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1 / 2)

 可叹“金寡妇”

《红楼梦》说的是“金玉姻缘”的故事,一场“悲金悼玉”的大悲剧,所以其中凡是配“金”戴“玉”者,必有深意。

若将书中所有女子分为金玉两派,那么金派女子无疑是以掌门薛宝钗之金锁为祭旗之物,故而最大标志就是首饰配件,比如史湘云的金麒麟。

黛玉曾经讽刺宝钗,“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的确如此。除了“金麒麟”,宝钗还曾留意过邢岫烟戴的“碧玉佩”,询问之下,才知是探春所赠。这就界定了探春与邢岫烟的玉派身份。

迎春贵为贾府第二艳,在书中的戏码却实在少得可怜,上回目更是只有两次,其中一次便是《懦小姐不问累金凤》,故而,她也就成了立场明确的“金派”。

至于那乘坐“金顶金黄绣凤版舆”而来的皇妃元春,如此豪奢尊贵,自然更是金派。

王熙凤出场也是一身的金碧辉煌,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又是红楼中第一贪金好利之人。其心腹丫头平儿,虽名字中有“平分秋色”之意,但在标志配饰上,却戴着一对虾须镯,亦且入了回目《俏平儿不问虾须镯》,故而也是金派。

依此类推,那偷金的坠儿自然也是金,而偷玉的良儿,便是玉派了。

这可真是无独有偶,有一个金,便必有一个玉来配,就连有个偷金的,也定要找个窃玉的对应。真个是势均力敌,绝不落空了。

除了以饰物做标志外,“金派”的第二个标志是姓名。

第一个是莺儿,这是宝钗的头号心腹,贴身丫环,原名黄金莺;再如夏金桂,这是宝钗之嫂,切身相关者。都是金派。

还有为宝玉跳井的金钏儿,多有红学家认为是黛玉的替身儿,并因此认定黛玉将来也是死在水里的。然而原著八十回中,何尝见过曹雪芹关于金钏与黛玉有半点联系?

那金钏的第一次出场在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一节中,周瑞家的去梨香院回王夫人话,看见金钏与香菱在院门前玩,然后周瑞家的进去,同宝钗聊了一回冷香丸之事,出来,又与金钏说了一回香菱身世。

这里的金钏与香菱,恰是宝钗和黛玉两人分别的化身。金钏的头次出场,即在宝钗窗外。

金钏儿死于一句戏谑:“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一语成谶,金簪子当真掉在井里头了。

而金钏死后,用来装裹的,正是宝钗的衣裳,明明白白地点出了两人一体,这暗示何等清楚?

和金钏儿相对的,自然是玉钏儿。而《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是又一种组合的金玉相对,宝玉见了莺儿,十分欢喜,待看见玉钏儿也来了,便又丢下金莺儿,来讨好这玉钏儿,正好像他对钗黛两个的情形。

除了金钏,书里投水而死的还有一个人,就是与张金哥相爱的守备之子。

又是一个“金”。虽然金哥死于自缢,她的恋人却是跳河死的。

红学家们认为黛玉沉湖,有个依据就是中秋联句中的“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之句,可是那说出“寒塘渡鹤”的人是史湘云而非林黛玉,即使这句话是谶语,代表投水而死,那死的也该是湘云,与黛玉何干呢?

而史湘云,正是那个“挂金麒麟的姐儿”。

所以,沉水而死的金钏儿,张金哥,还有说出“寒塘渡鹤影”的湘云,恰恰都是金派。

还有一个姓金的人,是鸳鸯,金鸳鸯。曹雪芹生怕我们忽略了这个人,不但在回目里大书明书《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且借邢夫人之口劝她:“俗语说的,‘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如今这一来,你可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明白提醒:这是个真真正的“金子”。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她注定了是一世孤独的,这点也像宝钗。

说到命运,最触目惊心的是另一个姓金的人,即《起嫌疑顽童闹学塾》一回中的金荣,那个与宝玉、秦钟闹气争执的小学生。

——这有点令人莫名其妙。金荣,小小一个角色,原著八十回中只出现这一回,并无第二次出场,何以给了这样敏感辉煌的一个姓氏呢?《阿Q正传》问得好:你也配姓金?

