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来,安歌和左牛子里应外合,刚刚摸清分布城中的多处囚狱所在,守卫便随着耶律德光圣驾归来变得极为森严,各处皆是警戒待命的士卒,安歌懊恼自己错过最有利的拯救时机,只得和左牛子相约躲避风头,暂不见面。
这一夜,安歌正躲在城内一处隐秘废弃的楼阁之中,仰望苍穹,望月神伤。突然感觉肩膀被冷不丁拍了一下,吓得她差点灵魂出窍、失声大叫。
在惨淡月光的映照下,她看到身后探出的一张惊魂未定的苍白脸庞。
“你到这里做什么?”安歌大口喘息平复心绪,极力压住想要劈头盖脸痛骂一顿的欲望,“不说好今晚不见面么?我看你是想把我活活吓死。”
见左牛子神色恍惚,安歌轻推了一下,他便瘫倒在地,眼神显得涣散无际,“大将军死了……”
安歌没听清他嘴里的自说自话,“谁?谁死了?”
“刚听说……‘战神’符将军,已经在前几日被狗皇帝下旨,秘密处死了。”
安歌脑海中嗡地一声沸腾燃烧,下一秒已将左牛子逼至墙角,单手扼住他的喉咙,满眼通红,牙齿间不自觉摩擦着发出可怖声响,“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快说!”
“俺照你的吩咐去寻大将军所囚之地,好不容易从一个投降的汉人嘴里撬出话来,因为大将军预言狗皇帝必将战败而归,他记恨在心,在回到栾城前,就派人偷偷处死了符将军……”左牛子在安歌无意识越勒越紧的手下,憋得满脸通红,“大人……咳咳……饶命啊……”
安歌松开手,望着黑暗中左牛子那张嘴一张一翕,再也听不进一个字。
她双手抓着自己的头拼命捶打,心脏突如其来的几下不规则颤抖,致使身体止不住连连抽搐,她只觉冰冷刺骨,整个人像被活生生的劈成两半。
左牛子惊慌失措地摁住安歌,“大人,你这是咋了?可别吓俺呀……”
安歌一掌将他掀翻在地,颤抖着爬到窗前,用力扇打着自己的脸颊,泪如雨下,“父亲,是我无能!是我的错!是我不孝!”
“父亲?!”左牛子不可置信地拍打着自己的额头,“你是符大将军的儿子?怪不得你让我……”
话语间,他好像记起了什么,突然挤到跟前,右手直直指向暗夜团团迷雾,远处隐约浮现着一座闪着熹微烛火的木塔,“听说大将军现在被摆放在凌霄塔最顶层,今夜要做成‘羓’,然后,带回上京示众。”
一股不祥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羓’?……那是什么?”
“这……”左牛子眼神恐惧地望着她,嘬着牙花,欲言又止,“就跟腌肉一样……把内脏掏出来,便于运输保存……你知道,天气渐渐热了。”
这句话瞬间燃烧了安歌脑海中的最后一丝理智,她望着自己颤抖不止的双手,依稀还能感觉父亲栾城临别前传递给她的温度和信念,“我要拼出这条命,将父亲带回中原,完完整整地带回家!”
左牛子腾地跪在地上,“大人!你要保重啊!”
