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鹤知知虽然记仇,却也记得不深。
最多午睡完,就给忘了。
到了晚上的时候,雨偶尔停了一阵。
月光清浅,因为连日多雨,只能看见寥寥十几颗星子,像细细的珍珠被穿成了珠链,排在天幕上。
鹤知知仰着头看天,到处慢悠悠地转着圈散步。
将龙塔靠着多宝山,到处都是奇异的山石和花草,走到哪里都能成一处景。
走着走着,却碰到了睢昼。
睢昼坐在一棵花树下,身边放着一盏提灯,提灯的暖光莹莹照着身周,偶尔能看到几片落在睢昼膝上的花瓣。
他正在喂野鹤。
睢昼手心里拿着一把带壳的粟米,一手懒洋洋地支着脑袋,偶尔抛出几粒到远处,让野鹤去捡拾,更多的时候大方地摊开手心,让野鹤到他身边来取。
好几只山鹤都围着睢昼,羽翼洁白,身形健硕,一看就是养得很好的样子,一点也不害怕他,时不时扇着翅膀,在他身边走来走去。
鹤知知看得好奇,忍不住走过去。
野鹤十分敏锐,看见有人走过来,扑着翅膀就要飞走。
睢昼察觉到动静,转头朝鹤知知看过来,乌发顺着肩膀滑落,在铺满花瓣的山石上迤逦着。
“知知?”
睢昼坐直了。
鹤知知看着那几只漂亮的野鹤,脚步小心地靠近。
这些野鹤真是十分聪明。那眼睛一眨一眨,脖颈灵活地扭来扭去,大约是看见睢昼同她讲话,便渐渐收了翅膀,不想着逃跑了。
鹤知知屏息,更走近一步,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那几只野鹤已经完全不计较她的靠近,甚至干脆就地弯着颈项,用尖喙梳理自己的羽毛。
“这
些是你养的?”鹤知知小声问。
睢昼看她喜欢,牵过来一只到她手边,让她摸摸。
“不是。它们长在山中,我也住在山中,我们是邻里。”
鹤知知忍不住笑了。
和山鹤做邻里,不愧是睢昼。
山鹤在她手中并不挣扎,她胆子也大了起来,顺着光滑的羽翼摸过去。
她还没养过什么动物,这样体型大又漂亮自由的鸟,更是从没碰过。
睢昼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提起身边的茶壶,倒了一杯花茶递给她。
两人慢慢地喝着茶,看花喂鸟,偶尔找些话题说说话。山中没有时辰,没有更夫,只有山月永远高悬在头顶,在山峦间慢慢地移动。
这样坐着,时间飞快地过去,竟也毫不知觉。
不过,在将龙塔上的生活,大多时候没有这么清闲。
一般来说鹤,知知刚醒,就会被抓到书房,潜心看书。
每天连续几个时辰不能说话,这种程度已经堪比打坐,静心效果可谓是很好。
甚至好得有点出奇。
坚持了十来天之后,鹤知知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具会喘气的木头人了。
有一天绿枝给鹤知知梳妆时,又感叹道:“殿下,真的好美丽。每每不小心抬眼,在镜子中看到殿下的容颜,都会这样惊到。”
鹤知知还没睡醒,脑袋蒙蒙的,并没太反应过来。
闻言,只是波澜不惊地轻轻勾了勾唇角,语气缥缈,仿佛说梦话一般道:“哦?是吗。你可知,皮囊只是表象,美与不美,都是你心中的孽障。”
绿枝吓了一跳,捂着嘴后退几步。
鹤知知疑惑地看过去。
绿枝忍不住揪着她的衣袖摇晃道:“殿下!你还是回到原来的样子,你这样,奴婢害怕。”
万一殿下真的变成庵里的姑子了可如何是好。
鹤知知忽然眼前一亮,瞬间清醒不少。
“怎么,我现在同以前,很不相同了么?”
绿枝用力点头,眼泪都要点出来。
“殿下是不是书看多了,还是檀香闻多了,怎么跟陶像似的。”
“这么说来,我的修行是很有效果的了。”鹤知知道,“你赶紧,赶紧把你刚刚说的话传到塔下去,务必要让母后听见这番话,知道了吗?”
