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看来,或许,李崇训的病,亦是如此。
她不愿让对此一无所知的次翼陷入恐慌,便不言半语,闭眼假寐起来。
清醒与迷离间,她开始尝试回想李崇训的样貌,可是,想了好久都想不起来。
她恨他,又开始想念他,她看不透自己是否真的爱上了他,还是被他所感动,抑或是自己不过是正人君子的侠义之举?
幽禁在甘棠苑的一年多,他从未露过一面。若是他内心还有一丝感情,又怎能忍着这么长时日都不来瞧自己,细细想来,这样的感情,不管是真心喜欢还是虚情假意,都让人心累至极。
于是,她忽然忆起,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份心底中对“爱情”的向往和定义,似乎并非眼前这般别扭难懂。
她想到那张熟悉又陌生、曾经令自己畏惧不已的脸,以及他带给自己最初的怦然心动。而后,她一直说服自己,必须爱上舍命相救、患难与共的羸弱夫君,但是,她不懂,这究竟是感恩还是眷恋?是替代还是怀念?
总觉得,少些什么。
总担心,时间长了,两相生厌。
迷迷蒙蒙之际,天色已是大亮,安歌被院外一阵故意压低声音的争吵扰醒。
“你们这点饭菜,怎么能给少夫人进?不要欺负我们现在禁足,你们要为以后想想!”次翼本就不喜发脾气,可这次看样子是真的受了委屈,泪气上涌间,快马加鞭的语速,似是极力压制着喉咙里翻滚的哽咽。
“谁知道还有没有以后?你们天天无事可做,能有口饭吃就已经不错了,哪里还挑剔这么多?”送饭的仆从也是面黄肌瘦的样子,他愤愤地把食盒撂在地上,“姑娘,今日这饭菜你拿便拿,不拿我们就拿去分了,你再好好想想罢。”
从次翼身后突然现身的安歌,弯腰掀开食盒,只见里面唯有凄凄惨惨的两个粗面馒头和一碟不见油星的几棵青菜,还有一大盆稀得不能再稀的汤水。
次翼一见安歌,终于抑制不住,扁嘴抽泣起来。
安歌拍着她的肩赶忙安慰,“没事,这不很好么,两个馒头,咱俩一人一个。”
“少夫人,他们说,这是咱们一天的伙食……”次翼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仆从像泄了气的皮球,只得从实招来,“少夫人也莫怪小的,小的不敢藐视您。但以现在的状况,您每日的餐食,已是强出众人数倍了。不瞒您说,小的和家人一天都没吃饭了,上头说,粮食有限配给,今日能不能轮得上,还是两说。”
安歌即刻明白他所言非虚,看来这一次,自己又要向他先行低头了,内心虽是许多不甘,但事关无数人等的生死存亡,戚戚切切的小儿女之情也只得置之脑后。
她利落的拿起一个馒头塞给侍从,次翼根本来不及阻拦。
“快拿走吃罢,我昨天吃过了。”
“少夫人……”侍从感恩地跪倒在地上,对她叩着头。
“起来罢,你去把少爷叫来,就说,我想见他。”安歌说出这句话时,越来越觉得眼下的自己,是此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卑微。
“可是,这……王爷有令,不准少爷探望,更不准下人随意传话。”
“好啊,”安歌翕出一声冷笑,云淡风轻地说,“那你告诉他,我要死了。他知道的,我一向说到做到。”
随后,她取下正屋墙壁上悬挂着的两柄长剑,扔掉剑鞘,双臂开始无比潇洒地持剑挥舞起来,似是练功,实则发泄。
从她昨夜之于阳城之战的梦中醒来,便开始无比怀念起曾经在战场上的洒脱不羁了。
过往的圣洁冷艳和傲然独立,不该被世间惨淡“向生却死”地磨灭在这块弹丸之地。
剑锋迎着光迹折射入眼,勾起她记忆的残片,犹记儿时父亲出征前,她跑到书房,哭喊着要学木兰从军。
因为安歌并非父亲正室夫人所出,又是从偏僻蜀地带回的私生女儿,从小虽有父亲宠爱和二哥昭信维护,却也是受尽其他家眷背后的冷言冷语,尝尽千夫所指的人言可畏。
那时,还是孩童的安歌只说了句话,便让父亲从此对她刮目相看,“父兄不能护我一世周全。若要自保,唯靠自己!”
