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为何总是过门而不入?”一位身材高挑、唇红齿白的女子,正亭亭玉立地站在廊下,目光如炬,“莫不是少夫人害怕与妾一较高下?”
见安歌神色略显慌张,她便微笑着徐徐说道,“屈子曾曰,‘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我与少爷方以‘乐乐台’为名,少夫人难道不想一睹其芳容?”
安歌本不想在宠妾面前失了气势,便昂首挺胸从其身前走过,可即便如此,那女子也比自己高出半头有余,实在可恶!
走入内室,映入眼帘的满是刀叉剑戟、画卷书籍,还有一柄长长的古琴挂在墙上,倒也看不出是女儿家的闺室。
李崇训满脸困倦从榻上起身,慵懒地系着腰带,十分不耐,“她怎么来了,扰了别人的清梦。”
这是安歌第一次听见他说话,原来,他不是哑巴。
那女子粘腻身侧,满脸娇嗔,“妾如今已被少夫人发现,又因盛宠不衰而屡被威胁,早已耳闻少夫人性格强悍,如河东狮吼,妾不愿少爷左右为难,您还是早日放妾归去吧。”
听闻此言,安歌翻着白眼,不禁勃然而怒,“李崇训,我今日至此,就是告知于你,皇后会下旨让你和我一同前往栾城救我父亲。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管,也不屑于管,等救出父亲,你们想要如何都与我无干!”
说完,她甩手便要离开,却被那女子大力拉住,动弹不得,好似不依不饶。
安歌反唇相讥,“在门外听你弹奏曲辞,本以为你是丽质天成、秀外慧中的佳人,却不想心境如此表里不一、丑陋不堪,令人恶心!”
“用这些词形容一位帮过你的故人,不太好吧?”一阵男子俊逸爽朗的声音从“她”口中应运而生,吓得安歌瘫倚在门板上,致使木门与窗棂间碰撞出几声轰响,而后归于鸦雀无声。
眼前的女子用手帕擦下浓妆,又摘下盘踞头上的花钗,飞舞着青色衣衫套于身上,潇洒如风,一气呵成。
再回首,妖娆万千的佳人已换做玉树临风的公子,竟还是那个安歌误以为是李崇训的人!
只是这一次,他褪去覆面青纱,真容显山露水。
李崇训背手与他并排而立,说出了两日来对安歌的第一句话,言简意赅,“他是钟子期,我的知己。”
“子期性格乖张怪僻,与少夫人一见如故,故设此局,正所谓不打不相识,还请少夫人见谅。”
他们见安歌十分平静地走到桌前倒了碗茶,一饮而尽。
“茶已渐凉,子期为少夫人换壶热的来。”钟子期说罢,便要抬手端起茶壶,不料,正对上安歌渐渐鼓起的两腮。
“噗!”下一秒,安歌将嘴里的茶水尽数喷在他的脸上,“哈哈哈哈……伯牙子期,我忘了说件事,其实我也喜欢捉弄人!”
钟子期对她伺机报复的举动无奈不已,却抑制着嘴角抽动,挑起大拇指,“少夫人真是体贴,还帮子期把妆卸干净了……”
不知怎的,安歌觉得全身轻松开来,心思也愈发舒络。
她眨巴着闪烁的杏眼,左瞧瞧,右盼盼,这两位公子,一个是丰神俊朗,一个是风度翩翩
她狡黠地吟诵着魏晋时期阮籍诗作。
见二人面上升腾着尴尬之色,安歌啧啧偷笑,阴阳怪气地说道,“看到你们,我便有感而发,却不懂这首诗的意思。既然你们学贯古今,还望为安歌解析解析。”
“淫者见淫,智者见智。没必要跟你解释,你回吧!”不料,李崇训幡然拒绝了安歌的挑衅,在桌上铺展开一张洁白的宣纸,迅速卷起绣满红色镂空香石竹的袖口,眼神凛冽,“子期,研磨!”
