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1 / 2)

 换人参

第七十七回开篇,写王夫人寻人参一节,提及“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他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贾母所收藏之参)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性力的了。”

这段话明指贾府外强中干,“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便眼下未曾灰飞烟灭,也是没有多少实力了。

查阅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可知康雍乾时期,江南之地所收集人参,均交与三处织造官员售卖,售出后将银钱交与江南藩库,并由织造官员明白奏闻;同时该藩司亦著呈报户部,由户部按数送内库,彼此核查。

也就是说,曹寅这位江宁织造,不仅要管织务,还要负责人参售卖之事。这便是书中多处出现人参的缘故。

王夫人说:“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好的,不知给了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各处求去。”略点从前曹府常情。

另有清朝名医徐大椿所作《医学源流论》,出版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其中有《人参论》一节,提到“向日之人参不过一二换,多者三四换,今者其价十倍。”

十倍之价,就是三十换,正与本回中周瑞家的所言“如今就连三十换也不得这样的了”。这个如今,自然便是乾隆二十二年前后,这与曹雪芹生卒年月相吻合,可知本回便写于1757年前后。

而书中提及人参多用“换”字,其实也就是买,仍指用多少两银子去买来。

如王夫人所说“用起来得多少换才买的来还不中使呢”;又道是:“这可没法说了,只好去买二两来罢。”遂命:“你就去说给外头人们,拣好的换二两来。”

可见这个“买二两来”和“换二两来”完全是一个意思,买就是换,换就是买。

那为什么要称之为“换”而不直接说“买”呢?

这就牵扯到民间的一些口头习惯,风俗人情了,就和各家各户买财神像、关公像,不能说“买”而要说“请”一样,虽是拿银子买了来的,却只能说多少银子“请”的。

而人参既是尊贵之物,又是救命之药,用银子换参,用人参救命,这就是“换”的意义。所以买参,要说成是“换”参。这是对生命的一种敬畏。

只可惜,再多的银子和人参,最终也换不了凤姐的命!

王夫人的七宗罪

荣府内政,最高权威自然是养尊处优的董事长史老太君,第二阶梯便是邢王二位夫人。邢夫人因为是续弦,名不正则言不顺,所以有地位无权势,只能靠找找凤姐的麻烦出气;王夫人本是事实上的总经理,但是因为治家无能,所以提拔了外甥女王熙凤来管家,也就是执行经理。但是王夫人又不甘心把权力下放,而且对凤姐的功高盖主不无猜忌,所以并不是一味垂帘,而不时要亲政一番,以提醒众人注意谁才是荣国府真正的行政长官,同时也暗暗弹压凤姐的志气。

表面上,王夫人吃斋念佛,菩萨言行;实际上,荣府里最冷漠无情城府深沉的人莫过于她。细数下来,王夫人至少犯了七宗罪:逼死金钏,提拔袭人,重用宝钗,弹压凤姐,抄检大观园,撵群伶,杀晴雯。

一、逼死金钏。

王夫人掌掴金钏的理由是:“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

前面说过,金钏儿本来就是个轻浮可爱的丫头,宝玉被贾政召唤,刚到门前,金钏儿便拉住了顽笑:“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此时乃是当着众人的面毫不掩饰的,可见是常有之事。宝玉同金钏儿这样熟络,显然不只一回顽笑,而是从小厮混惯了的。

一个是亲生的儿子,一个是贴身的丫鬟,这两个孩子在自己面前装神弄鬼不只一日,王夫人肯定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装聋作哑,睁眼闭眼,不当一回事的。也因此宝玉看到金钏儿给王夫人捶腿,才敢放胆嘻笑,且说:“我跟太太讨了你罢。”

金钏同宝玉调情倒没什么,但是因提起“环哥儿同彩云”来,才犯了王夫人的忌,令她登时想起贾政和赵姨娘从前苟且之事来,“此乃平生最恨者”,故不念多年主仆之情,立即撵了金钏儿去。

其实,纵然金钏儿做错了,骂几句教训下就是了,因为毕竟是自己儿子的错,换言之是自己管教不严;再生气也就是打一顿罢了,毕竟两人并没有真正做过什么,不过白说了两句废话。正如平儿说的:“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若得不了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的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

丫鬟懂得的道理,王夫人却不懂,正是“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的乱折腾起来”,非要大吵大嚷地把金钏儿撵出去,枉杀了一条人命。后文贾政听说有丫鬟投井,十分震惊:“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

