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李守贞将李崇训单独留下,安歌只得独自一人在花园游荡等待。
不过多时,见他像霜打了茄子一般低头前来,安歌笑意盈盈地迎上前去,将方才采摘的一束嫩蕊举到他的眼前。
崇训却将它们轻轻拨走,一言不发地快步离去。
安歌装作一无所知,不顾腿疾刚愈,蹦跳着前去箍住他的手臂,顺势倚在肩头,举着那把紫薇花朝日头的点点光辉摇摆晃动,俨然一位沉浸春意的小娇娘,“崇训,你看眼前这景不就是杜牧的《紫薇花》么?晓迎秋露一枝新,向风偏笑艳阳人。”
本来疾步前行的李崇训凝视安歌一眼,翕出一声冷哼,将毫无防备的她甩到身旁,“看来那位上将军是紫微星下凡,你是给他热源和希望的艳阳,我便是那抹不解风情的冷风,吹散了你们原本完好的春和景明!”
安歌如何也想不到,一向隐忍且温文尔雅的李崇训,竟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出口伤人,她被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崇训,你……”
不想,他继续用余光冷漠一瞥,阴阳怪气地冷嘲热讽起来,“承训和崇训,音色相近,相差一字,却大相径庭,一个是高高在上、前途无量的上将军,一个是毫无建树、一无所有的废人。”他的手指贴上安歌的眉眼,指尖的冰冷令她顿感毛孔尽张,“哦是,我并非一无所有,我还有病,一身医不好的病,让所有人都厌恶的病!”
安歌奋力将他朝后推去,手中紧握的紫薇花也一并脱手,在坠落的紫色花雨中,她仿佛觉得自己就像这漫天飞舞的花瓣一样支离破碎,她怒目圆视,“李崇训,你疯魔了,在无理取闹些什么?”
“我没疯!”他张狂而肆虐地用手指着自己,仰天长啸,五官因抽搐早已看不清原本的温润模样,“你现在看到了,这就是真实的我,剥去了全部外壳的我,自卑得一无是处的我,你不想看了,可以尽早滚开!”
他毫无拘束的狂暴眼神里,将安歌脑海中那位飞云峰巅的翩翩公子,一点一点地抹去,一寸一寸地抽离。
她不知,这些日子和她同床共枕的,究竟是个什么人,这个让她下定决心放弃梦想和希望的人,究竟有多么阴暗无光。
“好,我走!”安歌散乱的发丝在风中甩动,飞舞着一缕缠绕在一节横出的树枝上,这更激起她的愤怒,一股脑地将这绺头发连同指甲大小的头皮一同扯下,顿时弄得鲜血淋漓。
她痛苦地捂着头,逃也似地飞奔而去,顾不上血丝顺着指缝悄然流下,她感到更多无以复加的心痛撕扯,仿佛一呼吸,都充斥着满满地痛不欲生。
她不知跑了多久,腿脚一软,下一秒,便跌入一个温暖的胸膛。
“安歌……你这是怎么了?”
安歌抬眼看到那个青衣身影,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委屈,伏在他肩头痛哭起来。
钟子期赶忙将手帕用稍大些的手劲,按住她头上渗出的鲜血,安歌痛得呲牙裂嘴,教他下手轻些。
他也不言语,只是平和地笑着,待怀中抽泣声渐渐平复,方缓缓开口,“他欺负你,是他的不是。我们这就给你父亲书信告状,或者即刻叫你父亲召你去青州,让他永远失去你,急死也不能再教你回来了。”
安歌用拳头狠狠地敲打下他的手,嗔怒道,“你太过分了,如此整蛊,说不定他能拿剪刀一把插进自己的胸膛!”
“我替你报仇,怎又落下如此诟病,难不成你心疼啦?”钟子期露着虎牙嘻嘻哈哈地笑着。
“我才不心疼呢。”安歌撅起两片饱满的唇,带着气胡乱用手抹着眼角泪痕,“你们这些学士公子善妒起来,竟比女子还可怕,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钟子期朝她的患处旁使劲一敲,顿时令安歌痛得眼冒金星、嗷嗷大叫,“你干嘛!”
他脸上已收起方才的嬉笑,冷冷的问道,“是不是很疼?”
“明知故问!你有病啊!”
“你的伤口在头上,我们看得到它有多深有多长。”钟子期箍住她的头,凝视着安歌惊魂未定的眸子,一言一句敲打在她的心房,“可是,他的伤口在心上,我们谁都看不到它究竟伤成怎样。是渐成愈合,是苟延残喘,还是已经药石无灵、治愈无望?”
