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1 / 2)

 园里来新人了

第四十九回中,几家亲眷来投,大观园蓦然热闹起来,十二钗副册纷纷登场,宝玉感叹:“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了,倒像是宝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

接着晴雯等看了一回也说:“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

探春更盛赞宝琴为最:“据我看,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

这番描写让很多读者觉得颇为失落,钗黛已经那般出色了,怎么就忽然冒出个样样拔尖的薛宝琴来抢了二人风头,夺了贾母专宠?

但事实上,这里面多少有个审美疲劳的心理元素。钗黛再美,也在府里居住了近十年了,大家长相聚首,早已经司空见惯;然而宝琴岫烟等是才来的,人物出色,自然会有一场“挑帘红”,令人惊艳,甚至在初见时会觉得众人都不及他。

其实从宝玉议论的口吻来看,先说薛蝌的形容举止,然后才提及宝琴诸人,并且一视同仁,并没有特别渲染宝琴之美——那宝玉是最重视女孩儿的,倘若宝琴真是美得惊世骇俗,比黛玉还出色,宝玉眼中哪里还有他人,还会有心思先打量薛蝌么?能够如此淡定从容地客观品评,不过是因为“一把子四根水葱儿”齐齐亮相的场面让人夺目,可是论到绝色,再美也还是越不过钗黛的次序去。

众人热闹之际,黛玉先是欢喜,次后想起自己孤苦伶仃,又觉伤感。她当然不会当众变色,只能是回到潇湘馆独自垂泪;而宝玉并没有见了一众姐妹便忘了黛玉,而是“深知其情”,忙赶去“十分劝慰了一番”,可见知己之情,体贴之意。

探春喜欢热闹,撺掇着宝玉一同来求贾母,留下众姐妹在园中居住。这里对三组人的反应各有不同的表现:

首先是宝琴,贾母立逼着王夫人认了干女儿,晚上同自己一处睡,喜欢得似乎比黛玉犹甚。但这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分明没打算真正安置这兄妹俩,不过是热情待客而已。

薛家进京本是暂住贾府,却一直住着不走,梨香院移作他用也不肯腾地方,宁可搬到东犄角上一处更小的院子住着,就是不搬去自己在京中的房舍。如今亲戚的亲戚来投靠,还是不肯搬,让薛蝌住在薛蟠书房,宝琴且跟着贾母住,显然都不是长久之计。

贾母貌似热情,然而行的分明是缓兵之计,要徐图打算。表面上亲热非凡,骨子里同对岫烟的处置并无不同:“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

留下宝琴与自己同住,岂可长久?也不过是“逛逛再去”的前传而已。

薛蝌送妹进京是为了发嫁,而邢夫人兄嫂带着女儿邢岫烟前来,则是明明白白告艰难要投奔邢夫人,指望邢夫人帮他们治房舍办家用的。邢夫人见贾母挽留,自然打蛇随棍上,把岫烟交与凤姐儿安置,邢大舅是男人,所以不能住在园内,邢夫人再抠门儿也只得帮他另置家业,但是对邢岫烟,明显是打算让她在园中长住下去直到嫁人的。

凤姐儿也明白邢夫人的意思可不是“住几天逛逛再去”,是要长住下来的,所以再三忖夺,安置在了迎春处。

因为迎春是贾赦的女儿,与邢夫人侄女儿关系更近,如此,过后有了什么事,邢夫人直接找迎春问事即可,便找不着凤姐的麻烦了。凤姐这一安排,可谓稳妥之极。

但同时凤姐并不是洗清自己就算了,安置后还要“冷眼敁敠”,觉察出岫烟温厚可疼,于是怜他家贫命苦,反比别的姊妹多疼他些。此处见出凤姐厚道处,并不是一味贪利使奸之人。

无论对贫婆子刘姥姥,还是对孤女林黛玉,乃至邢岫烟,凤姐都是有一份怜恤之心的,这也使得凤姐的形象更加丰富立体。

第三组人马是李纨的寡嫂与两个女儿,情况又不一样:

“贾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纨贤惠,且年轻守节,令人敬伏,今见他寡嫂来了,便不肯令他外头去住。那李婶虽十分不肯,无奈贾母执意不从,只得带着李纹、李绮在稻香村住下来。”

这才是诚意邀请,长久打算。因为李纨年轻守节,贾母深为同情,留下李婶母女,权作是对李纨的一种补偿,安她之心,所以巴不得她有娘家人相伴,遂“执意”相留。

如此,三组人已形成了鲜明对比,贾母的处置也各不相同:宝琴进京明是发嫁,暗是投奔,贾母虚以委蛇,且应下来慢慢观察;邢大舅一家明明白白是投奔,贾母态度简慢,听之任之,由着邢夫人和凤姐拿主意;而李嫂家本无意投靠,“十分不肯”,贾母却偏要留下来,令其与李纨同住,正如同当初接纳薛家一样,是做了长久打算的。