由此可见王夫人的行为有多恶劣严重,简直是令祖宗蒙羞。

为什么王夫人也是名门闺秀,见识反不如平儿一个丫鬟呢?一则是天赋禀性,二则就是见识经历了。那平儿是凤姐带出来的人,往日里做惯了事的,所以才会有这份心胸见识,眼光气度;王夫人没有能力,不管正事,却偏偏有权,就不免生出事端来。这也反衬出了为什么王夫人不管家的理由。

36回中贾母对凤姐说:“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是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这里透露出王夫人在公婆也就是贾母面前不显好,不得贾母之心。很可能王夫人刚嫁进贾府时也是管过家的,可是实在无能,贾母每每挑剔,王夫人因不得贾母之心,又怕失了权势,只得促成凤姐与贾琏婚事,好让外甥女替自己执掌管家大权,把贾府的权势仍握在王家的手上,这是一种斗争。

王夫人不擅长管理,却不乏心机,表面上吃斋念佛,其实内里正如袭人本性,“素来争荣夸耀之心”从来不弱。其实不仅是王夫人,余及宝钗,李纨,袭人等金派女子,也都是一路心思。

但王夫人并不是一个坏人,逼死了花骨朵儿一样的女孩儿金钏儿之后,也是内疚的,因此会把金钏儿的月银子给了玉钏儿,让她吃双份儿。

二、提拔袭人

袭人和晴雯都是贾母给了宝玉的,这两个人的身份本是平等的,起点是统一的。但因袭人先上了宝玉的床,两人情份非同一般。这本来应该是王夫人“平生最恨者”,然而因为宝玉捱打后,袭人有表忠心之功,遂令王夫人一片感激,赶着喊“我的儿”,且说从此把宝玉托付给她了,接着又从自己月银里每月拨出二两银子一吊钱给袭人,并吩咐凤姐:以后周、赵二位姨娘有的,袭人也都要有。

也就是说,在王夫人这里,已经正式认了袭的姨娘地位了。可是给宝玉娶妾乃是大事,正如薛姨妈给薛蟠娶香菱,“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

晴雯同袭人拌嘴时也说过:“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

明堂正道,明公正道,都是一样的意思,娶妾大事,自然要“摆酒请客”,给个名份,才可谓名正言顺。

因此凤姐建议:“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他在屋里岂不好?”

然而王夫人愚人偏有愚道理:“那就不好了,一则都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如今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

既然明知道老爷不许,如何又私下行事?这不明摆着是说一套做一套么?而且袭人本是老太太的人,宝玉更是贾母的心肝儿,给宝玉纳妾的事,对贾母都不交代一声,就偷偷摸摸收在屋里了么?这算什么妈,什么管家?

王夫人此为,固然一片苦心,但是视体统颜面何在?上背着婆婆,此为不孝;中间瞒着丈夫,是谓不贤;下又纵着下人,可谓不智。这行为,与王熙凤私造文书有何异?

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袭人终究还是无名无份,虽然看在二两银子的份儿上从此对宝玉更加尽心,但是别的丫头们看着不明不白的成何体统?难怪晴雯又语出如刀地拆穿说:“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么事儿我不知道。”

从前晴雯形容宝玉和袭人的关系是“鬼鬼祟祟”,现在则形容袭人和王夫人的作派是“装神弄鬼”,话糙理不糙,虽语出刻薄,却一针见血,也就难怪王夫人同她势不两立,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了。

直到此时,王夫人才含含糊糊,把袭人已属宝玉和晴雯痨病而死的消息一并先斩后奏,贾母未必不知底里,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此时距二两银子的“装神弄鬼”已经足过了两年,袭人的事情不尴不尬的更不好再提起,便一直这么含糊着了。也正是因为袭人没有名份,后来遂有改嫁琪官之事,真是置祖宗颜面于无存了。

究其源,还是王夫人之过。

三、重用宝钗

因为凤姐生病,府中内务交由李纨管理,探春协理。王夫人又特地请了宝钗来:“好孩子,你还是个妥当人,你兄弟妹妹们又小,我又没工夫,你替我辛苦两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来告诉我,别等老太太问出来,我没话回。那些人不好了,你只管说。他们不听,你来回我。别弄出大事来才好。”

——又一次先斩后奏,既怕“老太太问出来”,又怕“他们不听”,那又何必为难宝钗,请个亲戚来管家?