安歌只留给他一个远去的背影,声音因悲怆抽泣而沙哑粗犷,“如果我死了,我的魂魄也会随你一起,把那狗皇帝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位于栾城正中央的凌霄塔,共叠七层,高耸入云,代表“胜造七级浮屠”之意。
琉璃飞沿,直达天际。
斗拱莲瓣的铸顶逐层递减,形成尖细的椎体,直入穹霄。
塔台基座共有东、西、南、北四面,各有石券拱门及两尊金刚披甲跨兽镇守。
安歌躲藏在离塔半米的榕树上,静静仰望,父亲就在迷云锁雾的最顶层楼阁里,等待着最后的归去。
她极为轻巧地躲过巡逻卫兵的视线,借助树干之力,飞临至二层塔壁,她抓住凸起的窗棱,稳住阵脚,长息一声,而后沿着凸起的脊线,开始了漫长的攀爬,通体黑衣将她的身躯完美隐藏在漆黑的夜里。
未几,淅淅沥沥的骤雨开始坠地,湿滑了她触手的墙壁,打乱了她额角的整齐。
腐旧的塔木横刺渐起,凌厉地扎入她裸露的身体,割裂她纤细的指尖。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身侧的惊鸟铃随风飞舞,涩厉啷当,叮铃作响。一切的天造地设,仿佛都为她吹响了死亡的前奏曲。
无论塔顶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安歌都再无畏惧。
是啊!还有什么可怕,苟活于世这么久,就是为了拯救父亲和家族,既然永远无法实现,就勘破一切生死之命,亦不必在这暗无天日的世间饱受煎熬。
携梦大归,兰艾俱焚,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眼见最顶层的窗棂已触手可及,脚下因雨水一个趔趄,整个身体向下迅疾滑落了半层有余。
她伸手死死抓住突起的木壁,双腿也受到屋檐的郁阻,才未至自己跌得粉身碎骨。但一阵钻心得无以复加的痛感袭来,安歌知道,自己的右腿不中用了。
隐忍着疼痛复爬至塔顶,已是雨水和汗水混杂得尽致淋漓,她顺着窗棱的缝隙向内张望,未见契丹人的半分踪迹,唯有四个烛台飞舞着缥缈的火光,照亮了围绕在它们中间,一副已了无生息的躯壳。
安歌再顾不上右腿的剧痛,推开木窗,挣扎着翻入塔内,匍匐跪走至那具冰冷的棺床面前。
她全身战栗着,颤巍着双手,缓缓揭开盖在尸体脸上的白绢。
下一瞬,身后无数剑影刀光折射着刺眼的光斑,打在安歌放大的瞳仁之上。
手中的丝绢从指间滑落,她艰难地撑地站起,洇湿的脸颊闪耀着血丝的红润,在通体包裹的暗黑色盔甲映衬下,更显不同寻常的妩媚。
被风雨吹散的眉间写满心如死灰,竟有数不尽的高冷悲壮又惹人怜惜的满满滋味。
耶律德光拍手走近,“符家小姐虽是不速之客,但朕很是欢喜,因为朕此生最渴望得到勇武美丽、冷艳不羁的汉家女人。”
望着他身后站立的佝偻身影,十分眼熟,安歌便知自己中了这个局中局,“左牛子,你果然出卖了我。”
那老头一改往日嬉笑无惧的痞气,卑躬屈膝地走到耶律德光身侧,字正腔圆地禀告,“陛下,这女子之前在栾城因驾马险些丧命,闹得守军人尽皆知,奴才便是其中的一员,故得见其真容;几日前,偶然在归京路上发现了她的踪迹,心想着,符将军迟迟不能归顺,要是陛下有了他心爱的掌上明珠在握,便定能遂心顺意,收复了他!”
原来,他曾说四人之中唯一发现安歌的汉人,便是他自己!
陷入此时的境地,安歌突然觉得,是她咎由自取,聪明反被聪明误,是她不配做父亲的女儿,更不能让父亲因自己心力交瘁、叛国投敌。
她指着放置在棺台的稻草人,露出了甜美的微笑和柔媚的嗓音,“你们的意思是,父亲他还活着?”
“是的,还活着。”耶律德光淫笑着,眼神闪耀异样的光彩,“但是,你想见他,就要献出自己……”
她松了口气,亦笃定了心意。
左牛子忙不迭上前提醒,“陛下,这女子有些功夫在身上,您小心有诈。”
“闭嘴!”耶律德光怒目圆瞪,吓得他立刻退缩到后面去。
安歌决绝地一边微笑,一边散开头顶的发髻,夜风袭来,发梢飘散的淡雅清香飘到了耶律德光的鼻间,又见她缓缓解开自己的铠甲,露出仅着亵衣的婀娜苗条。
她无助地咬着唇,嗓音柔软,教人听着犹如沉陷到一团棉花里,“恳求陛下,民女愿得见父亲一面。”
见他不断紧逼的脚步,安歌缓缓后退倚到窗边,素手轻捂了下嘴唇,略显紧张,又赶忙媚眼如丝地解下腰间缠绕的一双梅花匕,任其垂落于地。
耶律德光确认她武器尽除,念及得到这冷艳女子,不过探囊取物,加上多日来因身体不适,未近女色,因而眼前这只突如其来的羔羊挑逗得他万骨皆酥。
安歌顺势露出手臂,大胆地将他拉到胸前,紧紧贴上他挺直的腰板,仰视间,企图蹭弄他削尖的鼻翼。
耶律德光抬起双手,就要扒开她的衣裳,安歌衔着口中偷藏的单只鱼佩,冲着他的脖颈就要深深划去,他惊恐闪躲间,鱼尾尖刻的锋翼瞬时划过他衣领。
下一秒,安歌已箍着他的身体,向窗外漆黑的深渊径直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