安歌正好想要脱身,却和火急火燎赶来的初蝉撞个满怀,“少爷、少夫人,让奴婢好找,将军……唤你们过去。”
李氏佛堂。
李守贞、总伦、安歌、崇训四人围绕火盆席地而坐,身后本已狭窄的雕窗花棱,又因线条粗犷占去本应摄入室内的大片夕阳。
昏暗沉寂静谧,唯有火盆中时而爆放的火花砰砰作响。
李守贞面色阴沉,声色俱厉,“既然嫁入我家,就要遵守夫家规矩。擅自和一众男子相聚喝得不成样子,不知半分人妇礼仪,此事传出去,对你们符家的名声也是不好的!若再有下次,我就要秉持家法,替我儿主持公道了。”
安歌鼻中逸出一息嗤笑,并不在意。
“还有,”李守贞将手中茶碗愤怒地甩在地上,“今日你不应让皇后施压于我,又让训儿随你深入险境,你这女子,实在居心叵测!”
“在昏礼前,你我有誓。皇后懿旨,不过是让你遵从誓言,有何不对?”
“我有我的计策,还轮不到你这个小辈指点我做事!”
“奈何不是你落到契丹人手里,你不着急。”安歌冷哼一声,“不过若是你,怕早就举手投降,为契丹做事了。”
“你太放肆!”
见二人愈发剑拔弩张,李崇训突然开口,“父亲,这些都是我的意思,此番北上,若能成事,也能为父亲的功勋簿上,锦绣添光。”
“你一向最痛恨舞刀弄棍,怎么今日反倒主战?休要替这女子辩驳了!”
僧总伦按下李守贞激动的手,聊以安慰,“记得将军曾说,等少爷娶妻成家,便盼他能收敛心性。如今,少爷能有深刻觉悟,可见将军愿成。依贫僧看呐,将军不过是担忧儿子、媳妇安危罢了,这就让贫僧加以卜筮、以窥天机,若结果凶险,再行打算也不迟。”
见李守贞不平之中已然默许,总伦拾起熏香中环绕浸渍多时的龟板一片,只瞧那龟腹甲之上,已被开凿出一排排孔槽,他又将燃烧的炭粒放在孔上灼烧,再经火盆不断烘烤受力,各个点位便能在腹甲部位形成各式迥异走向的裂纹,此法在商代时广为流传,现时本已不再多见。
安歌知道,总伦作为李守贞器重不已的幕后军师,如何判断诠释这天马行空的龟甲灼文,结果早已昭然若揭,她转着眼珠,拼命想着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伴着幽幽烟雾,总伦不停叨念着《诸爻持世诀》,“世爻旺相主安康,作事亨通大吉昌;谋望诸般皆遂意,纵他刑害不能伤。父母持世事忧否,身带文书及官鬼;喜怒哀乐皆注定,盼望天意启昭明。”
少倾,只听龟板在烈火的焚烧下响出“吧嗒吧嗒”的清脆开裂声,诡异难辨的纹理由此应运而生,李守贞连忙凑上前去。
“大吉!乃大吉之兆也!”总伦声音高企,“将军你看,这纹路一路通天,似大鹏展翅!正所谓,青龙百事尽和谐,朱雀文书公事来。更得生扶兼旺相,管教作事永亨通。将军,此战当为机不可失,为李氏一蹴而就铸就英名的战机也!”
李守贞面色立刻由阴转晴,“师父此言果真作数?”
“此非贫僧所言,乃天意言之,信或不信,将军自清。”
李守贞兴高采烈地跪在佛像之前,拉起崇训虔诚地行起三跪九叩大礼。
安歌略显诧然怀疑,一直以来,她信苍天能除恶扶善,信土地能跬步千里,却不信有人真的能通天遁地,窥探天机。所以,今日卜筮,不禁令她盘算,究竟是真还是个局呢?
狐疑间,她竟对上总伦意味深长的对望,好似在凭空向她诉说着自己真正的立场和忠心。
一切越发迷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