安歌的委屈和叫嚣仿佛一下被全部抽走,心头隐隐作痛。
“我原以为你能改变这一切,可是,我们都错了。在你面前,他的心随你而动。”钟子期转过身去,望着眼前一片随风摆动的树叶,“就犹如这片叶,清冽的风能够让他自由地呼吸,但也能在转瞬之间,被狂风席卷着,消失不见。安歌,或许你不该留下,你能带给他希望,也能带给他不安和绝望。”
安歌无奈地摇头,一片猩红在额顶的丝帕间又开始蔓延而来,“我既已答应你,陪他养好身体,就不会轻易食言。生死都不怕,还会怕他无理取闹冲我发脾气么?”
“这是何苦呢?”钟子期偏过脸,那是张完美起伏的侧影,也有无法遮挡的持久哀伤,“你们彼此会在这泥潭中苦苦挣扎,越陷越深。我怕到最后,不仅他没得救,连你都可能被这病吞噬了去。”
安歌嘴角露出一丝凄艳的笑,“若等到那一天,我便和他一同去了,不教他孤单,你说可好?”
钟子期怔怔凝视了她许久,他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竟比他想象得要善良且顽固得多,“安歌,你随我来。”
他带着安歌穿过一条种满玉兰花的狭窄长道,尽头是一间毫不起眼的小屋,安歌推开虚掩的木门,几排密密麻麻高企的书架映入眼帘,左侧还有一间内室,用一方青纱门帘遮挡,微风吹拂间,摆在案头的书页被轻柔吹起,几瓣玉兰恰好飘落于夹页之间,于此,花香墨香两相缠绕,直教人如同寻到了一方桃花源,无比心旷神怡起来。
“这里当真好地方,我竟一步都不想挪了,你和崇训果然最懂如何享受。”安歌慵懒地拉伸着自己的身体,一下坐到书案旁的座椅上,定睛浏览,抬手捋着那一句句晦涩难懂的文字来,“九章……惜诵曰,心郁悒余……侘傺兮。”
她满腹狐疑地拿起烛台下面完好合起的《金匮要略》,“喜悲伤欲哭,象如神灵所做……意欲食复不能食,常默然,欲卧不能卧,欲行不能行……”
安歌仿佛明白了什么,急速起身间,对着一栏栏书架翻腾起来,她越看心里越凉,一目十行,尽是《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诸病源候论》、《千金要方》等一套套医学典籍,更莫提她从未听过的《肘后备急方》、《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外台秘要》、《圣济总录》了。
安歌抬眼望了望倚在桌前默默观察自己的子期,相视一笑间,直直看穿各自心意,“子期,我想帮你一起。”
钟子期拉着她坐在桌前,并不宽敞的书桌让他俩紧紧凑在一起,安歌的眼神里充满无尽的渴求,她想弄清李崇训的病,想为他找寻治疗的办法。
这一刻,仿佛书本上那些文字的笔画拆解开来,搭成一条条长长的梯子,顺着那里爬,就能找到最终的答案和方向,便能幻化成一份支撑他对余生充满热情的希望。
“我从几年前便开始四处搜罗这些医学古籍,总期盼着能找些方法让他好起来,但效用并不明显。如今,也是时候将这些东西传授给你了。”钟子期熟练地穿梭在不同的架子间,一摞厚厚的书卷被他搬到案前。
“‘离梦心疾’自古以来便存在,《楚辞》、《左传》都是最早的记载,这上面说,楚国有一位将军名子重,因讨伐吴国失利,不仅全军覆没,还割让了大片的土地和居民,楚国人怪罪归来的子重,还咒骂他早些自尽,这都使子重积郁成疾,终而患心疾而亡。”他随手翻开一页,将其放置在安歌面前,便是他口中详述的那般,更让安歌感到钟子期对李崇训那份深厚友谊,鼻子渐渐泛出一阵酸意。
“秦汉时期的《黄帝内经》是一部承前启后的集大成作,它对心疾实现了系统的阐述和认识。”那边,钟子期并无察觉,依旧一丝不苟地如倒竹豆一样,滔滔不绝地说着,并同步翻折书页向安歌展示,“书中认为,心疾病因有三,其一,体质之因,《灵枢-阴阳二十五人》有曰,‘木形之人,比于上角,似于苍帝,其为人苍色,小头长面,大肩背,直身,小手足,有才,好劳心,少力多忧,劳于事,能春夏不能秋冬,秋冬感而病生’;其二,脏腑失调,正如《素问-宣明五气篇》云,‘精气并于心则喜,并于肺则悲,并于肝则忧,并于脾则畏,并于肾则恐,是谓五并,虚而相并者也;其三,它病连累,《灵枢·厥病》谓,‘风痹淫砾,病不可已者,足如履冰,时如入汤中,股胫淫泺,烦心头痛,时呕时悗,眩已汗出,久则目眩,悲以喜恐,短气不乐,不出三年死也。’”
安歌看到一向外表看上去喜乐逍遥的钟子期,为崇训默默做的一切,大为震撼。又回想起崇训对他毫无理由的依赖和信任,不禁红了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