同时,王夫人虽然重用宝钗,抄检时却对李纨、宝钗、探春等也一丝未露,分明是对众人不放心。这就难怪宝钗坚决要避嫌搬出大观园了,临走之前,且说了一番大道理,驳得王夫人无话可说,连凤姐也笑道:竟别劝的好。

宝钗虽是王夫人最喜爱最看重的外甥女,然而以她之明晓理智,也深知王夫人行径荒唐;其迁出之举,也同探春打在王善保家的脸上那一巴掌相同,都是对王夫人的寒心与不满。

四、弹压凤姐

或许因为有了宝钗这样的后备军,所谓有恃无恐,王夫人对凤姐的冷淡越来越明显起来,遂有了借邢夫人打压凤姐气势的言行,气得凤姐暗哭忍气,病情加重,平儿悄向鸳鸯道:“他这懒懒的也不止今日了,这有一月之前便是这样。又兼这几日忙乱了几天,又受了些闲气,从新又勾起来。这两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持不住,便露出马脚来了。”

凤姐已经病得这般沉重,却不肯向王夫人说明,一则固然是因为“恃强”,二则也可见两人关系越来越疏远,凤姐明知王夫人不会因为关心自己而体谅维护,也就懒得事事说明了。

而王夫人因为绣春囊事,不问情由,第一个就向凤姐大兴问罪之师,更可见其愚不可及,奸不可恕。抄检之议,更是让凤姐心力交瘁,当天夜里“淋血不止。至次日,便觉身体十分软弱,起来发晕,遂撑不住。”再次病倒下来,连仲秋夜宴这样的大事都未能出席。

换言之,如果凤姐从此一病不起,就是王夫人间接害死的。

五、抄检大观园

探春说得好:“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流下泪来——这真是为大观园提前流下的悼亡之泪。

王夫人是荣府当家人,竟然亲自下令抄检儿女们居住的乐园,其目的竟是为了搜查淫邪之物,所谓“捉奸”!这非但可笑可耻,而且可惊可怖,同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

所以书中在“探春也就猜着必有原故,所以引出这等丑态来”这句后面,庚辰本双行夹批:“实注一笔。”明确断言抄检之举乃是“丑态”。

而尤氏亦与李纨私下叹道:“咱们家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见的虚礼假体面,究竟作出来的事都勾使的了。”正说着,宝钗便进来辞行。亦足可见众人皆以为王夫人此举之大失体统。而凤姐更是因为这夜辛苦,病情益发沉重,从此心灰意冷,一蹶不振。

这之前,宝玉捱打也罢,二尤之死也罢,所有的惨事、祸事都发生在园外,而大观园里还是一片香风暖雾。然而抄检之举,却是将现世残酷带到大观园里来了。大观园悲风惨雾由此而始,却是出自当家人之手。当家人如此,荣国府的末日也就不远了。

六、撵群伶

在梨香院解散时,王夫人亲自安排了十二官的去向,愿意回家的就各自回家,愿意留下的便拨给各屋使唤,还说:“这学戏的倒比不得使唤的,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因无能卖了做这事,装丑弄鬼的几年。”似乎很体谅的样子。

然而抄检之时,却翻脸无情,不但把一干人撵出,且说:“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

这出而反而的嘴脸,这欲加之罪的指责,同赵姨娘骂芳官时有何区别?芳官说得不错,十二官又非生来的戏子,原是好人家女儿,被贾府买来学了戏的,又没往外面唱去,横竖只在园里伏侍罢了,如何就成狐狸精了?

探春骂王善保家的背地里调唆主子,然而王夫人岂非也是最爱听是非受调唆之人?若非背地里有人告状吹风,她又如何知道芳官欺倒了干娘,以及四儿私下里说的调笑之语?

众干娘听得群官放出,喜得打伙儿来给王夫人磕头,可见此举实是“亲者痛,仇者快”。而芳官、蕊官、藕官三人以死相逼,哭着闹着要出家,可以想见众干娘对她们的安置有多卑劣,以至于誓死不从。其罪魁祸首,仍是王夫人!

七、杀晴雯

王夫人在书中犯的至大罪状,莫过于抄检大观园。而在抄检之中,直接受害者包括了晴雯、四儿、芳官、入画、司棋以及贾兰的奶妈等人。

其中最惨的就是晴雯。

表面看来,晴雯受辱的直接原因是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陷害了她:“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