紧接着,因史家外迁,贾母舍不得湘云,便也接过来,一并安置在大观园长住,“命凤姐儿另设一处与他住。”这也是明确指令,有长远打算的。只可惜,湘云不懂得“亲戚远来香,邻居高打墙”的道理,非要和宝钗一起住,贾母只得罢了。

抄检大观园后,宝钗避嫌迁出,并不肯把蘅芜苑留与湘云,却自作主张命她去与李纨同住,名不正言不顺,完全不顾及湘云感受。试想,倘若此时湘云依从贾母吩咐,自己另设住处,事情会怎么样呢?

求近反疏,自古皆然。湘云只顾着眼前要与宝钗亲近,哪料到日后连个立脚之地也没有了,迁出之时,宁无悔意?

湘云和黛玉的比较

湘云是宝钗的头号粉丝,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只可惜,史湘云是个不拘小节没长性的人,所以对朋友的忠诚,有时候反而会成为一种障碍,也正如宝黛之间的关系,“求全反毁,不虞之隙。”

湘云在全书中的出场十分有趣,前文一点铺垫没有,直至二十二回,才突然一句“史大姑娘来了”破空而来,湘云便从天而降。人物的背景身份,过往琐事,全慢后文的追叙及对话中慢慢透露出来的:原是史家的孙女儿,自幼跟着贾母,曾得袭人服侍了几年,与宝玉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后来回了史府中跟着叔父过活。再来时,黛玉已经占了她的位子,这使她对黛玉有一种先天的妒嫉。

但这虽然是湘云的初次亮相,显然之前已经来了贾府不只一次,同薛林两人都已混熟了。所以当黛玉打趣她“咬舌子爱说话”时,湘云会说:“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

这湘云一出场,已经立场分明,认定了薛宝钗是世上第一完人,样样都是好的。不过这时候她和黛玉之间还没有正式开火,所以玩笑一回,各自归寝时,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这时候大观园还没有建成,湘云来贾府时便仍是跟着贾母住。彼时宝玉、黛玉已然分房,但是都跟着贾母住,所以湘云来时,便住在黛玉房中。这便有了宝玉一大早往黛玉房里探望,看到湘云露出两弯膀子,伸手替她盖被子的情节,还惹得袭人大发牢骚。

这个时候,宝钗对湘云的态度其实是提防的,宝玉一大早往黛玉房里探望固然不妥,而宝钗大老远地从梨香院来看宝玉又何尝不蹊跷?却因为袭人的一番抱怨打了退堂鼓,并就此立定了要拉拢袭人的战略。袭人只是宝玉身边得力丫鬟,宝钗尚要出动心思,“慢慢套问他年纪家乡,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而湘云是宝玉幼时玩伴,宝钗又怎会不留心笼络呢?

恰好湘云心直口快,又父母双亡,最吃宝钗这一套,所以很快就被收服了,不仅把自己家里的私事难处尽情向宝钗倾诉,背里也多次感叹:“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

夸宝钗的同时,是为了贬黛玉。这回中湘云和袭人两个,讲相声般一递一句,先抱怨了黛玉小性子,又说黛玉懒,不做手工。首先黛玉是大家闺秀,又客居家府,孤身一人,并没有那么多针线女红需要打点,不像宝钗那样要操持家计,更不像湘云那样被兄嫂盘剥,做些手工无非是自己消遣,或是给宝玉绣个香囊之类,本来就不是她的份内事,愿做就做,不愿做就不做,原本轮不着湘云批驳;其次,林黛玉是主子姑娘,袭人是奴才丫头。而湘云联手一个丫鬟去说别的主子的坏话,这在整部《红楼梦》里还真别无第二人选。

湘云曾说黛玉:“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

这句话误导了很多读者,也都认定黛玉心窄而湘云心宽。但是看这段描写,湘云红了眼圈自伤身世,自怜自艾,使得宝玉劝道:“罢,罢,罢!不用提这个话。”——可见也是常常一样地感怀身世每每含酸的。这本是正常心理,无可厚非,但是为什么她做得,黛玉便做不得呢?

而且宝玉劝她的话原无恶意,谁知湘云立便恼了:“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

——这真是欲加之罪了。这里面又关着黛玉什么事?你提你自己的父母,你赞你的宝姐姐,可也犯不着怨恨明明是同病相怜的林黛玉啊。

究其根源,只为林妹妹自伤身世时,宝玉每每心疼劝慰;而湘云东施效颦时,宝玉却道“罢罢罢!”这才使得湘云大怒,由此及彼,无故提起黛玉来。这里,究竟是谁更“心窄”不容人呢?