但是翻到第十回《金寡妇贪利权受辱张太医论病细穷源》,答案就豁然揭晓了。

书中说金荣因惧宝玉威势,被贾瑞强着不得已给秦钟磕了头,回家后嘀嘀咕咕地生闷气,他母亲胡氏听见了,就劝了他一大篇话:

“你又要争什么闲气?好容易我望你姑妈说了,你姑妈千方百计的才向他们西府里的琏二奶奶跟前说了,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若不是仗着人家,咱们家里还有力量请的起先生?况且人家学里,茶也是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来的,你又爱穿件鲜明衣服。再者,不是因你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不给不给,这二年也帮了咱们有七八十两银子。你如今要闹出了这个学房,再要找这么个地方,我告诉你说罢,比登天还难呢!你给我老老实实的顽一会子睡你的觉去,好多着呢。”

这里只提到母亲姓胡,但是金荣既姓金,可见母亲嫁与了姓金的男人,其夫已故,所以称胡氏为“金寡妇”。

书中接着写道:“且说他姑娘,原聘给的是贾家玉字辈的嫡派,名唤贾璜。但其族人那里皆能象宁荣二府的富势,原不用细说。”

“璜”通“黄”,乃金之色,故曰“璜大奶奶”,这和金莺原姓“黄”是同一道理。没提璜大奶奶姓什么,但既然说是来“瞧瞧寡嫂并侄儿”的,可见姓金。但是贾璜这时候还活得好好的,所以“金寡妇”指的是胡氏而非这位戏份挺多的璜大奶奶。

第十回前半章的重头戏本是璜大奶奶欲向宁国府大兴问罪之师,却在尤氏一番言语下把火气撒了个烟消云散,但是回目中却偏不提及,只强调“金寡妇贪利权受辱”。这位金家的寡嫂在全书中只出场了这一次,除了开篇不到两页纸的一小段文字,再无言语,名字却堂而皇之出现在了回目中,为的无非是要引人注意,提醒我们注意那三个谶语般的字:金寡妇!

如此,便道出了“金派”女儿的第三个标志:宿命。

换言之,“寡妇”二字,便是“金派”女子的命运大走向。已成定局的李纨,和宿命难逃的薛宝钗,夏金桂,史湘云,都将脱不了这个命运。既然“金玉良缘”终究落空,那个伴着宝钗的黄金莺,也注定是明珠投暗,命运多舛了。

因此,在第八回宝玉识金锁,宝钗赏通灵之际,有一首评诗: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这里说的本是女娲补天所遗五色失堕落尘劫之境况,然甲戌本有侧批:“又夹入宝钗,不是虚图对得工。二语虽粗,本是真情,然此等诗只宜如此,为天下儿女一哭。”可见此金特指宝钗,此玉特指宝玉。

为了提示这一点,后文提及鸳鸯抗婚时,作者还特地给鸳鸯之父安了个很出色的名字,叫金彩。

正如区区金荣也姓金,不过是为了突出“金寡妇”三个字一样,这连出场机会都没有的金彩竟有此好名好姓,也不过是为了反语强调“金无彩”罢了。

尤氏为何不入十二钗正册

第十回《金寡妇贪利权受辱》一节,堪称是宁国府女主人尤氏最光彩亮丽的一段脱口秀。

书中说,那贾璜之妻金氏好斗使气,为了侄儿金荣的事怒冲冲跑到宁府向尤氏告状,本欲大兴问罪之师,然而方才问出一句:“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尤氏就说了一大车子话,绵里藏针,连消带打,让金氏“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的都丢在爪洼国去了。”

最难得的,是尤氏从头到尾并没有辩白一句,而是柔中带刚,先说秦氏之病,说自己对儿媳妇的看重与疼爱,明车明马摆明立场,然后又主动提起学塾中事,却故意说秦钟不懂事,“看见他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当告诉他,别说是这么一点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万分的委曲,也不该向他说才是。谁知他们昨儿学房里打架,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欺侮了他了。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告诉了他姐姐。”

——言明是别人欺负了秦钟,还说了不干不净的话,这就已经为案件本身定了性;接着又说其后果严重,那秦氏“听见有人欺负了他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群混帐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调三惑四那些人;气的是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念书,以致如此学里吵闹。他听了这事,今日索性连早饭也没吃。”

秦氏竟是因为秦钟被欺负的事而病得越发重了,这罪过谁敢担当?

然而尤氏并不问罪,却接下来话风一转,忽然反问起金氏来:“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况且如今又没个好大夫,我想到他这病上,我心里倒象针扎似的。你们知道有什么好大夫没有?”

这番说辞虚虚实实,暗藏机关,开门见山先说“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然后才洒洒落落地发挥。然而秦钟既来向姐姐告状,又怎会不说明白是谁欺负了他?况且前回茗烟闹塾之际已经明确说了金荣的身份:“他是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来唬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子,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的主子奶奶。”还曾出主意说:“爷也不用自己去见,等我去到他家,就说老太太有说的话问他呢,雇上一辆车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他,岂不省事?”秦钟听得明白,焉有不记在心里、告诉姐姐之故?

可见尤氏早就知道是“璜大奶奶的侄儿”欺侮了秦钟,再见金氏怒气冲冲地走来,怎会不知道缘故?却故意不等她开口,便抢占先机,先发制人,口才之机辩,心思之缜密,绝不在凤姐之下。

然而在第六十八回《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一节中,凤姐却骂尤氏说:“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