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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甘愿......爱德华,我不想要你的施舍......」

「自尊不能当饭吃啊,大兵。」

「......我只剩这点自尊了。」才说完话不久,汤玛士的身体又开始发痛了,每一寸肌肉、每一块关节,难以言喻的酸刺感让他屈起身子,低压的眉梢挤着眼睛,他扭曲的视野只能看见一些模糊的影子,影子中有血与焦油在蠕动。它们爬上了汤玛士的身体;它们占据了汤玛士。「我好怀念安妮。」

「怀念她把你当垃圾一样扫出门吗?」

「她让我有尊严。」

「原来你的尊严不过就跟一团灰尘差不多啊。」

「我想上她。」

爱德华瞥了他一眼。「低俗。」

「哈哈、你生气啰......」汤玛士赢了,假如这是他的最后一天,那肯定是非常了不得的成就,毕竟他从来不开死人玩笑。

就为了这句话。爱德华不疾不徐地走到汤玛士身边,接着一个的掴掌--那击打得又响又清脆,连爆炸的柴火都没这么悦耳。

「闭嘴。睡觉。」爱德华下令。

「......但这一睡......明天要怎么上工?」汤玛士笑着。没有吗啡、没有尊严,这个地方不是他该待的场所。

「关我什么事?你是我的病患,我要你休息、你就得休息。」语毕,医生就从橱柜中拿了颗药锭往汤玛士嘴里塞。

那是汤玛士渴求已久的吗啡丸,现在他有理由留下来了。「我应该早点这么做......嗯哼......为了这东西......就算死也甘愿。」

「告诉我,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医生做回刚才放在床边的椅子,「像个废物?那你怎么不滚去乞丐窟算了?」

吗啡减缓了他的痛苦,然而脑中的思绪也越来越响,如同外头的风雨骇人。「我不知道,爱德华。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一场战争后......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被国家出卖,就连家人都不要我了,可是我仍活着,我想要活着......就算像个行尸走肉也好,生存即胜利,但我战胜了谁?」

「你并没有被家人抛弃,汤玛士,他们只是死了。」

「你又知道什么?」

「因为我们参与了同一场战争,蠢蛋,我们一起见证了弗兰姆小镇的惨状......我是你的军医,大兵,你的事情我再清楚不过了。」

「你什么都不懂,爱德华,」汤玛士努力撑着不阖眼,「你最好也不要懂。」

爱德华认为现在这是时候,于是就想向他打探一些问题。「汤玛士,当年你在科俄斯遇到了什么事?」

「......野兽、以及血。」

「跟输血这件事有关吗?」

「不。」他的声音发颤。

「输血、受血......你怎么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有多异端?当代鲜少人能想象自己的身上流入他人的血液,那很恶心、令人感到恐惧,而渴望着血的东西更是异类,牠们怪物、野兽,就像吸血鬼、狼人、食人妖......只有超脱人类的生物才会不断地追求着人血......你想变成那种东西吗?还是你已经成为了他们的一份子了?」

「不要斥责我,我什么都没做。我是无罪的。」

「也许只是场意外,虽然说战场上发生什么事都不意外......休息吧,汤玛士。」

「是的,长官。」

「很好,大兵。」

等汤玛士下定决心闭上眼后,爱德华才回去研究台前继续未完的调查。血液学是一门新兴学问,观察到血球也只是近几年才达成的里程碑,但纵使有了工具与目标,研究者们现阶段所能做的事情却依旧不多,实际上也还未能对医学领域产生贡献,只是爱德华相信,只要知道一点些微的差距,他就能理解血疾的全貌、了解汤玛士对血的渴望,甚至是输血,也许只要确认血的型态,这件事就将化为真实。

历史上有过不少输血纪录,尽管死的远多过于活的,不过陆陆续续也算是累积了不少资料;从察觉到异种血不互通、到提出血型假说,这段时间漫长得有价值,若要藉此评断输血的真实性,也可以说它是可行的。只是汤玛士所想象的输血到底在哪?爱德华清楚明白,当代没有一个确实的知识与技术能落实输血一事,除非有人找出血与血之间的共通性--

低咽声。汤玛士作恶梦了,他侧着身子发抖,手脚无力地踢着。

爱德华说:「别害怕,汤玛士。」

汤玛士依旧深陷其梦魇。

爱德华又说:「做个乖孩子,汤玛士。」

他上前握住了汤玛士的手。后来爱德华就坐在一旁看护着,直到对方不再恐惧。

-

雨一直下到傍晚。等雨近乎停止时,汤玛士才从梦中惊醒。

一睁开眼,他什么都看不见,此地漆黑无光、唯有一扇窗隐约发亮;此刻身体的不适如影随形,疼痛宛如锥刺穿骨。药水与铁锈味不断刺激着汤玛士的感官,气味构成了一幅幅可怕的想象,尸体、内脏、腐败的血液,但他发不出声音、四肢动弹不得,没有任何一件事是汤玛士能掌控的;他试着假装自己身边仍旧空无一物,双眼紧闭、脑中的庇护所缓缓展开--剎那,水追上来了,那些东西淹过了汤玛士的身体--

--他翻过身、硬生生地摔落地面。

「不、不!」他沙哑的声音在房中徘徊,随后声音越来越微弱,「不......嘻嘻嘻......不、不......」

汤玛士在地上缩成了一团,任凭妄想侵蚀。

他想起那年的柯俄斯。柯俄斯的森林就是一切厄运的开端,那场败仗让大伙吃足了苦头,他们的军队退守南方,但这个选择并未减缓伤亡,柯俄斯的军队紧追在后、补给线又让意外的风雪给阻断,路上越来越多死伤--身处后防的爱德华不知道这段路有多长,一直到主师团在弗兰姆重整防线时,不知还有多少迷失的士兵在黑暗中徘徊。汤玛士只是其中之一,幸运又不荣誉的幸存者。他与他的伙伴病了、满身是伤;他们偏离的主路,人不知不觉间已在森林中迷失了几天。然后,有个战友发疯了--

「汤玛士、汤玛士!」爱德华大喊。

汤玛士从梦中惊醒,室内的光芒让他一时间无法睁眼,就连眼前的友人也认不出来。

「做恶梦了吗?」爱德华放下提灯,接着拿起来布块帮他把身上的血给抹掉。这次不只是鼻血,他的旧伤口都裂开了。

「......我,」汤玛士回过神,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爱德华,我是不是没救了?」

「你希望我回答什么?」爱德华将他给搀扶到床边坐好。

「告诉我......像我这样的废人,活着有什么用处?」

「我不是你的神父,我不可能会知道你的生命意义。」

「......我们,」汤玛士望向爱德华,「为什么是朋友?」

「也许是因为我是唯一能忍受你的人,蠢蛋。」

「那你岂不是比我更蠢?」他低下头,泪水滑过脸颊。

「蠢上加蠢,但还是比你聪明些。」

「死鸭子嘴硬......。」

「我知道你的能耐,汤玛士,你可以做的更好。重新开始吧。」

汤玛士没响应爱德华的鼓励,他仅仅是低声喃喃,接着哭得更厉害了,像个挨饿的小婴儿、摔断腿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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