那袭人听见湘云贬低黛玉,遂心如意,正中下怀,笑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就差没鼓掌叫好了。

从前袭人为了湘云给宝玉梳头的事,也狠狠闹过一场;但如今见湘云厌烦黛玉,立刻眉开眼笑了。人们常说两个女人最亲密的时候,就是团结在一起去对付第三个女人的时候。这句话恰可形容此处情形。

背后说人坏话已经不是好习惯了,况且还是联手丫鬟说别的姑娘的是非。这里有个微妙的心理,因为袭人是宝玉的妾,湘云亲袭人而远黛玉,且当着宝玉的面,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心理:咱们三个才是一伙的,才真正亲近,那林黛玉算老几呀!

但她自己也知道这理由见不得光,所以给自己找了个理由,独独挑出做手工这件事,向宝玉道:“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的奴才了。”

一方面她自己没上没下地跟奴才说小姐的坏话,另一面又张口闭口说自己倒成奴才了,这心理也很特别,是失败者的自卑加自卫。

若只此一处也不足为证,但湘云此等言行其实常见,早在第二十二回拿黛玉比戏子时,已经是闹过一回了。

这就说到史湘云的第二个特性了:出言无忌还强辞夺理。

凤姐说那做小旦的扮上,绝像一个人,众人看了也都心里有数,一笑作罢,偏偏湘云叫出来:“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

用今天的眼光看来她只是心直口快,但是搁在一个旧时代的侯门千金的规格上去看,她把大家闺秀与下九流的戏子相提并论,确实是件非常失礼的事情,是对黛玉的不尊重。所以黛玉会恼,而宝玉会给她使眼色阻止。

她这时候也悟过来了,知道自己犯了没上没下的错,却并不自愧,反而恼羞成怒,冲宝玉摔摔打打说:“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

什么叫“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分明也没有人敢拿黛玉取笑过,原就是她湘云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黛玉,如今黛玉还没恼,只是宝玉给她使个脸色,她倒先恼了,连宝玉一块儿骂上了。知道不能拿小姐比戏子,就索性自贬是奴才丫头——一半是撒娇,自轻自贱;一半是撒赖,倒打一耙。

宝玉无法,只好赌誓说自己绝无此心,湘云得了意,却并不就此收敛,反而更加撒泼吃醋地道:“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字字句句,仍然刮带着黛玉。拒不承认自己的错,倒又给黛玉罗织了一堆新罪名。

再回头来看黛玉,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潇湘子雅谬补余香》中,黛玉行令时错说了两句《西厢记》、《牡丹亭》里的戏词儿,别人都不理论,独宝钗听见了,事后拉了她去教训,黛玉羞得满面通红,满口告饶,说:“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从此对宝钗赤诚信服。

同样是口无遮拦,一个是拿戏子比小姐得罪了人,别人给她递个眼色儿阻止,反招她勃然大怒,连劝的人一块骂上了;另一个不过是错令说了句戏词,被人指出来后一边自愧,一边感激,事后还一直念念不忘——如此自知自律又懂得感恩,两人的胸怀气度判若云壤,何以众人以黛玉为小性子,却赞湘云大度呢?

其实湘云表现出来的三姑六婆气质,才是真正的小家子气呢。

湘云的小家子气还体现在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节,湘云和翠缕一边走一边聊阴阳的理论,忽然看见花下有个金光闪烁的麒麟。

想象一下,倘若这是黛玉看见了会怎样?大抵是会说一句“什么臭男人带过的,我不要它!”而湘云却没在意这个原是“臭道士”带过的,不但托在手上细看,艳羡其比自己的这个“又大又有文采”,而且见宝玉来了,还赶紧藏了起来。

照常规,她既是在这个园子里拾的,自然会猜想不知是哪位奶奶姑娘遗下的,左不过凤、钗等人,见宝玉来,正该大大方方地问:你看这麒麟丢在花下,可认得是哪个姐妹的?

她不说报案,却反而加紧藏起来,这是什么用意?

若非贪财,则惟一解释是因为刚才翠缕跟她谈论阴阳,且说见了这个麒麟才分辨出雌雄来,因此湘云托了麒麟出神,情不自禁也想到阴阳上去。见宝玉来了,自觉被窥破心思,所以赶忙藏起。

——这从一个少女的心思行为上猜忖,倒也说得过去。可是后来她听宝玉说丢了麒麟的事,方知道这麒麟是宝玉的,那么此前她要真是想到“阴阳配”的路子上去,这时候就更不好意思拿出来才是,怎么倒大方自首了呢?

这心理联系下文她跟袭人可劲儿排揎黛玉的对白一起看去,湘云的心思实在有欠磊落,辜负了她“霁月光风耀玉堂”的美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