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其他同学都离开了教室,老师缓缓走到宇文明面前,略带歉意地鞠了一躬道:“今天我回避了你的问题,请你原谅。”
宇文明大方地一笑:“没关系!你已经回答了。”
“哦?为什么?”
“你让大家替你回答了。”
“你怎么知道大家的观点就代表我的观点呢?”
“即使你的观点和他们都不一样,也无非是多了一种答案而已。不过……也许你的答案更能让我信服,毕竟你是老师!”
老师微微一笑:“那也不一定哦!不过你的精明和睿智很让我佩服,我想你一定也有自己的答案。”
宇文明摇头:“我……真的没有。我很困惑。”
老师微笑着轻叹一声,说道:“你真想听到我的答案?”
“嗯!”
“好吧……对第一个问题,我的答案是:一种足够复杂的物质系统。对第二个问题,我的回答是:因为有,所以有。对第三个问题,我想说的是:站在自然的角度上看,无所谓‘意义’,因为一切‘意义’都是人赋予的。人也是生命,所以从逻辑上讲,这是一个自指性悖论,本身就没有意义。就像人类替宇宙去问‘宇宙的存在有什么意义’一样——它就是存在着,没有意义。”
宇文明盯着老师的双眼,一动不动地思索了很久,缓缓地点了点头:“谢谢你,老师!”
“看来我的回答并不能让你满意。”
“嗯……也许就像你说的,我就不该这么问。”
老师第一次发出了清脆的、银铃般的笑声。
宇文明也咧嘴笑了。
“好了,‘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问题总是无穷无尽的,答案也是无穷无尽的。同学,能让我知道你的姓名吗?”
“我叫宇文明。”
“宇——文——明?”
“复姓宇文,光明的明。”
“哦——好漂亮的名字!我叫魏芝,魏蜀吴的魏,灵芝草的芝。”
“魏芝老师。”
“不用加‘老师’,叫我魏芝就行。”
“魏——芝……未——知……你是故意叫这个名字的吗?”
魏芝俏皮地一笑:“是不是故意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宇文明也笑了。
“好啦,休息时间马上要结束了。既然我们已经互相认识,今后有什么问题还可以一起讨论,今天就到这里,可以吗?”
“可以!谢谢你!魏芝……老师。”
魏芝会心一笑,冲宇文明摆了摆手:“不客气!再见!”
“再见!”
当天晚上,宇文明又是被妈妈敲开书房门“劝”到床上的。可他人上了床,心却静不下来——一点都不困。宇文明想打开私网机看书,又怕打扰爸爸妈妈休息,更怕他们为自己担心。他只能压抑着内心如火的激情,尽量不翻身、不闹腾,只在脑海里浮想联翩。父母的鼾声响了很久,他还是睡不着。此时的宇文明,真是百爪挠心,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跟爸爸妈妈同睡一间屋的“不便”。
第二天的晚饭,宇文明吃得特别慢。吃几口,看看钟毓媛,笑一笑。再吃几口,又看看宇文城,笑一笑。就像小孩子做错了事,又觉得这件事没那么严重,不会招得父母大发雷霆、只会又好气又好笑地教育他一番似的。
宇文城和钟毓媛对视了几眼,宇文城冲钟毓媛努努下巴,钟毓媛朝宇文城做了个鬼脸,然后微笑着问宇文明:“明明,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宇文明咽下口中饭,两只手紧紧地捧着饭碗,不好意思地笑道:“妈妈,我想……我怕……怕你们不同意。”
“哦?你有什么事想做吗?害怕我们不同意?”
“嗯!”宇文明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你说吧,只要不是坏事。”
“我想……我想……晚上一个人睡!”
钟毓媛张着嘴,哑然失笑。她扭头看看宇文城,宇文城也笑了。
“就这件事?”
“嗯。”
“方便说说理由吗?”
宇文明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连串理由:有真的,有假的,有的符合事实,有的是自己编的。他抿着嘴默默斟酌了几秒,偷眼看看宇文城和钟毓媛,最后把目光落在钟毓媛胸前,缓缓说道:“嗯……我现在每天上课,都能学到好多新东西。我很好奇,想在晚上多看点书。可是,天还没黑的时候,我还想玩一会儿,就得把看书的时间推后……爸爸妈妈,你们为了让我有充足的睡眠,每天不到十一点就督促我睡觉。为了给我做榜样,你们也不到十一点就睡了。其实我知道,你们根本睡不着,我有时候也睡不着。我想,我在我自己的房间里睡,你们在你们的房间里睡,这样我们都不用太担待着对方,担心对方受委屈,最后委屈了自己,何乐而不为呢?关上门,我可以做我的事,你们可以做你们的事,多好……”
宇文城和钟毓媛静静地听完宇文明这番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有欣慰,有失落,有窃喜,也有一点点羞涩……欣慰的是,儿子能说出这番话,说明他已经开始“成熟”了。没有什么比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成熟更有成就感了。失落的是,正因为孩子“成熟”了,所以他开始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了,不再是父母生活中的“小宝贝”、“小可爱”了。分开睡是第一步,以后还要分开生活,他还要组建自己的家庭……当孩子一点点离自己远去的时候,不管他多大,总是会让父母感到惆怅。窃喜的是,从此以后,每天晚上他们就可以不用上楼、“躲躲藏藏”地去过自己的“二人世界”了。说实话,钟毓媛和宇文城相聚的时间本来就不多:结婚以前,他们就没在一起待过多久;结了婚,钟毓媛又早早的有了孩子;生下孩子以后,一个忙着工作,一个忙着带孩子;来到北辰,每天晚上都可以团聚了,但仍要围着孩子转,难得有自己独立的时间和空间。宇文明能主动提出来给彼此自由的时间、独立的空间,也是件挺好的事。这件事的意义,不亚于宇文明主动提出要上幼儿园、把时间“还”给宇文城那次。
“明明,你想好了吗?做好准备了吗?”
