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息的树(2 / 2)

这也是一棵老树和一位老人差异最大的地方,老树永远是静默的,尽管它比任何一个人的存在不知长久多少。

以树来衬托人的力量和智慧,《水浒》表达了这么一层意思。英雄走进聚义厅之前,在江湖上都是有一些义举或壮举的,以此传于市井。鲁智深是很突出的一个,除了打镇关西,闹五台山、野猪林,还拿一棵垂杨柳使性:“走到树前,把直裰脱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缴着,却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只一趁,将那株绿杨树带根拔起。”鲁智深此举当然是做给那帮泼皮看的,为这,把好端端的一棵树给毁了。后来护送林冲到沧州,告别时为了镇住董超、薛霸,依旧使性于一棵树:“抡起禅杖,把松树只一下,打的树有二寸深痕,齐齐折了。”树何辜?只能说,这样的举止是有深意的,破坏一种生命,从而警示另一种生命。面对强大的力量,一棵树是不足道的。毁一棵垂杨柳,鲁智深莽汉的形象就树立起来了。接下来是攻打祝家庄,白杨树成为智慧的载体:“但有白杨树的转弯,便是活路,没那树时,都是死路,如有别的树木转弯,也不是活路。”如果不能破解智慧的玄妙,就只好困在那里。一棵树有烟火气寻常相,却让人想不到被寄寓形而上的冥想和切合实际的奇思——如果不是那老人道破玄机,谁也不知晓一棵白杨的分量。

人向来擅用物喻,推出一种物,表达一种想法,或者象征一种格调、境界。在我们记忆的储存间里,都会储存不少树名,连同它们的姿容,明人江盈科说:“桃、梅、李、杏,望其华便知其树。”《世说新语》里庾子嵩赞和峤:“森森如千丈松,虽磊砢有节目,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如此以树喻人,真把一个人说尽。

我在后院算起来也种了不少树。有些树是有用的,龙眼、柚子、柠檬都已得到真切的品尝。有的树是无用的,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说的是海南黄花梨——这是民间俗称,植物学家则称“降香黄檀”。真要用它做一个像样的器物,没有一个百年免谈。像丝绸那般光滑的日子让人觉得太快了,滑过去无声无息,但要等待一百年,又无从去等。我种这棵海黄纯乎是用来看的。古文士看铣干虬枝的古柏,常看常思,遂将奇诡苍凉、峥嵘突兀注入腕下笔底。而这棵海黄太年轻了,枝叶上下都是清雅俊逸之韵。毕竟是名贵树种,枝条挺拔光洁,清畅不梗。叶片沿枝条左右对称张开,像极了大型的含羞草。风来了,若行于水上,涟漪漾起。有的树就是要让人无从去等,死了用它的心。所谓无用就是这样。玩物可以适情,一个人偶然和一棵无用的树相遇,把它从山区刨出来,用汽车载回家,种下。这缘于感性,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情调和审美的故乡,很实在的很虚灵的,很有用的很无用的。

我想,对于一个单纯想做文士的人来说,无用就是大用了。

一个城市的变化,人通常是以高楼拔地、道途通畅来言说的,忽略了置身于这些坚硬与坚硬之间的树木,它们新旧相杂,高低错落,积极地填充着视觉中的荒漠。人们对一棵树通常不会有太多的依恋和期待,以为它就是一个理所当然的存在。一棵树在笃定沉静中分明具有不动之动的力量,只是不易察觉。在悄然而过的时光里,由贴近地面转而升至空中,使人由俯视而仰望。飞鸟的到来,就是一种修饰了,尤其是它们回旋落下的轻盈之姿,使整个不动的山林雅韵浮动,逸兴遄飞,不禁使人暗暗称道,这是一种绝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