从第一次握上剑柄感受到与生俱来的熟稔开始,她那刀光剑影的梦想便一发不可收拾,武器起初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渐渐地,梦想越长越大,有时以为可以为了其他东西而轻轻放下,却不知它早已与身心融为一体,生根发芽。
活着一日,那个剑与影的梦想即使再压抑,也会在合适的时间喷薄而出,宣泄不休地告诉自己,它们依旧在这里。
“少爷,您终于来了!”次翼猛地跪倒于地,口中逸出一声带着哭腔与期盼的呼唤。
安歌用余光瞥见大门前飞奔而至却又手足无措的熟悉身影,眼眶忽觉有些发热,遂狠狠咬住下唇,令那股温热生生褪去,开始了今日之于自己、之于未来的最重要的周旋之戏。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安歌双剑合璧,朝天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定格半刻,双剑直直刺向中天之日,刀刃反射的光线好似太阳被刺中后流出的血迹,闪烁得无比犀利。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随即,她抛出左剑,径直打落屋檐边缘的一折瓦片,左剑落回于掌心,双向回旋,转瞬如花,看似坚硬的瓦片已被削铁如泥的刀剑左右开弓地瓦解个支离破碎,零落于地,溅起几丝清脆回音。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安歌一个侧身,将双剑伸向盛满雨水的铜缸,带出的水花以其站定位置为圆心,伸展出一道道直线,远观之人眼中,长剑好似翻转与鼓掌之间,瞬间长短延缩,气势滂沱,无与伦比!
忽的,安歌突然朝李崇训旋转而来,在他驻足的一剑之地站定,刀锋直直抵在他的胸口。
那张养尊处优、不问世事的白皙脸庞,不过一年光景,已被风吹日晒得泛黑了许多,嘴边的青色胡茬滋生蔓延,眼下的乌青更是比经年前增添可怕的浓墨重彩。那具本就骨瘦嶙峋的身板更显形销骨立,全身上下,皆是说不尽、道不明、意难平的的羸弱沧桑。
安歌心里一紧,嘴中吐露着酝酿许久的言语,“垓下之围,四面楚歌。长相厮守,风雨同舟。虞姬可为项王而死!”
她眼含泪光,字字铿锵,却又暗藏悲戚,犹如生死决别,“而今,河中之困,民不聊生。兵临城下,囹圄孤绝,安歌又能为谁而死?”
说罢,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将刀刃转向自己纤细的脖颈,眨眼间已是人仰刀落,颈间散落一片殷红。
“安歌!”李崇训疯魔一般冲过去,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下一秒,他决绝地将佩剑锋刃抵在自己脖间,准备立刻追随她而去,双双化蝶,绝不独活。
怀中本已气息奄奄的安歌忽然抬手,劈中他颤抖的手腕,长剑无力地坠落于地,瞬间锋芒全无。
她坐立起身,抹着偷偷倒在脖间的血渍,直勾勾地看着早已呆若木鸡的夫君,嘴角弯着做作笑意,“我若死了,你可否收手呢?”
“你的血……”
“是从胳膊上采的,”安歌撸起袖管,目光一动不动地审视着他,“试着和你一样,用刀片来割。”
好一会儿,崇训终于回过神来,笃定地回复她的疑问,“你若死了,我便同赴碧落黄泉。”
“既如此,为何迟迟不来看我?”
“我说过,待旌旗飘扬,我才敢拿着皇后的凤冠,与你并肩。在此之前,我没有资格……”
“可悲啊!李崇训,你从未懂过我,”
他的眼里闪现出从未有过的难过,“什么?”
“这顶凤冠不该由河中城上万百姓的性命铸成,你们在此做困兽之斗,实在是愚蠢。”
“你想怎样?”
“我要以攻代守,拯救这生灵涂炭的河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