“嗯,想好了。”
“你能做到每天保证充足的休息、不在白天上课的时候打瞌睡吗?”
“能!我会自己调节好的,而且我保证不会熬夜!”
“万一你的计划遇到了困难,执行不下去,你准备怎么办?”
“我会想办法解决困难!”说这话的时候,宇文明一脸壮志踌躇的样子。
“好吧,我们同意。从今天开始,你在你自己的房间里睡。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叫爸爸,叫我。”
“明白!”宇文明两眼发亮,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吃完饭,一家人开开心心地玩了好长时间。不知是出于感激,还是出于兴奋——更可能是二者兼有,宇文明表现得特别活跃,一会儿围着爸爸转,边说边笑,一会儿围着妈妈转,又抱又亲。宇文城和钟毓媛也很开心。
一过九点,宇文明就跟宇文城和钟毓媛道了晚安,上楼钻进自己的房间,锁好门,迫不及待地打开私网机,戴上眼镜、耳机,打出全息热感应膜,进入虚拟世界,在一个偏僻的小公园里,找到了静静等待的魏芝。
“你父母同意你一个人啦?”魏芝笑着问他。
“嗯!”
“好,那就开始吧!”
“今天的问题和上次有关,但是不太‘哲学’。”
“哦?是什么呢?”
“还是关于生命的:生物之间为什么会有竞争?为什么会弱肉强食?既然一切能量都来源于大自然,生物为什么不直接从大自然中摄取能量、而偏要以其他生物为食呢?既然大自然的资源有限,为什么生物不能少繁殖一些、和现有的资源相匹配,而偏要繁殖那么多超出大自然承受能力的后代,再任由它们大批大批地死去、只有少部分存活呢?这究竟是为什么?”
听完宇文明的问题,魏芝淡然一笑道:“想要回答这些问题很简单,可是想要让你满意恐怕很难。”
宇文明略加思索,说道:“我不怕自己不满意,只需要你认真回答。”
“好吧,”魏芝舒了口气,“答案只有四个字,两个词:效率,概率。”
宇文明没有接她的话,继续盯着她的双眼。
“第一:效率。大自然的基本规律就是‘走捷径’,最小作用量原理、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只要有更简单、更快捷、更有效的路可走,它就不会走别的路。直接摄入‘现成’能量的效率远远高于从大自然中提取能量的效率,这就是弱肉强食的理由。第二:概率。大自然中存在着无数的物质个体和无数的相互关系,它们本身并没有目的性,只是在基本自然规律约束下的无穷无尽的运动过程。在这些过程中,只有很少一部分可能涌现出更复杂、更‘高级’的形式,这其中又只有很少一部分才能表现出明显的‘目的性’。如果我们把有‘目的性’叫做‘有用’的话,那么绝大部分存在必然是‘无用’的,它们就属于那些‘死去’的群体。从根本上说,这也是一个‘拟人视角’的问题:站在人的角度上看,绝大多数生物都毫无意义地死去了;但对大自然来说,‘生’与‘死’都是运动、都是过程,没有什么不同。”
这回宇文明思索了更长的时间,才说:“听起来很有道理。不过,大自然为什么会这样呢?它为什么要讲究‘效率’,为什么会有‘概率’呢?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复杂的‘运动’形式呢?”
魏芝仰面大笑:“哈哈哈……这个问题就得问上帝了。”
“上帝?”
“你听说过吗?”
“嗯,我知道。”
“对,就是那个基督教的上帝。哦……忘了告诉你,我是个基督徒,信仰新教。”
“哦——怪不得你第一次给我们上课就讲了一大堆上帝、佛祖、真主什么的……原来你信神!”
“你呢?”
“我不信。”
“在今天这个时代,无神论是主流。”
对魏芝这句不知是恭维还是陈述的话,宇文明未作评论,转而问道:“有神论者真的相信存在一个主宰宇宙万物的‘神’吗?”
魏芝轻声笑道:“看你怎么定义‘神’了。历史上公认爱因斯坦是无神论者,但他说自己信仰‘宇宙宗教’,或者说具有一种‘宇宙宗教感情’。现在世界上的确还有一些‘真正’的有神论者,就是你说的那种。但很多持有宗教信仰的人——我就是其中之一——可能更像爱因斯坦:他们敬畏自然、敬畏宇宙,甚至不排斥超自然的存在,但在对待每一个具体问题的时候,讲的都是科学。‘神’对于他们只是一种心灵上的安慰和寄托。”
“哦……”宇文明点头,“我明白了。那你说的‘只能问上帝’,其实就是不知道——不单你不知道,全人类都不知道。”
“至少目前不知道,就像我的名字——未知。”
“原来如此啊!未知会永远存在吗?”
“我会死,但只要人类还‘活着’,未知就永远存在。”
宇文明被魏芝的玩笑逗得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