高級住宅區正中央,無比突兀的粗糙景象正慢慢涌現。挂著厚厚的履帶、體積近乎一座小山的鋼鐵硬塊——那是突出于前方的粗管主炮正冒著白煙,高達三公尺的車體炮台配置了机關炮的巨大戰車。在那可憎的巨獸周圍散開來的,則是佩帶「神之鐵錘」徽章的武裝士兵。

「戰車和特務警察!异端審問局的人已經來了!」

就在神父愕然發出低吟的同時,凶猛的重低音疊了上來。履帶正快速回轉的多炮台戰車像狂牛一般沖向洋房。隨著一記直搗腹部般的巨響,樓下開始傳來物體崩塌的聲音。

「糟糕閣下,有沒有路可以走!?」

由窗口往下望,特警突擊部隊已經從戰車所撞穿的裂孔開始侵入宅邸。亞伯露出難得一見的焦灼神情,回頭望著兩名吸血鬼。外頭正是大白天。在紫外線直射之下,不消三分鐘他們就會被烤成人干。

「哪邊有脫逃路線!?」

「下面有地下水道!隔壁房間有逃生梯,可以直接下去!」

代替一臉呆滯、無聲無息的以恩做出回應的人是拉杜。只見他一邊扶起受傷的朋友,一邊還能快速地加以說明。

「從地下水道可以前往海岸的洞窟,那邊備有脫逃用的船支!」

「那就快走吧。不然這里很快就要——」

「慢著,拉杜!」

銳利的聲音,中斷了兩個年輕人的對話。

少年一邊按著滲血的繃帶,一邊恨恨地卷動著嘴唇。

「拉杜,這种短生种所說的話不足采信!別太大意,他是想殺了我們!」

「伯爵閣下,我發誓我們是——」

「住口!短生种的誓言不值得信任!」

逐漸滲出的血水,將少年的手掌染成了紅色。以恩齜牙咧嘴地說道。

「反正你們短生种就是這樣。只會說謊、總想趁虛而入,要誘騙我們露出破綻。這就是你們的招數!」

「——以恩,至少這次,我覺得他們的話可以信任。」

少年在憎惡与怀疑之中僵住了。出乎意料,向一臉困惑的神父伸出援手的人——居然是拉杜。

「你想想看。如果這兩個人和那些士兵是一伙的,又何必選在襲擊之前,由他們單獨先行闖入?這么做只會讓我們提高警戒。」

「可、可是」

以恩抬眼仰望著朋友位于」處的臉龐,表情似乎還想」些什么,不過終于發覺時間迫切,并非猶豫的時候。

「可惡,算了!隨你便!」

少年賭气似地往無辜的地面一踢,然后扭過頭去。

「不過你記住了!我是不會相信你的!絕對不會!」

「非常感謝,閣下。」

亞伯簡短地致謝。或許是擔心一旦說了太多,對方又要再次改變心意。只見他慌慌張張地催促著。

「好了,二位請出發前往船只藏匿的地點。由這位艾絲緹修女,引領你們到絲佛札樞机主教那里。」

「呃我!?」

在恍神之中突然被點名,艾絲緹大力眨動著眼睛。下意識地抬眼望向了亞伯。

「你、你是說我?」

「是的。」

亞伯用一如往常的平穩視線,回望著用手指指向自己、眨巴著眼睛的少女。之前涌現的冰冷憤怒似乎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麻煩你,把這兩位平安帶到卡特琳娜那里。」

「慢、慢著那神父你呢!?」

「我要留在這里,暫時擋一擋他們。伯爵閣下身上有傷。必須爭取一些時間。」

亞伯一面拔槍,一面和緩地回答。在這期間,樓下已經開始騷動。

「要是被异端審問局掌握到這兩位的身份,那就完了。艾絲緹,你來負責帶他們走,想辦法送到卡特琳娜那里。」

「可是這樣真的好嗎?由我來負責?」

「哪里不好了?」

艾絲緹對著側頭發問的神父投出了怀疑的視線。

「神父,你不是不信任我嗎?」

「啥?不信任?什么意思?」

刻在亞伯額頭上的皺紋越來越深。艾絲緹感受著胸口涌現的焦躁再次問道。

「因為剛才我擅自闖入,把任務給搞砸所以神父也生气了,不是嗎?」

「我是很生气。不過任務對我而言無關緊要。」

亞伯捏著十字架的手跟著使力。看著仰望自己的少女,神父用勸導的口吻開始說話。

「對我而言,任務并不重要。我之所以生气,是因為你只身闖入長生种的宅邸,讓自己陷入危險。你明不明白自己這么做有多胡來?你差點就被殺了耶?怎么會這么輕率」

神父對著艾絲緹眼珠上翻,盯著自己的臉孔,罵了一聲「坏孩子!」。只是臉上帶著害羞的笑容,所以沒什么說服力。這個舉止反而激怒了艾絲緹——這個男人,自以為是我的保護者?

「因為你獨自行動,讓我非常擔心!誰叫你做事老是那么隨便!」

「做事隨便?我有嗎?什么時候?我做事有隨便嗎?」

「還問什么時候?你每次都是這樣!」

吼出來可就不妙——理性上雖然知道,但情感上就是阻擋不了。猛一回神,艾絲緹已經將迫在眉睫的危机拋在身后,大吐這几天的郁悶。

「沒錯!每次都是這樣!每次都只會開玩笑,然后隨便唬弄一下在伊什特万的時候明明那么強悍,昨天卻被平民老百姓耍得團團轉!你這么吝于展現實力,還說什么‘包在我身上’,誰要相信你啊!」

「呃,艾絲緹,我不是吝于展現實力」

「那是怎樣?為什么不把在伊什特万那招使出來!只要你肯出手,什么樣的對手都難不倒你,為什么你就偏偏不肯!」「吸血鬼獵人」——是在伊什特万所看到的,神父的另一個樣貌。

對付名副其實不死之身的吸血鬼,那身叫人敬畏的雄姿,擁有足以輕易凌駕其上的戰斗力。

那到底是什么,連艾絲緹自己也不太明白。可想而知并非一般人類,同時也不是吸血鬼。恐怕是教廷極机密開發的強化步兵之類的,無所謂,反正只要使用那個力量,再困難的任務都能輕易達成。只要——

「……」

少女緊咬著牙、抑制即將泛濫的淚腺,亞伯則用悲傷的眸子直盯著她。只見她自己也很迷惑似地,將嘴唇開合了兩、三次,最后才下定決心開口說道:

「艾絲緹,其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