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1 / 2)

 宝玉为何不肯见贾雨村

《红楼梦》开篇第一回,贾雨村出场时问向甄士隐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文否?”

到了第二回,贾雨村去了扬州,成为林黛玉启蒙老师,后来在酒肆偶遇旧友冷子兴,坐下来的第一句话仍然是:“近日都中可有新文没有?”

这个“新文”,意思相当于今天的“新闻”。曹雪芹一路白描,不加评点,故今人看来并无不妥,只当是句见面寒暄语罢了,便如同今人见面时问:“吃了么?”

然而这句“吃了么?”也是特定时间的产物,只因从前国人常常吃不饱,不免开口闭口只有一个“吃”字可谈;及至今日,街头巷陌虽然偶尔还有些市井辈沿此旧习,都市中人尤其年轻一代却早已不做此语了。可见口头禅最可曝露人之脾性心思。

而贾雨村这句“有甚新文”,在清朝时便是钻营苟且之辈最熟俚语,不入高人雅士之眼的。清人周亮工(相传为曹雪芹祖辈之友有著作《书影》一部,记录其先人家教,第一条便是宾客满座,不许问有无新文。由此可见当时陋习时俗。

书中贾雨村每次来贾府必见宝玉,而宝玉却无意功名,最厌应酬,私下抱怨说:“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且自称“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湘云劝他:“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宝玉更不愿听,冷下脸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

这些“经济学问”,指的就是贾雨村之辈满脑子钻刺夤缘,满口里“有甚新文”的腔调。

贾雨村所以这样热衷于“新文”,就是为了到处打探风声,钻营机会,这些“应酬世务”的学问手段,自然是宝玉看不上、学不会,也不愿意去请教的。而宝钗、湘云、袭人等偏偏要劝他时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学习些“应酬世务”,又怎么会顺合宝玉的心性呢?他又何尝愿意和这些人做朋友?

宝玉是书中第一个率情率性之人,心里只有世间最美好最纯真的一切,从不愿在“仕途经济”上略费心思,更不愿接交应酬那起俗人。《西江月》诗中嘲他“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这“文章”,固然指的是科举考进的八股文;而“庶务”,便是贾雨村之流钻营谋探的俗机了。那贾宝玉性癖烟霞,不好此道,自然将此一概视为“混帐话”。而大观园中与他亲密往来,又从不曾劝他钻营攀附进取功名的人,就只有黛玉,又怎能让他不以黛玉为知己,为挚爱呢?

因此说,宝黛之恋,远远超越了慕色生情的境界,而是人世间最相知相投、心有灵犀的知音。只可惜,越珍贵纯粹的爱情就越得不到世俗的成全,“清高自许”到底败给了“仕途经济”,怎不令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另一方面,从索隐的角度来说,宝玉这位大观园的绛洞花主也是最有理由厌恨贾雨村的。

因为那贾雨村的来历,虽是考过进士做过官员的,却因“贪酷之弊”“恃才侮上”,被参了一本,说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

我们要注意这几句评语,每一句都是有其特殊意义的。“贪酷之弊”是从古至今所有犯事官员最常有的罪名,“恃才侮上”几乎是其必然后果。而“且沽清正之名,暗结虎狼之属”是雍正朝最恨之事,结党营私者,杀无赦,至于“地方多事,民命不堪”既是必有之事,也是历史隐射。

这几句话,同时也是曹家当年败落的根本原因。曹家获罪的主要原因,就是曹寅因接驾亏空了大笔银两,一直没有还清,到了曹頫的时候,被指了个“行为不端,亏欠甚多”的罪名下旨查抄,演就曹雪芹一生悲剧。

这样看来,这个贾雨村代表的就是曹家最不堪的那段往事,清高淡泊的曹雪芹也就是文中的贾宝玉,又怎么会愿意见到这个祸端上门呢?

凡神憎鬼厌之辈接近,灵宠皆会啼吠;那宝玉原本通灵,又怎么能毫无感受?所以,随着贾雨村上门愈频,贾府的灾难也就愈近了。

宝黛订情:妹妹,你放心

从二十三回到三十二回中,黛玉同宝玉已经互生情愫,却没有彼此验证,因此今天拌嘴,明天怄气,感情却是越吵越好,两人心里都装了对方,只是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

因为金麒麟一事,黛玉又存了一份疑,生怕宝玉和湘云像那些外传野史里的才子佳人一样,因小物而遂终身,做出些风流佳事来,遂往怡红院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孰料正听见宝玉对湘云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这下面,有一大段黛玉的内心独白:

“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黛玉的内心纠结,种种深情与顾虑,这里做了一个彻底剖析,这还不算,之后宝玉追出来,看见林黛玉在前边走边擦眼泪,忙赶上来问:“妹妹怎么又哭了?是谁得罪了你?”且说,“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抬起手来替他拭泪。

这是宝玉情之所至,浑忘所以。正如黛玉忙后退斥责他动手动脚时,宝玉缩手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的死活。”

而当宝玉发急,黛玉却也“动手动脚”起来,一边笑说:“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急的一脸汗。”一面凑近来伸手替他擦汗。这是黛玉的忘情。

此时的宝黛两个,都是眼里只有对方,没有自己,所以有此忘情之举。宝玉当此柔情体贴,不觉魄荡神驰,瞅了半天,说了三个字,真正云垂海立,石破天惊:“妹妹,你放心。”

这三个字,堪称是情感告白最经典最有分量的许诺,古往今来,多少才子佳人、小说戏曲,多少山盟海誓、甜言蜜语,都不抵这三个字,比之“我爱你”更重千钧。

佛偈有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有了爱,就会有忧虑,有恐惧,会患得患失,猜疑思虑——而这些正是黛玉的心事。

宝玉并不需要向她表白“我爱你”,甚至不需要承诺“我娶你”。他明明白白说的是:“你放心!”这比一千一万句表白承诺、誓言赌咒更能表达他的心——这心,包括了情意和决定。

自古来红尘男女诸般爱情烦恼,患得患失,无非不放心的缘故,再多承诺都不及这三字肺腑之言更加熨心。

这三个字份量太重了,以至于黛玉竟不相信,惟恐自己错会了意,因此怔了半天,还是要再追问一句:“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

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这番话,体贴柔情之至,不光是表白我对你的心,且是怜惜你对我的心。

所谓“将我心换你心,始知相忆深!”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多少山盟海誓,甜言蜜语,全都包含在这段对话里了。

因此“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因为宝玉已经完全说中了她的心事,也完全回应了她的心意。

此时黛玉只觉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却半个字也不能吐,只怔怔的望着宝玉;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四目交投,两心相应,千言万语竟说不出口,其实也是不必说了,什么都明白了,都踏实了。

半晌,林黛玉咳了一声,两眼滚下泪来,回身便走。宝玉犹自不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

林黛玉终究是大家闺秀,虽然百般猜测宝玉心意,三番四次找茬吵架逼他表白,真个他当面说出来,却又是欢喜又是感伤,又是害羞又是害怕,又怕人看见笑话,因此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都知道了!”

确实是都知道了。从此之后,那黛玉得了宝玉三字真言,就像得了保障一般,终于真真切切踏踏实实知晓了宝玉的心,也接受了宝玉的心,更信任了宝玉的心。而宝黛的爱情也再次升华,进入第四阶段:心心相印,情比金坚!

这之后,两心并一心,心有灵犀,再也没有猜忌怀疑,隔膜呕气。这回之后,黛玉再也不曾同宝玉吵过一次架,拌过一次嘴,心心念念,都只为了宝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