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1 / 1)

 大年初一的傍晚,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雪,踩在上面,发出吱吱吱的声音。通往镇上的道路也被覆盖了,邻近的村庄,都藏在灰暗的光线里。天地之间,一片苍茫,村庄就像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村庄,我们像村庄里唯一一户人家。

我和两个表姐在看电视剧《红楼梦》,电视机是黑白的,上面贴了一张彩色的塑料纸。电视里也正下着大雪,一帮人正围着炉子,吃着烤肉。我的口水开了河,边看边咽。外婆推门进来,带来一阵凛冽的风和细细的雪末。不知何时,雪又下了起来。她叫我们吃饭,我们却赖着不肯走。过年不能骂小孩,也不能打小孩的,所以我们一点也不怕她。外婆叫不动我们,只好向外公求助。外公答应多给我们一份压岁钱,我们却得寸进尺,要外公背我们。外公只好背着大表姐,左手抱着我,右手抱着小表姐,像一只大熊背着三只小熊,摇摇晃晃来到堂前。

桌子上放了满满的一桌菜,看一眼,肚子就饱了。凉拌海蜇、风鸡、咸鸭、白切羊肉、卤牛肉,卤猪舌、红烧草鱼、红烧狮子头、红烧团鱼、肉皮冻、白芹炒肉丝、雪菜炒豆芽,中间的大海碗里是咸肉煨笋。

这其中,最值得一说的是咸肉煨笋。咸肉是腊月做的,品尝过白雪的气息,吸收了阳光的气味,像是清瘦的修道高人,肉质结实紧致,充满干香。笋是冬笋,又白又嫩,像少女的足。冬笋是有小脾气的,如果清炒,刚进嘴的时候,舌头会有些发麻,但如果和咸肉放在一起炖,它的那点小脾气就荡然无存了。

我刚坐下来,外婆就往我碗里夹了一条风鸡腿。每个人都要喝酒,外公喝的是烧酒,我们喝的则是封缸酒,是糯米做的,很甜,好像把我的嘴唇粘住了一样。我不停地和外公碰杯。外公笑着问:“长大了,你会不会买酒给我吃?”我抹了抹嘴说:“到时候,我给你开个酒厂,你随便喝。”众人都笑了。

吃过夜饭,大家喝茶聊天,桌子上放着瓜子、花生、金枣、酥糖、寸金糖、玉带糕。因为是过年,大家说的都是开心的事情。外婆问我说:“你长大了会不会养我?”“当然养,”我顿了顿又说,“每一个都养,我每天给你们发压岁钱。”

喝了一会儿茶,小表姐不知从哪里找来了扑克,提议打“争上游”。我们玩得很开心。外面还在下着雪,天很冷,我们的脚都冻僵了,仍然不肯收档。外婆给我点了一只脚炉,两个表姐都说她偏心。一直到十一点半,眼皮打起了架,我们才肯回房睡觉。

第二天早上,我睡得很沉,外婆一连叫了三遍,我仍舍不得离开热乎乎的被窝。外婆只好将绿苎头的团子焐热,一口一口地喂我。她笑着说:“你昨夜在梦中打牌了吧?”我吃惊不已,外婆竟然连我做什么梦都知道。“这还不算好笑,好笑的是,你和小阿姐两个一起打,”她又接着说,“你在梦里说红桃五,她马上就说黑桃七。你说方块六,她马上说梅花十。”两个人在梦里还会打牌,这样的事情,我真是闻所未闻,笑得嘴都歪了……

时光如尘,日夜堆积。如今,外公和外婆已经成了夜晚的一部分,寂静的一部分。他们消失于时间深处,就像风消失于街道的拐角。曾经充满欢乐的房子,如今蓄满回忆与忧伤。一把生锈的铁锁绑架了房子,昏暗的光线,像丛生的杂草。

而那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在多年以后回想起来,竟然如此美好、温暖,让我不禁眼角湿润。那时,外公和外婆都在,我可以尽情地撒娇。时间的流逝如此缓慢,几近停滞,让我误以为一切都恒久不变,我们永远不会长大,他们也永远不会老去……或许,那就是最好的时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