“是、是。”
“要让母后知道我的辛苦,知道我的成果,来放我出去才行。”鹤知知说着,已然被自己感动了,单手握拳,仰头看着屋顶,默默假作流泪的神态。
“殿下,该去书房了。”门外传来小厮的催促声。
鹤知知叹了一口气,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提步朝书房走去。
睢昼果然已经坐在里面等她。
衣冠整齐,坐姿笔挺。
一开始,鹤知知还会忍不住欣赏一下。
但到后来,已经开始变得想逃避了。
任何人来试试,被这样一丝不苟地看管,都会想要崩溃的。
而且,睢昼可是万人之上的国师,人间珍宝一般的存在,能来教导她,她已经要感恩了,根本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怨气。
只能一再忍耐,压在心底。
但是,压抑得久了,有时候也是会忍不住想偷奸耍滑的。
鹤知知坐在睢昼对面,酝酿了好一番。
身子悄悄前倾,趴在桌上小声问:“睢昼,今天可不可以——”
睢昼偏头看了眼外面连绵不断的
雨。
转回头来,十分冷静地答道:“不可以。”
鹤知知哀叹一声。
但这样高强度的管理,大约也还是有一个好处的。
毕竟在上将龙塔之前,她对睢昼的心情十分复杂,不大想面对他,只要一看见他,尤其是靠得近些,心里就仿佛有一堆蚂蚁在爬来爬去。
但经过了这么十来天之后,鹤知知还是不大想面对睢昼,但这种不想面对,已经换了个样子了。
至少,她看见睢昼时,不会再心慌意乱。
一个人,再怎么样,也至少不能,对一个拿着教鞭看管自己的人有那方面的揣测。
更何况,她已经很确定,睢昼好像,已经完全忘记那天的事情了。
不管是她上将龙塔来的那天,还是这十几天的相处,他对自己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甚至对于母后这样无理的要求也不折不扣地执行,仿佛下定决心,要将她锻炼成母后所希冀的模样。
他是大金最好的国师,是朝廷最可靠的伙伴。
至于与她之间……则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了。
小时候,是她厚着脸皮,以那预知梦境为由,一而再再而三地缠着睢昼,他们才会成了“挚友”。
现在,她已经知道了预知梦的真相,而睢昼依然对她妥帖、温和,就像所有人对待自己的好友一样。
他当然不知道她的心虚。
她也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他。
没错,他们就这样,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当不远不近的挚友。
鹤知知摸着书页发呆,手指不自觉地把那书页的角卷了起来。
其实直到现在,她才完完全全地想通、放下。
真正的安心之余,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但这怅惘也像是将龙塔上萦绕而过的凉凉山风,轻易地吹过,也轻易地散了。
一连下了十数日的雨,终于在这天傍晚停了。
红日终于露出面目,霞光照进窗棂来,在地上铺上一层丹橘的色泽。
睢昼抬起头来,活动了一下肩颈。
知知还坐在对面,看得很认真。
时不时提笔,在一边的纸上记录着心得。
睢昼弯唇笑了笑。
他也裁下一张小小的宣纸,提笔在上面写下一行字,递过去给知知。
鹤知知面前冷不丁被塞过来一张纸条,下意识凝神去看。
上面只写着一句话。
“雨停了,要去看晚霞吗?”
怎么,突然放假?
鹤知知懵然抬头,正对上睢昼浅浅完成笑弧的双眼。
他背着窗子,那霞光也好像照进了他眼底一般,在昏暗的傍晚中发着亮。
这样熟悉的句子,叫鹤知知瞬间想到了那日自己用玄方拓在纸上的那句话。
难怪那张纸后来她找不到了。
让他看的时候不看,后面偷偷把纸藏起来是。
鹤知知哼哼两声,掏出玄方,想要找到一个“不”字,或者一个“否”字,来拒绝他。
但是翻了两下,也没有看到。
倒是露出一个“好”字。
鹤知知又无声地哼了哼,勉为其难地拿起笔,将那个“好”字涂黑,然后把睢昼递过来的那张纸摁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